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好主妇,我在这儿,还活着。”她低头吻对方的手。
“咦,他们说你在很远的地方翘辫子了。我看‘天主的面包’虽然好赚,对你却没什么好处。有个教堂墓地等着你。”老夜叉婆用嘲笑的表情打量她说。
“你说得对,好主妇,我这把老骨头差一点回不来。”
“到克伦巴家,呃?”
“当然。他们不是我的亲戚吗?”
“你的头陀袋装得相当满,他们会好心接待你。我敢说,你的破布里还扎着几文钱。是,是!他们一定会承认你是亲戚。”
“他们的身体都好吧?”爱嘉莎为她的嘲笑而痛心,顺口问道。
“都好。只有汤玛士例外,他身体很差,但是在监狱里慢慢养好了。”
“汤玛士!在监狱里?别开这种玩笑,我觉得不好玩。”
“我重复刚才的话。请我再加一句,他的同伴可多了——全村的人都在那儿陪他。法律、牢门和铁栅栏才不管有田地没田地呢。”
爱嘉莎站着发呆。她呻吟道:“耶稣,玛丽亚,约瑟!”
“现在赶快去找克伦巴太太吧,你马上会听到很多消息……啊哈!男人正拼命度假呢!”她恶毒地大笑说。
爱嘉莎慢慢走开了,她无法相信这个信息。一路上看见几个相熟的女人,她们和和气气跟她打招呼,她假装没听见,故意慢慢走,希望晚一点证实雅固丝坦卡告诉她的话。她徘徊好久,东看西看,不想知道最坏的消息。
不过,最后她鼓起勇气跨入前面的克伦巴家,全身战栗,以惊惶的目光看着果园和后面的房屋。窗边的母牛正在喝一大盆水,声音很大;屋子中央的长廊另一头有一头母猪带着小猪仔在泥巴堆打滚,家禽在粪堆猛找食物。现在水盆空了。她拿起空盆(手上拿一样东西,她觉得可壮壮胆),走进幽暗的大房间,说道,“赞美上帝。”
“谁呀?”内室有个可怜兮兮的声音说。
“是我——爱嘉莎。”她说这句话,声音哽住了!
“爱嘉莎!噢,我没……!”克伦巴大妈突然出现在门槛上,围裙兜满小鹅,几只母鹅嘶嘶嘎嘎围着她打转。
“啊!感谢上帝!有人说你远在去年圣诞节就死了,只是没有人知道在哪儿,我丈夫甚至到警察局去查。坐吧,你一定累了。你看,我们的鹅都孵出小鹅了。”
“好棒的一窝!数目好多喔!”
“是的,五十五只。到前面来吧,我得喂它们,提防大鹅踩到它们。”
她放下围裙中的小鹅,它们到处乱跑,毛茸茸像黄色的柔荑花,几只母鹅走上来,喜得嘎嘎叫,伸长脖子看小鹅。
克伦巴大妈拿出碎蛋、荨蔗叶、燕麦片混合的饲料,放在一块木板上,蹲下来保护它们,公鸡和母鸡气呼呼叫嚷,想去抢食物,踩到小家伙,还用嘴啄它们。
爱嘉莎在屋子前面坐下来。“它们翅膀之间都有灰色花纹。”她说。
“这是品种的标记,好大一块花纹。蛋是风琴师太太那儿拿来的:我拿三个蛋跟她换一个。你来了真好,工作好多,简直不知该从哪儿下手。”
“我马上动手——马上!”
她想站起来动手干些杂事,但是力气不足,倚着墙壁头晕眼花。
对方看到她铁青的面孔,肿胀不安的外貌:说道,“看来你体力衰竭,不适宜再帮佣了。”
看她这样,克伦巴大妈很懊恼,看来老太婆不但没有用处,而且会带来不小的麻烦。
爱嘉莎一定猜到她的心情,怯生生用抱歉的口吻说:
“别怕,我不会拖累你,也不会硬吃你的粮食。我只休息一会儿就走。我只是想看看你们大家,问问你们的现况。”她热泪盈眶。
“噢,但我不是赶你走。坐吧,你愿意离开我们才离开。”
她接着问道:“小伙子呢?跟汤玛士下田了吧,我猜?”
“你没听说他们都在坐牢?”
爱嘉莎难过得扭紧双手。
“雅固丝坦卡告诉我,但是我不相信。”
“啊,她说的是实话——千真万确!”
她想起此中的经过,全身发僵,流下眼泪。
“是的,那简直像丽卜卡村的末日。他们都被抓进城,全部抓去了——全部——我怎么活过来,我都搞不清楚……那是三星期以前的事,在脑子里还像昨天一样鲜明。家里只剩马西克、在田里施肥的女孩子和我这苦老太婆!”
她突然对大鹅叫道:“走开!你们要像猪公弄死自己的小孩吗?你们?”
小鹅跟着母鹅走进庭院,她召集小鹅。
爱嘉莎说:“不,让它们跑跑,眼前没有老鹰,我会照顾它们。”
“你几乎走不动,怎么追得动大鹅?”
“我跨进你家门槛,觉得好多了。”
“那就试试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要不要我煮牛奶给你喝?”
“多谢,太太,不过四旬斋的星期六我从来不喝牛奶。给我一壶开水吧。我带了面包,可以弄碎来吃。”
过了一会儿,克伦巴大妈给她端来一碟加盐的热水,爱嘉莎吃她的碎面包餐。这时候,对方一五一十把森林大战的前因后果说给她听。老波瑞纳的头壳被林务官打坏了,安提克为父亲报仇,把管理员打死,老头子如今还不省人事躺在那儿,另外还有人受重伤,他们都不在乎,因为村民打了胜仗。
她继续说:“但是森林大战后的下一个礼拜天,离出事还不到四天,雪下得好浓好浓,简直不能踏出门外,我们正打算上教堂,古尔巴斯的小孩跑来大叫:‘宪兵来了!’”
“真的来了——三十个宪兵,另外还有官吏和法官……整个法庭都出动了——他们投宿在神父家。然后开始问话作笔录,押每一个人去调查。没有人抗拒,人人都勇敢发言,像告解时一样坦白说出真相——大约傍晚才问完。法庭本来要把全村的人都抓去,连女人都不放过!但是孩子们号啕大哭,男人们开始找木板,想竭力抵抗……后来神父大概跟法官谈过了,他们就撇下我们没有抓。连柯齐尔大妈用脏话骂他们,都没有被捕;只有男人坐牢。至于老波瑞纳的儿子安提克,他们下令用脚镣手铐押解他。”
“用脚镣手铐!噢,主啊!”
“他们先用绳子捆他,但是他啪哒一声把绳索挣断了。大家都怕他,他好像发烧发狂,中了邪似的。他站在他们面前,盯着他们的面孔说:
‘你们用脚镣手铐拴紧我,好好看着我。否则我会把你们都杀光,而且犯自杀的邪罪!’”
“他被父亲的惨境吓着了,自动伸出手脚去接受刑具。他们就这样把他带走了。”
“我忘不了他们抓他的样子,至死都忘不了。他们也抓去我丈夫、我儿子和其他的人,总共大约六十个。”
“但是那一刻村里发生的情形——听到的哀声和诅咒——我没办法告诉你!”
“现在春天来了,积雪已融,田地干干等着耕作,犁田和播种的时候到了,但是我们这里没人能干活儿!”
“村子里只剩社区长、铁匠和几个衰弱的老头子;年轻的男人只剩‘颠三倒四’亚斯叶克这个白痴!”
“如今是牛羊生子的季节,我们的妇女很多都在这几天分娩;我们得顾念牢中的男人,给他们送食物,送点钱钞和一两件干净的衬衫;同时,我们的工作多得要命,别的地方也雇不到人手,每个农人都得先顾自己的生活。”
“他们会不会马上出狱?”
“天知道!我们神父到过警察局,社区长也去了。他们说侦询完毕就宣判,但是三星期过去了,没有一个人回家。上星期四罗赫也去打听过。”
“老波瑞纳是不是还活着?”
“是的,不过跟死人差不多,他像一条狗似的躺着,不省人事。汉卡召来最好的医生,但是没什么效。”
“他们有什么办法?若是要命的毛病,请医生是没有用的。”
克伦巴大妈接着把冬天的各种事情说给来客听,因为爱嘉莎完全不知道。
她对这些消息感到又惊又惧,手臂垂在两旁,显得十分痛苦。
“噢,天哪!我一直想念丽卜卡,却从来没有想到……我一辈子没听过这种事情。是不是撒旦跑下来跟我们住在一起了?”
“可能是吧。”
“一定是这样。天主为安提克和继母乱伦而惩罚我们大家。但是还有别的罪孽,现在爆发出来,大家都看见了。”
爱嘉莎不敢问她是什么罪孽,她举起发颤的老手,在胸前画个十字,咕哝咕哝地祈祷。
“是的,人人都得为他们受罪。老波瑞纳躺在那儿,形同死人。”说到这里她压低嗓门——“听说雅歌娜拼命勾引社区长。安提克走了,马修也走了,她身边没有年轻的小伙子,所以只要男人就好!这是什么世界,我的天!”她拧手说道。
爱嘉莎没答腔。她听到的消息害她很泄气,先前的倦意又爬上全身,而且比刚才更厉害,她悄悄到牛舍去休息。
日落时分她又出现了,出去看熟人,再回克伦巴家的时候,他们正在吃晚餐。
桌上为她摆了一只汤匙,留了一个座位,当然不是上座。但是她没什么胃口,宁愿向他们报告她在各城市的见闻。
不久天黑了,临睡前他们在屋里点了一根蜡烛,她拿出头陀袋,大家好奇地围在她身边,她慢慢抽出她买给大家的礼物:每个人各得一张圣像图;姑娘们各有一条项链(啊,她们相继照镜子,看看戴起来合不合适,像火鸡伸长了颈子),小伙子各有一把强力刀;汤玛士得到一大盒烟草,他太太有一条大花边,呈扇形,点缀着各色刺绣,实在太美了,好主妇看了,不禁拍手!
人人都非常满意,眼睛盯着礼物看个饱;爱嘉莎一面分享她们的喜悦,一面细细说明每一件东西的价钱和购买地点。
他们熬夜熬到很晚,大谈离家的亲人。
大家说完,四周一片沉默,爱嘉莎终于说:“村子里太静了!害我觉得喉咙有个大疙瘩!去年这个时候完全不一样!全村都是喊声和笑声,闹翻了天。”
克伦巴大妈凄然附和道:“是啊,现在像一座大坟墓。只适宜加上墓碑,立个十字架。”
爱嘉莎柔声问道:“是啊——太太,我能不能上楼休息?走那么远,我的骨头痛得要命,我的眼睛快闭上了。”
“你爱睡什么地方就睡什么地方,现在空间不缺乏了!”
但是她正要爬梯子上阁楼,克伦巴大妈由敞开的房门对她说:
“噢,我忘了告诉你……我们拿了你柜子里的羽毛被……狂欢节那几天,玛奇哈出天花……天气很冷……我们没有东西给她保暖——所以我们借用了你的羽毛被……如今晾晒过了,明天就拿上楼。”
“我的羽毛被?好,随你的意思……既然你需要,没关系。”
她实在说不下去了,摸索着爬到箱柜边,掀开盖子,猛掏她的葬礼装备。
是的,她全新的羽毛被已经被人拿走了!全新的,她一次也没用过!……她一根羽毛一根羽毛由牧鹅场拾来,凑成里面的填料,准备做临终的床褥!她放声大哭,这个打击未免太残酷了。
她祷告好久,加上一把辛酸泪,向亲爱的耶稣吐露她所受的委屈。
2
第二天是棕树主日,也就是复活节的前一个礼拜天。
汉卡起了个大早,只穿上衬衫,和一件披肩御寒。
她环顾四周,甚至望着围墙边界和外面的马路。空空旷旷的,没什么生机,只有干干的晨光覆盖着没有叶子的树梢外缘。
她回到门廊上,勉力跪下来(她再过一星期左右就要分娩了),开始做晨祷,昏昏欲睡的眼睛浏览眼前的风光。
白昼带着白灼灼的火光飞速降临,黎明的红晕化为东方的金色,像富丽的丝篷罩着圣体匣,而圣体匣还没有露面呢。
夜里有微霜,树篱、屋顶、房舍都白花花的,树木像许多羊毛状的云彩。
浓雾沿地面爬行,村子仍酣睡着,但是靠近路边的几栋房子如今渐渐露出积雪的墙壁。磨坊不停地操作,河水在下面汩汩而流,听得见水声却看不见形影。
公鸡闹嚷嚷,很多鸟儿在果园啾啾叫,宛如一起做晨祷,这时候汉卡又出来检视每一个地方,叫醒睡觉的人。
她先打开猪栏的半扇门。一头大肉猪想站起来,但是身体太胖,坚实的后臀和腿部着地在后滚,只把口鼻转向她,呼噜呼噜喘着粗气,她检查食槽,放进一点新鲜的食料。
“它的屁股油很厚,简直站不起来。真的,油层至少厚四英寸!”她喜滋滋摸它的两侧。
她接着走进养鸡场,扔了一点手上的猪饲料,招引家禽。它们匆匆由栖息的地点路过来,公鸡喔喔大叫。
公鸡欺负鸡仔,她挥手赶开它们,逐一检查鸡蛋,拿起来对着阳光。
她说:“小鸡再过一个钟头就出壳了!”她听见里面啄蛋壳的声音。
这时候,拉帕不在乎身边嘶嘶响的公鹅,跑出狗窝,懒洋洋地打呵欠。
一看到她,老狗叫了一声,摇摇尾巴,穿过母鸡群来到她面前,母鸡的羽毛到处乱飘。它扑向汉卡,把脚掌贴在她胸前,舔她的手,她则拍拍它的脑袋。
“啊,这个哑畜生比许多人有感情!……喏,彼德,该起床啦!”她敲敲马厩门大喊,终于听见一声牢骚和门闩往回拉的声音,她又打开牛房舍,母牛在食槽前面躺成一列。
“什么,怀特克!睡得这么熟,这么晚起?起来,小鬼!”
小伙子醒了,由茅草铺上爬起来,开始穿短裤,嘴里嘀嘀咕咕,他很怕汉卡。
“拿草给母牛吃,待会儿我要挤牛奶,然后马上来削马铃薯皮。不过你当心,一口都别喂莱苏拉!”她冷冷加上一句:“莱苏拉是雅歌娜的财产,叫它的女主人自己喂!”
“噢,她会喂,喂得好极了,可怜的畜生饿得哞哞叫,吃下面垫的茅草!”
“它饿死我都不管,不是我的损失!”她充满敌意地说。
怀特克喃喃说了几句话。她走了以后,他又躺在草荐上,再打盹几秒钟。
谷仓的打谷场上铺了茅草,上面放些选来育种的马铃薯。她探身看看,也看了隔壁放农具的席棚,她照每天的惯例巡视完了,确定晚上没有丢东西也没什么损害,就来到小麦田,继续做刚才中断的晨祷。
现在太阳出来了,仿佛有一股烈焰贯穿果园。露珠由树上滴落,微风在树枝间沙沙响,云雀大唱颂歌,声音愈来愈响亮。村民开始走动,水车池的水拍打塘岸,大门吱吱嘎嘎开了,白鹅尖叫,狗儿汪汪叫,不时可听见人声。
村民起得比平常晚。今天是星期日,他们乐于让疲惫的手足多歇息一会儿。
汉卡只用嘴巴祈祷,她的思绪已飘到别的地方……
她打量宽阔的田地,远远以森林的密网为疆界,那儿洒满东方的红光,照得小枞木在泛蓝的矮树间格外出色,像琥珀似的;打量战栗的黄光下闪烁的其他田地,正生出潮澄带绿的新谷子;打量稀稀的银色水脉到处流,在潮湿的麦田中呈一个个深畦,凉风阵阵吹来,四周静悄悄,世间的万物都有了生命。
但是她对这一切都没什么知觉。
她想起昔日饥饿、匮乏、委屈的日子,想起安提克变心,想起她的多重悲哀和苦难!想像不出她怎么有力量承受,等待此时主耶稣赐给她的幸福命运。
看哪,她来了,再度踏上波瑞纳家的农地!
现在谁有力量赶她走?
过去六个月来,她经历了许多人终身未曾遭受的苦难,如今她可以忍受主耶稣要她吃的苦头,等安提克恢复常态,田地永远变成他们的财产。
现在她想起年轻人出征到森林的始末。
她不得不留下来,以她的状况,参加战役未免太艰辛也太危险了。
听说安提克没跟大家在一起,她为此而担心。她认为丈夫一定是要找他父亲算账……或者跟雅歌娜在一起!
这个念头咬碎了她的心,但是,要说是侦查他嘛——她绝对不干!
中午之前,古尔巴斯家的男孩子跑进来说:“胜利了!贵族领地的人被打垮啰!”说完就跑开了。
她特地跟克伦巴大妈去迎接他们回家。
接着帕奇斯来了,远远大叫说:“老波瑞纳被杀,安提克被杀,马修和另外好多人都被杀掉了!”他双手合十倒地,嘴里喃喃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上下牙床咬得好紧(因为他不省人事),他们不得不用小刀撬开,喂他喝水。
幸亏小伙子还没醒,其他的人就由森林走大路回来了。他们一五一十说出整个经过,过了一会儿,安提克来了,好端端地走在他父亲的雪橇旁边,但是浑身血迹,脸色白得像死人,而且神志不清。
她虽然很伤心,差一点痛哭,却勉强克制住了。她父亲白利特沙老头把她拉到一旁说:
“老波瑞纳眼看要死掉,安提克精神不正常,没有人照顾波瑞纳家。铁匠会搬进去,到时候谁赶他走呢?”
她立即赶回家,带着小孩和能带的东西,飞快迂回老波瑞纳对面她以前的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