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不过别告诉人家。”他瞥了女主人一眼,她正忙着拿出柜子里的星期日华服。“我一五一十告诉你……我发觉它常在门廊上过夜;所以我趁大家睡着,偷偷溜进去……它虽然啄我,我却牢牢抓住它,正要用短袄把它包起来带走……几只狗闻到我的气味,我只得跑开……我的裤管破了一根——但是我还要去抓那只鸟。”
“万一神父知道你抓了他的鹳鸟呢?”
“他的?是我的!……谁会告诉他?”
“你能放在什么地方,不让人看见?”
“我知道一个藏匿的地方,连宪兵都找不到。过一段时间我再带回屋里,让人以为我又抓到和驯养了另一只鹳鸟。谁会发现是同一只——只是你别声张,我会送你几只鸟——或者一只小野兔。”
“我又不是男孩,玩什么鸟?你这傻东西!去换衣服吧,我们一起上教堂。”
“幼姿卡,让我拿棕榈枝好不好?”
“胡说!你知道只有女人能带着去接受祝福。”
“我是指穿过村庄的时候,我们进教堂以前,你可以收回去。”
他热切恳求,她终于答应了,并转向盛装走进来,手拿棕榈枝的娜丝特卡。
“有没有马修的消息?”汉卡立刻问她。
“只有社区长昨天那句话:他好一点了。”
“社区长什么都不知道,编故事来讨我们欢心。”
“但是他跟神父也这么说。”
“那他为什么没说起安提克呢?”
“一定是因为马修跟大伙儿关在一起,安提克关在另外的牢房。”
“社区长只是胡说八道。”
“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他天天来,却只来看雅歌娜。他说跟她有私事要谈,所以他们见面单独讨论。在庭院里。”
她压低了嗓门,强调每一句话,同时望着窗外。这时候雅歌娜在门廊外出现了,穿得很漂亮,一手拿棕榈枝,一手拿祈祷书。汉卡目送她出门。
“大家动身上教堂了。”
“咦,钟声还没响呢!”
但是她说话的时候,钟声响了,吼着叫大家上教堂。
几分钟后,村民都走了。
汉卡孤单单一个人,把水壶放在炉子上烧,然后带孩子到户外,仔细替他们梳洗一工作日她从来没有时间好好做这件事。
接着她带孩子们到马铃薯坑所铺的茅草层,让他们在那儿玩耍。然后走进屋里,查看每一个锅子和水罐,口诵玫瑰经,因为她看祈祷书很吃力。
现在是大中午了,丽卜卡村正在享受星期假日,温暖的早春,只听见麻雀吱吱喳喳,屋檐下筑窝的燕子啾啾叫。万物上空挂着出奇亮丽的浅蓝色天幕;果树伸出花苞累累的树枝,塘边的赤杨默默挥舞着黄花,铁锈色的白杨嫩枝涨满黏黏香香的新芽,向阳展开,像一窝雏鸟张口讨食物。
苍蝇已经聚在暖融融的屋墙上,不时有蜜蜂在雏菊或灌木间嗡嗡飞,灌木冒出小小的绿色火舌。
外围的田地和林地继续吹来一阵湿风。
现在弥撒大概进行到一半,遥远的颂赞声和风琴声交织在一起,偶尔有小铃叮当响,惟有在安详的春风里才听得见。
时间慢慢过去,日正当中时,四周好静好静,只有一只鹳鸟嘎嘎叫着,低低飞过原野,几只乌鸦想偷小鹅,飞过塘面,惹得公鹅大声怒吼。
汉卡继续祈祷,同时留心小家伙,或者进去看公公,他躺着一动也不动,照样痴痴看前面,点点滴滴趋向死亡,像阳光下的麦穗,等待收获者的镰刀……他谁都不认识。甚至他呼叫雅歌娜,抓着她的纤手时,目光也望着远方。但是汉卡以为公公听到她的声音,掀动嘴唇,他的眼睛也表现出说话的欲望。
她进去看他,暗想道:此情此景真可怜。
“主啊!谁料得到呢?这么能干的农夫,这么聪明,这么有钱的人!如今像雷霆劈倒的大树,静静躺在这儿,枝叶仍在,却已经向死神投降了——没死,却也不再活着。”
“真的,虽然上帝全能,人类的命运仍然很残酷,逃也逃不了……”
此时中午已过,得去挤牛奶,于是她叹一口气,念完祈祷文。叹息归叹息,工作是责任,得先完成。
她提着满满几桶奶汁回来,发现大家都回家了。幼姿卡告诉她布道的情形,说明教堂有哪些人物,接着屋里就闹哄哄的,她带回几个年龄相若的女孩子,她们开始吃供奉过的棕榈枝花苞(一般相信可以预防喉咙痛的毛病),她们笑得很开心,不止一个人觉得毛茸茸的柔荑难以下咽(害她们咳嗽得好厉害),得喝点水,或者捶捶背,才勉强吞下去,怀特克乐于帮人捶背。
雅歌娜没有回来吃午餐,有人看她跟母亲和铁匠走出去——家人刚吃完饭,罗赫来了。大家热烈欢迎他,觉得他们的关系比血亲更密切。他对每一个人说一句好话,吻吻每个人的头顶,但是他不肯吃东西。他累得要命,忧心忡忡环顾屋里的情形,汉卡追随他的目光,却不敢发问。
他眼睛不看她,低声说,“我见到安提克了。”
她由五斗柜上跳起来,情绪激动,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身体健康,精神很好,现场有狱卒,不过我跟他至少谈了一个钟头。”
“他是不是——套着枷锁?”她用窒息的嗓音说。
“胡思乱想!跟别人一样嘛……他没有受虐待,你别吓唬自己。”
“但柯齐尔说他们在监狱挨打,而且用铁链拴在墙边。”
“别的案件也许如此,但是安提克说没有人碰他。”
她高兴得两手交握,容光焕发。
“我临走的时候,他说复活节以前你一定要杀猪,他也想尝尝‘福佑大餐。”
“哎呀!可怜他在那里一定饿坏了。”她伤心地说。
幼姿卡大胆插嘴说:“但是爹叫我们养肥了就卖掉。”
汉卡毅然说:“他说过。只是现在安提克吩咐要杀猪,他的意旨取代了爹的话。”
罗赫继续说:“他还传话叫你做必要的田事。我对他说你开头做得好极了。”
“他听了怎么说?”汉卡一脸喜色说。
“他说你想怎么做,一定做得成。”
“是的,我做得成——一定做得成!”她大声说着,眼神充满决心。
“但是当局会不会马上释放他?”她焦急地问道。
“也许复活节以后就放人,但是也可能晚一点。反正侦查完毕就会放。拖了好久,”他避开她的眼神,说出部分的事实,“因为被告太多了——等于全村。”
“他有没有问起这个家……小孩……或者我?”
她想加上一句:“或者雅歌娜?”但是她不敢问得这么坦白;她又不懂得迂回套话,引他说出她想知道的事情。何况现在来不及了。罗赫来的消息已传遍全村,晚祷钟还没有晌,妇女都涌进来打听亲人的音讯。
他坐在屋外的围墙边,一五一十就他所知说出每个人的情况。他没说什么泄气话,但是听他说话的妇人马上就开始呜咽,甚至大声啼哭。
后来他到村子去,几乎探望了每户人家。凭他那圣徒般的外貌和白色的长胡子,加上他的安慰语,他给每一家带来光明、安慰和希望。但是他们的眼泪流得更凶,悲痛的感觉回到心坎,他们为过去的苦涩回忆而悲哀。
头一天克伦巴大妈曾经对爱嘉莎说,现在丽卜卡村像一座开口的坟墓。她说的是实话。这个地方就像当年瘟疫流行期,大多数居民都进了坟墓;或者像田地受战争摧残时一样,住家荒荒凉凉,只听见女人的哀声,孩子们的哭声,牢骚,悲叹,深切的折磨叫人忆起往日的痛苦。
他们现在吃的苦头简直难以形容。
事情已过去三周,丽卜卡村不但没有静下来,伤痛和委屈的感觉反而一天天加深,不,随着每天早晨、中午和日落而加剧;屋里屋外回响着愤恨不平的呼声,复仇心像撒旦播种的地狱草,在每个人的心里萌芽和茁壮。很多拳头紧握着,很多凶话说出口,很多诅咒声轰轰传来。
所以罗赫安慰他们的话——正如一根棍子不经意间插入将熄的余烬,说不定又掀起熊熊的火势——反而挑起闷在心中的酸楚和受冤的回忆—一那天下午很少人参加晚祷。她们一群群挤在围墙内,或者站在马路上,甚至聚在酒店里,满心哀愁,凶巴巴地诅咒。
只有汉卡稍稍得到安慰。她丈夫的赞美使她充满力量和期望,她渴望干活儿,让丈夫知道她可以应付危机——渴望得难以形容。
别的女人都走了,铁匠太太跑去坐在老波瑞纳床边,汉卡跟幼姿卡到猪栏去。她们放出那头猪仔——它身体好胖,跌在泥地中打滚,不肯再移动半步。
“今天别再给吃它东西,清一清它的肠子。”
“那我今天下午忘了喂它,没什么关系啰。”
“好,如果这样,我们明天杀。你有没有叫雅固丝坦卡来?”
“我叫了。她说傍晚来。”
“换件衣服跑去找安布罗斯。他最迟明天做完弥撒得来这儿,把必要的东西都带来。”
“他能来吗?神父说明天有两位神父要来此地听告解。”
“他知道我会请他喝伏特加酒喝个痛快,他一定会抽出时间来。没有谁杀猪、切肉、腌肉比得上他……雅固丝坦卡也帮得上忙。”
“那我可以一大早进城去买盐和其他的佐料啰?”
“小浪女,你不如说是去溜达——不,要用的东西颜喀尔家都买得到。我马上去那儿。还有,幼姿卡!”她在小丫头背后叫道,“彼德和怀特克呢?”
“我猜一定在草地上。我看见彼德带了小提琴。”
“你若碰到他们,叫他们来这儿。他们得把外屋的水槽搬过来,放在屋子前面,明天早上我们烫一烫,擦一擦。”
幼姿卡很高兴到户外,直接跑去看娜丝特卡,两个人一起去找安布罗斯。
但是,汉卡当时没去酒店,她父亲悄悄过来看她。
她弄了一点东西给他吃,高高兴兴把罗赫叙述安提克近况的话说给他听。铁匠太太玛格达突然闯进来大声说:
“爹不太对劲,快来!”
老波瑞纳坐起身,两腿伸在床铺外,环顾房间。汉卡跑过去扶他,免得他跌倒。他细细打量她,然后盯着意外奔进屋的铁匠。
“汉卡!”
他大声说话,清清楚楚,语气害她吓一跳。
“我在这儿。”她全身发抖说。
“屋外的情形怎么样?”
声音很怪——陌生又嘶哑。
她结结巴巴地说。“春天到了,天气很暖和,”
“他们还没起床吗?他们该下田了!”
大家茫然不解,想说话却说不出来,玛格达放声大哭。
“保卫你们的财产,乡亲们!别让步!”
他的嗓音化为狂啸,接着突然住口,向汉卡怀里拼命摇晃,铁匠夫妇想代替她。她虽然手臂和背脊发疼,却紧紧扶着他。三个人凝视他的面孔,等待下一句话。
“大麦要先播种。去救他们,乡亲!在我四周集合!”他突然用可怕的声音尖叫,身子僵僵在后仰,合上眼睛,喉咙汨汨响。
“噢,主啊!他快死了——快要死了!”汉卡大叫,并全力摇动他的身躯,对自己的举动毫无知觉。
玛格达在他手上塞一支圣烛,点上烛火。
“麦克!神父——快去!”
但是她丈夫还没出门,老波瑞纳又睁开眼睛,小蜡烛由他手中滑落,摔断了。
麦克弯腰耳语道:“过去了……看,他在找东西。”但是老头子现在恢复知觉,一把推开他,大叫说:
“汉卡,叫这些人走开!”
玛格达含泪拜倒在父亲跟前,但是他好像不认识她。
“别来这一套……没有用的……叫他们出去。”他执意说。
“拜托你们走吧——至少到走廊去,别惹他发火。”她哀求道。
铁匠嘘道:“玛格达,你走,我不离开半步。”他猜老波瑞纳有事要告诉汉卡。
但是老头子听到了,在床上坐起身,恶狠狠看他一眼,又指指房门,麦克诅咒一声,跟玛格达走出去,玛格达在外面痛哭。但是他立即恢复镇定,溜到老波瑞纳床前的窗户外边,尽可能不离太远,尽可能偷听里面的谈话。
铁匠走了以后,老波瑞对汉卡说,“来我身边坐下。”她很感动,乖乖顺从他的意思。
“你会在储藏室找到一点钱,藏好,免得人家抢去。”
“放在什么地方?”她激动得发抖说。
“在谷物堆里。”
他说得很清楚,一字一顿。她克制满腔的恐惧,盯着他出奇闪亮的眼睛。
“保释安提克……宁可卖掉一半的财产……千万不能舍弃他……”
他不再说话,身子靠回枕头上,结结巴巴想说一两句话,想挺起身子,但是没有用,如今他的眼睛没有光泽,模模糊糊的。
汉卡吓慌了,大声叫嚷,铁匠夫妇冲进来服侍病人,给他喝点水。但是他没有清醒,一动也不动僵卧着,直视的目光好像没有看见周围的情形。
他们陪他坐了很久,两个女人闷声不响含着泪。暮色降临了,房间黑漆漆,他们来到屋外。白日将尽,只有西方的余晖染得水车池一片紫光。
铁匠转向汉卡问道:“他跟你说些什么?”
“你们俩都听见啦。”
“但是他跟你单独说些什么?”
“没有别的话。”
“别惹我生气,汉卡,否则你会后晦的!”
“我哪在乎你的威吓?”
“老头子拿东西给你。”铁匠试探说。
“那你到粪堆去找找看。”
他冲向她,想出手伤人,幸亏雅固丝坦卡正好走上来,照例用尖酸的口吻说:
“喔嗬!你们好和睦,全村都在谈你们两个人!”
他诅咒一声而去。
黑夜来了——没有星星,夜风在树林间沙沙哀叹,可见天气要变了。
汉卡的房间点了灯,很热闹,劈劈啪啪的火炉上正在煮晚餐,年长的妇人和雅固丝坦卡谈各种话题,幼姿卡和娜丝特卡及“颠三倒四”亚斯叶克坐在屋外;彼德用小提琴演奏哭凄凄的曲子,害大家满心哀愁。只有汉卡一个人坐不住,继续思索老波瑞纳的话,一再回头看他歇息的房间。
她嚷道:“彼德,够了!咦,圣周一眼看要到了,你还猛拉小提琴——真罪过。”
她骂长工,只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很想哭。他不拉了,大家都走进大房间。
那天晚上她几度听见家犬在围墙内大声叫,就鼓动它们说:
“扑向他,拉帕!扑向他,布瑞克!扑向他!”
但是,狗叫声每次都突然中断,它们心满意足摇着尾巴回来。
这样一连好多次,她起了可怕的疑心。
“彼德,当心把每一扇门窗锁好闩好。有人在附近徘徊,而且不是陌生人,狗认识他!”
最后人人都上床睡觉——只有汉卡例外。她确定所有的门户都锁好了,还站着聆听好久好久。
“在谷物堆——一定放在某一个桶子里……啊,万一有人先下手怎么办?”
这个念头害得她心跳得好厉害,眉毛冷汗直流。那天她几乎一夜没合眼。
3
“幼姿卡,生火,所有的锅罐都装满水,放在炉子上烧。我到颜喀尔那边去买佐料。”
“那就快一点,安布罗斯马上来。”
“别怕,他不会这么早来。他在教堂有任务。”
“只是敲敲弥撒钟。其他的差事罗赫去代替他了。”
“好,我及时赶回来。你催催小伙子,叫他们快点擦水槽,搬到屋子外面。雅固丝坦卡马上来到,叫她洗盆子。还有储藏室的空桶得拿出来,滚进水塘里,让木板浸水膨胀。别吵醒小家伙,让他们睡觉,免得碍手碍脚。”她吩咐过了,把围裙系在头上,匆匆出门,踏进窒闷的清晨小雨中。
天气阴暗,潮湿,冷得很不愉快,灰雾滴呀滴的,滑溜溜的道路积水又阴寒,土黄色的房屋依稀在雨中浮现;树木凄然垂在水塘上空,像颤动、摇摆、瑟缩的鬼影,模模糊糊,宛如用雾气编成的。恶劣的天气中几乎看不见什么风景,而且还没有人出门,直到弥撒钟叮叮当当响了,才有几件红裙小心翼翼由泥泞问移向教堂。
汉卡快步走,以为她会在路面转变的地方碰见安布罗斯,但是到处看不见他。只有神父的老瞎马照例在这个时刻用白橇滑轮拉一个水桶到水塘,遇到每一条车印都止步和绊倒,最后凭气味找到路回家,长工小子在灌木丛躲雨等它,正点烟在抽呢。
一辆俄式马车由两匹肥壮的栗色马拉着,停在神父家门口,拉兹诺夫的红脸牧师跨下车。
她暗想:“跟史露匹亚的神父一起来听告解。”她找安布罗斯,给果没找到。她由白杨路绕过教堂,那边泥滩更多,树木浸在毛毛雨中,像隔着一块水气蒙蒙的玻璃所看见的人影。她经过酒店,转进通往她姊姊家的湿软小径。
她估计自己有时间探望父亲,跟姐姐谈谈,如今她搬到波瑞纳家,她们姊妹的交情好极了。
“幼姿卡昨天告诉我,爹身体不舒服!”她一进门就嚷道。
“啊,怎么办?他盖着羊毛袄躺在床上呻吟,说他身体有病。”薇伦卡闷闷不乐地说。
“这儿好冷!我觉得寒意爬上我的膝盖!”
“我哪有燃料?谁去替我找干柴呢?家里有好多事情要做,我怎么能跋涉到森林,带一捆柴回来?你看,一切都由我一个人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