“他们若不答应,我们就告诉他们:他们不许播种或建房屋……也不能越过他们的田地一步。你们以为他们不怕事?咦,他们会像我们在地底熏出来的狐狸。”
乔治突然说:“皇天在上,这种威吓语会使我们再坐一次牢!”
“我们不会永远坐牢,等我们出狱,他们就惨了……他们不是傻瓜,会先考虑跟我们对抗有没有好处。等我们将买主赶走,大地主的口气就不同了。否则……”
乔治无法再保持缄默。他跳起来,尽可能劝他们别从事这么冒险的战斗计划。他指出这样会吃官司,全体又有新的灾祸,说不定会以造反的罪名入狱,关好几年!他还说,也许跟大地主和平商议就行了。他继续发言,说得面红耳赤,吻大家,求他们放弃这个念头。行不通,他的话完全没效果,最后马修说:
“你在说教!你的口气跟书本差不多,却不合我们的需要!”听了这句话,大家开始用拳头敲桌子,七嘴八舌说话,热烈叫嚷:
“万岁!万岁!打倒德国人!长裤仔滚蛋!马修说得对,我们都照他的话去做,谁若害怕,就叫他躲起来算了!”
他们好兴奋,理性全失。
这时候犹太人拿一瓶酒进来,他一面擦桌上的酒渍,一面聆听,然后腼腆地说:
“马修给你们的忠告好极了。”
“什么!颜喀尔现在反对德国人?怎么可能?”他们讶然叫道。
“因为我喜欢跟本乡本土的人站在同一边。我们住在这里——可怜兮兮,但是靠上帝帮忙,我们还可以活下去……等德国人来,不但可怜的犹太人,连一条狗都没有东西吃……噢,愿他们都死掉!愿瘟疫扫除他们!”
“什么,犹太人跟我们站在一边!谁听过这种事!”他们感到很惊讶,简直愣住了。
“是的,我是犹太人,却不是森林的野人,我跟你们一样生在此地,我父亲和祖父也是这儿出生的!……我难道不是你们之中的一分子?……对你们有利的事对我也有利,你们地主农夫的产业愈大,我跟你们做的生意也愈多。你们对抗德国人的计划我准备支持,提供一整瓶甜酒……祝你们健康,噢,波德菜西的地主农夫!”他大声说着,举杯敬乔治。
后来他们喝了很多酒,非常高兴,差一点忍不住吻犹太人的长须,他们把他当作自己人,复述整个计划,每一细节都和他咨商。过了一会儿,连乔治都不那么忧郁了。
但会议已近尾声,马修跳起来。他嚷道:“弟兄们,到大房间去,我们伸伸腿!今天够了。”他们一起进去。
马修立即把苔瑞莎由另一个男伴怀里抢过来。别人也学他的榜样,请出屋角的女孩子,呼叫乐师,并开始跳舞。
乐师们突然用劲演奏,他们知道马修赏钱和揍人都很干脆。
酒店的人终于认真跳起舞来,额头直冒汗,嗓音、顿足声、音乐和叫嚣传到户外,宛如由每一道裂缝渗出沸腾的大锅,门外的人也玩得很痛快,碰坏对酌,聊天愈来愈大声,愈来愈兴奋。
天黑了,星光强烈又鲜明,树木呢喃作声,泥沼传来沙哑的蛙鸣,不时有甲虫嗡嗡飞过去。夜莺在果园唱歌,到处暖洋洋、香喷喷的。大家也渴望享受清凉的夜风,不时有一对情侣互搂着腰肢跨出酒店,消失在暗影间。外面的谈话声太响了,说话又快,大家一起发言,几乎听不清楚。
“……我一放开阉猪,它还来不及将鼻子伸进她的马铃薯堆,看!她就攻击我,并哞哞乱叫!”
“……把她赶出村外!要她滚蛋!”
“……记得我年轻时候,大家也赶过这种人。她甚至在教堂前面被打得浑身鲜血,然后赶到界标外,从此我们就太平了。”
“……犹太人,一蒲式耳,快!”
“……我们新选一位,大家都这么说。”
“……把恶种砍掉,免得根扎得太深!”
“……现在你敬我,我告诉你一件事!”
“……拉住公牛角,别放松,直到它倒地为止!”
“……二英亩加一英亩等于三英亩,三加一等于四!”
“……喝吧,兄弟,亲得像同胞!”
断断续续的句子由暗处喷出来,搞不清说话的是谁。听者又是谁;后来安布罗斯喝醉了,由这个圈子转到那个圈子,老是哭哭啼啼要一杯酒喝,不过他摇摇摆摆,几乎走不动。
“你,佛依特克,我曾为你施洗,我替你敲结婚钟,敲得手臂发麻。噢,弟兄,才一杯!还是要请我整整一打兰?我会敲她的‘安息钟’让你娶第二位太太——年轻,皮肉像大头菜一样结实!兄弟,整整一打兰,拜托!”
年轻人继续跳舞,毫无倦态,屋里满是女裙和头巾外套的沙沙声。有人随音乐曲调唱歌大家玩得好热闹,连老太婆都跳跳蹦蹦和尖叫。雅固丝坦卡挤到中间,叉腰踩地板配合打油诗的节拍:
“我从来不怕恶狼,就算它们
有二十多只;
也不怕敌人,就算我要抵挡
十倍乘十倍的数目!”
10
基督圣体节到下星期日之间,马修、乔治和他们的朋友觉得日子过得好慢。马修暂时搁下斯塔荷家的造屋工程,别人也放下工作,日夜忙着扇动村民对抗德国殖民者,要他们相信有必要将德国人逐出波德莱西。
酒店老板支持他,拼命动舌头,请反对者喝酒,甚至借钱给他们。不过,进展很吃力。长老搔搔头,叹口气,要找女眷商量才肯拿定主张,她们则一致责备反德国人的举动。
她们叫道:“这是什么傻念头?我们为森林受的罪还不够吗?一件灾祸还没完,他们又要惹起第二件?”村长太太平时很文静,这回差一点用长扫帚打乔治!
“你们若敢挑唆我们再造一次反,我就向宪兵告密!懒惰的家伙!他们不想工作,只想闲逛!”她在家门外对他穷吼。
巴尔瑟瑞克大妈也凶巴巴地骂马修:
“你们这群游民!我要放狗咬你们!……是的,另外还准备好一锅滚水!”
于是她们一致对抗马修他们的说辞,争论和哀求一概不听,也不听人讲道理。她们吵吵闹闹反对男人,边吵边哭。
“我不放我丈夫去!我要黏着他的头巾外套衣摆,就算他们打断我的手,我也不放!我们的灾难够多了!”
马修气得骂人。他非常失望,公然说:“愿地狱的雷霆打中你们大家——像雨前的喜鹊,老是尖叫,尖叫——教女人智慧语,还不如教小牛说人话呢!”
他诉苦说:“别理她们,乔治,你永远得不到她们的谅解。这女人若是你太太、说不定还会听你说话。否则她惟一会接受的论题就是——棍子!”
乔治说:“不,暴力没有用。我们得另外想办法劝她们。开头千万别反驳她们的话,得表示同感……慢慢诱劝她们回心转意。”
他不愿认定一切已没指望。虽然他起先反对这个计谋,但是,他一旦相信只有这个办法,后来就全心投入了。他是大胆又固执的家伙,无论做什么事都决定要做成,不因任何事故而灰心。她们请他吃闭门羹。他隔着窗子跟她们说话。她们恫吓他,他不发脾气,拼命讨好她们,跟她们谈儿女,赞美她们整洁的作风,渐渐说到正题,对某个人失败了,他就劝另外一个人。整整两天,村子里到处看到他的形影:在民宅,在菜圃,甚至在田地四周,东拉西扯,终于谈到他要说的题目。对于听不懂的人,他用泥沙画一幅波德莱西地图和分隔法,让人看出战斗计划对每个人的好处。尽管有这些策略,若非罗赫帮忙,他很可能白费心血。星期六下午,他们看村民不肯支持他们,就请罗赫到波瑞纳家的谷仓后面,虽然怕他反对,仍向他袒露心声。
他想了一会儿,回答说:
“这是违法的行动,不过我们没有时间采取别的办法——我乐意帮助你们。”
他立刻去找教区神父。神父坐在花园里,仆人在附近割马草。事后仆人告诉他们,神父起先生罗赫的气,不肯听他说,并堵住耳朵,后来却并坐谈了好久,罗赫一定说服他了。傍晚民众下田回来,神父到外面假装透透气,挨家挨户走过(先谈些不相干的事情),后来主要是跟妇女商谈,在她们耳边说了下列的话,
“小伙子用意良好,得趁来得及的时候赶快。你们下定决心吧,我去找大地主,劝他答应。”等他克服了女人的异议,农民们渐渐看出神父赞许的计划值得遵行。
晚上他们还辩论半天,但是星期天一早他们就作了决定:晚祷后由罗赫带头去谈判,他会跟德国移民商谈。
他答应去谈,他们欢呼跑回家。他坐在波瑞纳家的门廊上数念珠,沉思默想。
时间还早,他们刚清走早餐的餐具,彼德还没吃完。天气暖和而不闷热,燕子像子弹掠过天空。太阳已升到屋顶上,背光处的草叶挂着露珠,亮闪闪的,田野吹来一阵麦香风。
房子星期天照例安安静静。女人忙着打扫,孩子们在户外用大粥碗吃粥,挥汤匙大叫,不让拉帕走近来;母猪在墙边晒太阳,呼噜呼噜作声,小猪仔用鼻子去碰它的腹部讨奶吃;鹳鸟把母鸡赶走了,跑来跑去追逐庭院中嬉戏的小雄驹;果树喃喃低语,树枝不停摇曳,外面的田野传来蜜蜂嗡嗡飞的声音,云雀的歌声在空中回响。
星期天实在太静了,只听见水塘附近的鸭子呱呱叫,或下水洗浴的少年嘻嘻哈哈。
阳光下的路面明亮又冷清,路人很少很少。女孩子在门阶上梳头发,一位牧羊人呜呜吹风笛。
罗赫数念珠,这一切声响他都听见了,不过他大部分时间在想雅歌娜的事情,听她在屋里瞎磨蹭,有时候来到他后面,有时候到院子去,回来看见他的目光,她垂下眼皮,面红耳赤。他为她难过。
“雅歌娜!”他抬起眼睛,慈祥地说。
她吸一口气,停下来,以为他会再说些话。但是他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喃喃吐出一两个含糊的字句就闷声不响了。
她又走开,坐在敞开的窗口,倚着窗台,凄然眺望晴朗的风光,看白云像野雁飘过天堂的亮丽田野。她深深叹一口气,红红的眼帘不止一次地流下眼泪,沿着面颊往下淌,如今她的粉脸憔悴又消瘦。最近几天她吃了多少苦头:每次她走过,女人就转身背对她,有人还在她后面吐口水,她的朋友转头不看她,青少年蔑然大笑,古尔巴斯家的么儿有一次对她扔泥巴嚷道:
“社区长的姘妇,你!”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刺伤了她,她羞得透不过气来。
不过,凭上帝之名发誓,这一切能完全怪她吗?他把她灌醉——醉得一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他们都指责她,全村避之惟恐不及,把她当做带毒的传染病患,没有人起而维护她。
她现在能上哪儿?他们会请她吃闭门羹——不,甚至放狗咬她。逃回娘家没有用,母亲不顾她哀求和啼哭,差一点赶她走……要是没有汉卡,她会寻短见……是的,惟有安提克的妻子仗义帮忙,不让仇人攻击她!……不,不,不!罪不在她,而在社区长!他诱惑她,逼她犯罪……但是罪孽最深的是……他!……那个老怪物!(她指她丈夫!)“他束缚了我的一生……我若是自由的女人,谁敢这样伤害我?不,谁也不敢……而我跟他享过什么福?没有生机也没有自由!”
她继续沉思,悲哀化为怒火,心事重重地在屋里踱来踱去。“说实话,他是我一切痛苦的泉源……没有他,我会跟别人一样,安详过日子……魔鬼安排他来挡我的路,用田地诱惑我母亲……现在我得受苦……受苦——噢,愿尸虫赶快吃掉你!”
愤怒最强的时候,她隔着窗口看外面,发觉丈夫的荐床摆在树下。她跑出去,低头对他狠狠嘘道:
“死吧,老狗,死吧!愈快愈好!”
他的眼睛骨碌碌转向她,嘀嘀咕咕说了一句话,但是她已经走了。这一发泄,她松了一口气,她有对象可以发泄满腔的怨尤!
她回来的时候,铁匠站在门廊上,假装没看见她,继续跟罗赫说话,抬高嗓门:
“马修告诉村里的每一个人:你要率领他们去对抗德国人。”
“他们求我,我打算陪他们去会见我们的新邻居。”他强调最后几个字。
“丽卜卡村民正为自己铸造新刑具——如此而已。大地主那件事冲昏了他们的头,他们以为一群拿棍子叫嚣的暴民就能阻止德国人买地。”
他气极了,几乎无法自制。
“也许他们宁愿不买,谁知道呢?”
“噢,当真!地皮量过了,家眷也来了。他们正在挖井,立基石!”
“这我知道,证书还没到公证人面前去签署。”
“等于签署好了,他们跟我发誓过。”
“我是说我确知的情形,万一大地主找到更好的买主……”
“反正不会是丽卜卡村的人,这里谁都没有强烈的钞票味儿。”
“乔治计算过,就我看来……”
他鲁鲁莽莽打断罗赫的话:“噢,乔治!他最多事,哄骗村民,只会给他们带来灾祸!”
“好,我们看看结果如何,我们看着吧!”罗赫静静一笑,如此作答,发觉铁匠气得扯掉一撮胡子。
他看信差走进庭院,大声说:“警察局的保罗来了!”
保罗说:“给汉娜(即汉卡)·波瑞纳的公文。”并由邮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汉卡忧心忡忡把信翻过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念给你听。”罗赫说。
但是,铁匠走到后面,隔着他的肩膀看信,罗赫立刻折起来,若无其事地说:
“批准你以后每星期探望安提克两次。”
罗赫等铁匠走了,才跟汉卡进屋。
“信上写的并不是我刚才说的那回事,我觉得内容不该让铁匠知道。当局劝你说,你若找到充足的保证或者付五百卢布给法庭,安提克马上释放——你怎么啦?”
没答腔。她说不出话来,一动不动地站着,脸色先是发红,然后自得像死人,泪眼模糊不清。她伸出两只手臂,深呼吸,趴倒在圣像面前。
罗赫出去坐在门廊上,又看了一遍公文,兴奋地微笑。他隔一段时间才再度进屋。
汉卡跪在地上,满面感激的红光,心高兴得快要迸裂了。断断续续的叹息和低语使房间仿佛布满火焰,以她的热血为燃料,直冲到圣母跟前。她几乎受不了这份幸福,泪如泉涌,洗去往日悲哀和受苦的回忆。
最后她站起来,擦去热泪,对罗赫说:
“现在我能承受未来的一切。再严重的情形也不会像过去那么凶险。”
他用诧异的眼神目睹她心境的变化。她两眼发光,双颊不再苍白,反而充满血色,她不再驼背了,看起来年轻了10岁。
他说:“把东西卖掉,快一点。凑好钱,我们明天或星期二去接安提克。”
她迷迷糊糊,一再复述这几个字:“安提克要回来了——回来了!”
“别跟人说!等他回来大家就知道啦。啊!我们得保留到他无条件释放为止,否则铁匠会查保释金是哪里来的。”
他低声吩咐她,她答应服从,对幼姿卡却例外,她不得不告诉她,向她吐露快活的秘密。汉卡一个人几乎承受不了喜悦的重担。她像醉酒的人走来走去,吻孩子们二十多遍,跟小雄驹说话,跟猪仔说话,跟鹳鸟闹着玩,拉帕在她后头跟上跟下,又静静盯着她的眼睛,仿佛约略了解这件事,她对它耳语说:
“别告诉人啊,傻东西!男主人要回家了!”
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跟马西亚斯说话,向他细诉一切。他的眼球乱滚,仿佛很害怕,含含糊糊发出声音。她忘了整个世界,幼姿卡只得提醒她准备上教堂。
她实在太高兴了,甚至叫雅歌娜陪他们去,雅歌娜不肯。
没人告诉她这个消息,但她听见许多片断的话,看汉卡高兴到极点,不难猜出是怎么回事。她也为此而开心,默默怀着希望,她不在乎遇见村民,跑回娘家。
她到家的时候,一场可怕的口角正达到高潮。
早餐后,西蒙坐在窗口抽烟,满屋子吐痰,考虑和斟酌了好久,多次看他弟弟。终于说:
“娘,给我一点钱,我要作结婚预告。神父叫我晚祷后去接受宗教调查。”
“你要娶谁?”她冷笑说。
“娜丝特卡·葛拉布。”
她不再说话,忙着照料火炉上的锅子。安德鲁添上一点薪柴,虽然火势很旺,他由于害怕,仍拼命吹火。西蒙等母亲答复,看看没有下文,又说了一次。这回口气更坚决。
“我需要一张五卢布的钞票,因为还得举行订婚典礼。”
“噢!你派代表去求婚了吗?”
“克伦巴和普洛什卡去见过她。”
“答案一定是肯定的啰?”她格格笑得下巴直抖。
“当然。”
“她是‘瞎母鸡碰上一粒谷子’,呃?想想她这穷光蛋,怎么可能拒绝嘛!”
西蒙皱起眉头,等着听她说下去。
“你,到水塘给我提水;你,安德鲁,把猪仔放出来,、它正在哀哀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