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安布罗斯还在为老头子裹伤,村民都在户外,全村为胜利而得意洋洋,伤患的呻吟四起时——汉卡悄悄溜进住处,定居下来,谁也赶她不走了。
她看守及保卫那个地方,十分警觉,因为田地是安提克的,他父亲奄奄一息,随时会断气。她知道先下手的重要,先抢到遗产的人谁也赶不走,打官司一定能胜诉。
铁匠气她抢了先机,拼命威吓她和毁谤她,但是她根本不在乎。
她得征求他或任何人的同意吗?她接收一切财产,像看门狗忠心守卫,此外谁有权利如此?她知道老头子马上要断气,而(罗赫提醒过她)安提克会坐牢。
到时候她要求谁保护她呢?她还是帮助自己吧,上帝也许会帮助她。
安提克被捕,她乖乖认命,她没有别的法子。
何况家务和农事整个落在她肩上,她哪有时间悲叹呢?
面对敌人,她不偷懒也不沮丧(虽然她孤单单一个人,手无寸铁)。雅歌娜和铁匠夫妇都敌视她,社区长喜欢雅歌娜,自然偏袒爱人,连神父也因多明尼克大妈的鼓动而对她不满。
但是他们都无能为力,她不让步半分。一天天牢牢掌握家园,不出两个礼拜,整个农庄都握在她手里,听她的命令行事。
不错,她得少吃少睡少休息,从大清早不停地忙到深夜。
她生性胆小,过去一直被安提克冷落和欺压,不习惯干这种工作,也不习惯担负这么大的责任,有时候当家的身份显得格外艰辛,格外难熬,但是她怕被赶走,又恨雅歌娜,才有力量苦撑。
无论她的精力来自什么地方,她总是恪守着岗位。不久,大家都对她又惊奇又敬重。
丽卜卡村最好的主妇互相说:“天哪,天哪!以前我们以为她胆小得要命,看,她比得上能干的地主农夫!”普洛什卡大妈等人有时候甚至去向她讨教,也自愿提供意见和协助她。
她心怀感激接受了,但是她想起不久前受到的蔑视,根本不自动跟人交往。
何况她不喜欢闲聊,也不爱隔着篱笆跟邻居们胡扯,议论是非。
不,她自己的烦恼够多了,对邻居的缺点没什么兴趣。
思考到这一阶段,雅歌娜又回到她脑子里——她闷声不响对抗的雅歌娜。思绪像匕首刺进她的胸膛,她吓一跳,匆匆结束祈祷,画了个十字,猛捶前胸。
她闷闷不乐回来,发现大家都在家里或外屋睡觉,更加恼火。
她大骂怀特克,又将彼德赶下草荐床,也骂幼姿卡,说她“太阳升得半天高还赖在床上”!
她一面生火,—面发牢骚:“只要我的眼睛转开一会儿,祈祷片刻,就发现他们都在角落打盹儿!”
生火之后,她把孩子们带到屋外,切了一点面包给他们,叫老狗拉帕陪他们玩,她则进屋去照顾老波瑞纳。
房子那边一片死寂,她气冲冲用力把房门关上。但是雅歌娜没有醒,老头子的卧姿仍跟昨天晚上她离开时候一模一样,灰色的面孔长了不少短须,由红条纹被单下露出来,疲乏,憔悴,像木雕的圣像毫无知觉。他的眼睛睁得好大,一眨也不眨,盯着前方,脑袋裹着布条,手臂软软垂着,像折断的树枝。
她为他整理床铺,抖抖他腿部四周的被褥(因为房间密不通风),给他一点清水。他慢慢喝,却不做其他的动作,像砍倒的树干静静躺着,只有双目现出一点微光,像黑夜和黎明间暂时减弱的河水亮光。
她对着公公哀叹,然后用憎恶的眼神看了熟睡的雅歌娜一眼,用脚去踢一个水桶。
噪音并没吵醒雅歌娜。她面向屋里躺着,因为太热,被单由胸口滑开,肩膀和颈子光裸裸的。樱唇半开,露出一排晶莹的牙齿,像纯白的珍珠,乱发美如晒干的高级亚麻,流泻在被单上,直垂到地板。
“噢!我恨不得用指甲去挖你漂亮的脸蛋儿,看你还漂不漂亮!”她憎恶地嘘着,一阵痛楚刺入心胸。她呆呆摸头发,照一照窗边的明镜,看到自己失去血色的五官和红红的眼睛,不禁吓一跳。
“她!……她没有烦恼,吃得多,睡温暖的好床,又不生孩子,怎么会不美呢?”
她砰的一声猛关上房门走出去。
关门声把雅歌娜吵醒了。老波瑞纳照旧躺着,盯视着正前方。
自从战斗后大伙儿送他回家,他就是这副样子。偶尔似乎醒过来,拉着雅歌娜的手想说话,到头来总是又失去知觉,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罗赫由城里带来一位医生,那人检查他的病,用纸条开了药方,索价十卢布。药也很贵,结果跟多明尼克大妈的免费咒语一样,没什么效果。
大家很快就看出他不可能康复,于是不再管他。
他们现在只替他换换头上的湿绷带,弄点清水或牛奶给他喝,固体食物他吃不下去。
村民和经验丰富的安布罗斯都说:万一老波瑞纳不清醒,他很快就会死掉,当然死时不会痛苦。于是大家天天等待这个结局,但是结局一直不出现,延宕是很烦人的。
雅歌娜有权利也有义务照顾病人,守在他身边。但是她——她连一个钟头都待不住,怎么可能守着他呢?她对丈夫早就厌烦了,而且她不断跟汉卡斗争,也厌倦不堪,汉卡霸占了女主人的地位,把她搁在一旁。因此她宁愿整天在外面,沐浴温暖的朝阳,在村子里自由闲逛。她把丈夫交给幼姿卡照顾,常到处乱跑,谁也不知道她上哪儿,经常傍晚才回家。
于是幼姿卡照顾父亲,但是只有别人在场时如此,她还是小丫头,愚蠢,好游荡,汉卡只得独自守护垂死的病人。不错,铁匠夫妇一天来看好多回,但他们是来监视她,免得她拿屋里的东西,而且期望老波瑞纳恢复知觉,遗赠财产。
他们围在他身边咆哮,像几条狗争一只垂死的小羊,人人都急着先咬死羊的内脏,把最好的一块肉叼走。同时,铁匠逮到机会就顺手牵羊,得硬将东西由他手上抢回来,并严密防范他。屋里没有一天不吵架和对骂。
俗语说:“上帝赐福给日出即起的人。”是的,但铁匠天不亮就起床,甚至半夜起来,只要确定有利润可得,不惜跑到十个村庄以外。
现在雅歌娜刚起来,穿上衬裙,门吱嘎一声开了,他蹑手蹑脚跨进屋,直接走到老波瑞纳睡觉的床边,偷看他的眼神。
“还没说半句话?”
“先前怎么样,现在还是差不多!”雅歌娜坦白说着,把头发梳起来,包在围巾下。
她打赤脚,衣冠不整,睡意还很浓,浑身散发着奇异的风情;像炽热的太阳光;他半闭着眼睑,忍不住色眯眯地盯着她。
他走近她说:“你知不知道,老家伙一定有不少钱在这儿?风琴师告诉我,去年圣诞节以前,波瑞纳准备借一百卢布给德比沙的一个人,因为他讨的利息太高,所以没借出去。他一定摆在这儿,藏在屋里的某一个地方。所以要提防汉卡!……你有空不妨静静巡一圈……”
“何妨呢?”她觉得铁匠一直盯着她,就用围裙盖住光光的手臂。
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茫然偷看墙上挂的画像后方。
他偷看一眼隔壁关着的小门说:“你有没有储藏室的钥匙?”
“挂在窗口附近的十字架旁边。”
“大约一个月以前,我借他一把凿子,我现在要用,到处找不着。我想大概在里面,撇在杂物堆里。”
“你自己去找吧。我不替你找。”
他听见走廊上传来汉卡的声音,匆匆退离储藏室的小门,把钥匙重新挂好。
他拿起帽子说:“那我明天来看看。罗赫有没有来过这儿?”
“我怎么知道?问汉卡嘛。”
他逗留一会儿,抓抓满头红发,眼睛鬼鬼祟祟东瞄西瞄,然后满面笑容走出去。
雅歌娜扯掉围裙,着手铺床,不时瞟她丈夫一眼,但是尽可能不正视他瞪大的眼睛。为了丈夫以前对她的虐待,她真心讨厌他,怕他又恨他。他叫她,向她伸出黏冰冰的老手,她觉得好恶心好可怕:这个人身上散发着死亡和坟墓的气息!尽管如此,最希望他活命的也许是她哩。
她现在才知道他若死了,她的损失有多大。有了他,她自觉是女主人,大家都听她的,别的女人不管愿不愿意,总得让她坐第一把交椅。为什么?只因为她是老波瑞纳的妻子。马西亚斯·波瑞纳虽然爱发脾气,在家里苛待她,在别人面前总是对她彬彬有礼,使大家敬重她。
汉卡攻进屋内,占了上风,她才看清这一点,她终于感到无依无靠,受到了苛待。
田地她一点儿都不放在眼里,土地在她心目中算得了什么?根本没什么。虽然她习惯下命令,为自己的身份和财产而得意,但是她在家过得很舒服,不会为财物损失而难过。她最痛心的是,她得顺从汉卡——安提克的妻室,这一点她觉得受不了,勾起她最深的怨恨和敌意。
她母亲和铁匠也一直鼓动她。不然她也许很快就投降了,琐碎的口角叫她心烦,她恨不得抛弃一切回娘家。
但是多明尼克大妈厉声说:“他还活着,绝对不行!你得照顾你丈夫,那儿是你的地盘!”
所以她留在夫家,只是厌烦得难以形容,没有谈话、微笑和恳求的对象!
在家里,身边有可怕的病人,汉卡又随时想吵架——战争——战争,简直叫人受不了!
有时候她带着卷线杆到邻居家串门子——不过那也是难熬的考验。村子里只有女人,无聊,沉重,泪汪汪,不然就像三月天充满暴风雨,闹哄哄的。到处只听见抱怨声,看不到一个农家小伙子!
现在她的思潮又回到安提克身上。
不错,大难发生的前一段日子,她确实跟他疏远了,每次和他幽会都觉得痛苦和害怕,最后竟受到他的苛责,想起来就痛心和恼火。但是那时候,只要她想跟他见面,晚上他老是在草堆后面等她……尽管怕被人发现,他又常常怪她迟来,但是她情愿赴约,他一把搂住她——不问她肯不肯——他真是一条火龙!她顿时把一切忘得精光。
现在她孤单单一个人。耐心的追随者,固执的守候者,专横的爱人已经不在那儿了。社区长确实在树篱间爱抚她,跟她调情,或者带她到酒店喝酒,想取代安提克。但是她只容许他调调情,因为这样能取悦感官,而且眼前没有别的男人,谁会拿他跟安提克比?
何况她这样还有另外一个动机:跟村民作对——安提克也包括在内!
啊!打斗回来的最后三天,他极度蔑视她!他不是整天整夜坐在老头子床边,甚至睡在她床上,几乎很少踏出房门,而她一直在他左右,像一条狗渴望他示爱,他却假装没看见她。
他没看过她一眼,眼睛只看他父亲,看汉卡,看小孩——甚至看那条狗!
也许这一招闷熄了她对他的情焰。他套着刑具被捕时,她觉得他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人。她内心无法为他难过,她幸灾乐祸望着汉卡扯头发,用脑袋撞墙壁,像母狗对着淹死的小狗哀声嚎叫。
她为汉卡的苦难而高兴,恶心兮兮转头不看安提克可怕的疯脸。
她记不清安提克现在的样子,印象跟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差不多,他们之间太疏远了!
但是她更清晰想起往日的安提克——甜蜜相爱的日子——幽会和拥抱,亲吻和狂欢的日子——她夜里醒来一再思念他,热情又悲哀搅在一起,大声叫他,疯狂痛哭着,渴慕着。
她的灵魂呼唤往日的他——只是,现在世界上可有那个人存在?
此时他浮在雅歌娜心中,成为甜蜜的幻影,汉卡的尖嗓门突然把幻象赶走了。
幻影一消失,她就思忖道:“那个女人真吵,活像一条狗被人活生生剥皮似的!”
太阳光斜照进屋内,染红了阴暗的房间。小鸟轻唱,暖意渐渐增高,夜晚的白霜呈水晶粒由屋顶落下来,她听见大鹅在水塘里尖叫和玩水。
她把房间收拾整齐,今天是星期日,她接着要准备上教堂,备妥仪式用的棕榈枝。她有头一天砍下的红柳嫩枝,上面开满银色花苞,如今插在水瓶里,她正要仔细捆扎和装饰,怀特克由门口大嘁:
“女主人说你的母牛饿得哞哞叫,要你去喂它。”
她提高嗓门还嘴说:“告诉她,我的母牛不干她的事!”
她暗想:“噢,随你叫哑了嗓子,今天你休想惹我不高兴!”
于是她优哉游哉挑选要穿去教堂的衣裳。但是一股凄凉的思绪突然袭上心头,使她的世界阴霾重重,——她何必打扮呢?给谁看?
给那些女人看吗?让她们的眼光计算每一条缎带的开支,让她们的舌头大肆毁谤她?
有了这个叫人痛心的念头,她避开华美的衣裳,着手梳她茂密的头发,并凄然望着窗外阳光普照、露珠点点的村庄,望着果园间浮现的白屋和屋顶上的蓝烟,望着许多女人红裙摇曳的倩影,眺望绿树那一端的塘岸和水中的影像,望着一列列大鹅宛如游过天堂的蓝影,形成暗暗的半圆形,像蛇慢慢伸长盘卷的身躯,望着白腹的燕子在水面飞上飞下。
接着她把视线转开,抬头看深蓝色的天空,白云像一群绵羊在草地上移动,再上去,鸟儿在看不见的地方飞翔,飞得好高好高,只听见它们长长的哀叫——惹得她满心悲愁,泪眼模糊,她又垂下眼皮看四周的世界,看滚动的塘水和摇摆的树木。只是她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灰心,眼泪滴下苍白的面颊,一颗颗往下淌,像一串断了线的念珠,由内心深处滚出来!
她现在怎么啦——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觉得有一种力量抓住她,抬举她,带着她远走高飞——一种克服不了的渴望,无论它带她上哪儿,她都愿意去。所以她不自觉痛哭,心里并不怎么难受,正如一棵树开满鲜花,被阳光照暖了,在春天的晨风中摇曳,滴下许多露珠儿,从土壤吸收活命的汁液,然后抬起满树的枝桠和花簇。
汉卡的尖嗓门又叫了:“怀特克!请问那边的贵夫人要不要过来吃早餐。”
雅歌娜由失神状态中醒来,擦掉眼泪,把头发梳好,匆匆跑进去。
大家都坐在汉卡的房间吃早餐。一大盘马铃薯热腾腾的,幼姿卡刚才在上面加了很多奶油,炸过又加了洋葱当佐料,他们吃得津津有味,汤匙猛挖个不停。
汉卡居中,坐上位;彼德坐一头,怀特克蹲在他身边的地板上;幼姿卡站着吃,负责添菜。孩子们在火边享受满满一碟,拉帕想吃他们盘里的东西,他们用汤匙去赶它。
雅歌娜的座位靠门边,与彼德相对。
这顿早餐吃得很沉闷,大家一直垂着眼皮。
幼姿卡照例叽叽呱呱说话,但是没人理她;彼德偶尔说一句半句,汉卡被雅歌娜沉思的目光所感动,勉强交谈。但是客人一句话也不说。
“怀特克,谁害你皮肤瘀血?”汉卡问道。
“噢,我的头不小心撞到饲料槽!”但是他脸色红得像龙虾,伸手去揉伤痕,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幼姿卡一眼。
“你有没有拿些棕榈枝进来?”
“等我吃完早餐,马上去拿。”他吃得很快。
这时候雅歌娜放下汤匙走出去。
“她怎么搞的?”幼姿卡一面舀酸味甜菜汤给彼德,一面低声说。
“有人不像你那么爱饶舌——她挤牛奶没有?”
“我看她拿一个桶子上牛舍。”
“对了,幼姿卡,我们得弄些油饼给‘阿灰’吃。”
“是啊,今天早上我看她的奶变成生子后的初乳了。”
“如果这样,她过一两天就会生小牛。”
“你要不要到教堂参加棕榈枝降福式?”幼姿卡问她。
“你跟怀特克去吧。等马匹照料好了,彼德也可以去。我得留下来照顾爹。说不定罗赫会来,带回安提克的消息。”
“要不要我叫雅固丝坦卡明天来种马铃薯?”
“当然,光是我们人数太少了,而且要早一点选种。”
“粪肥呢?”
“彼德明天中午以前会全部载到田里,吃完正餐跟怀特克一起施肥,等你有时间,马上去帮忙。”
外面传来鹅叫声——怀特克闯进屋,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你连鹅也要惹?”
“它们要咬我嘛,我只是赶开它们!”
他抛下一大把柳枝,上面布满柔荑,还湿淋淋沾着露水。幼姿卡立即把它分成一小捆一小捆,用红毛线扎好,悄悄问他:
“是不是那只鹳鸟弄伤你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