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们(下)第18章 春季(18)

    “啊!我的鹳鸟不见了,复活节左右遗失的。”

    “大概跟一群过路的同伴飞走了。”

    “你的泥地长些什么?”

    “有一亩地播了玉蜀黍种子。土壤相当湿,不过听说夏天会转干,所以我可能有点收获。”

    “但愿别像我去年种的玉蜀黍!作物不值得采收。”

    磨坊主格格笑:“除非由鹧鸪来采。那些作物喂饱了好几群哩。”

    “是的,鹧鸪上了大地主的餐桌,我可怜的牲口却没有秣料。”

    “我若种成功,会送一车给神父。”

    “多谢;我去年种的苜蓿收成不好,万一干旱,我就惨了!”他叹一口气,继续唱诗。

    他们正好来到第一处界标——一座长满山楂树的小冈丘,美轮美奂,白花密布,一群群蜜蜂嗡嗡飞。

    他们拿着烛火在冈丘四周围成一个圆圈,十字架高高耸立着,旗帜倾斜,迎风招展,大家跪在附近,宛如面对一座圣坛,坛上的春神挺立在花朵和蜜蜂嗡嗡声中。

    接着神父念一篇祈祷文,希望别下雹,又用圣水去洒四基点,洒树木、土地、水和善男信女的头颅。

    村民接着又唱一首赞美诗,继续前进。

    这同他们向左拐,爬缓坡穿过草地。孩子们在后面多待一会儿,古尔巴斯的几个儿子在怀特克帮助下,依照远古的风俗,用力打了好几位男孩子,激起一场大骚乱,神父不得不出面喝止他们。

    再过去,他们来到教区边界的一个大牧场,边缘长着小小的柏树丛。这块牧场弯来弯去,像绿色的小河,草波荡漾,开满了鲜花,连旧车辙都长了许多雏菊和蒲公英。某些地方有大树,四周被荆棘困住了,没办法走近,还有野梨树,耸得半天高,全部开满鲜花,蜂群环绕,外形很美很神圣,叫人恨不出倒地亲吻生出花树的大地!

    还有桦树哩!可爱的树干变成可爱的弧形,树皮呈银色,上罩绿穗和绿发,叫人想起年轻的处女,初行圣餐拜受仪式,激动得抖个不停!

    他们渐渐上坡,由北面绕行丽卜卡村,沿着磨坊主的黑麦田走。十字架打先锋,然后是神父,接着是少女和少妇,然后是三三两两并肩拖行的老者,爱嘉莎一面咳嗽一面蹒跚跟在后头。

    他们来到平原,寂静加深了,风势减弱,旗帜软绵绵垂着,行列拖到一浪长(约八分之一哩,二百二十码),女人的彩衣在绿叶绿草的衬托下格外明显,烛焰像金蝴蝶不停地颤动和发光。

    头上的天空蓝湛湛的,只有几片羊毛般的云朵,像白羊散列在无止尽的蔚蓝地面,大太阳慢慢横过太空,把世界照得暖和又光彩。

    现在赞美诗响亮多了,发自大家的喉咙和内心,吵得要命,鸟儿吓得飞出附近的树梢,偶尔有鹧鸪惶然由树下飞起,或者小兔子蹦蹦跳跳逃开。

    神父耳语说:“秋天播种的田长得很顺利。”

    磨坊主说:“麦穗中已经看见谷粒了。”

    “那是谁的田,耕得那么差劲?田畦堆了一半的粪土!”

    “某一个穷‘地客’的马铃薯田,看来是用母牛犁的!”

    “说不定是神父的长工犁的。”铁匠恶毒地插口说。

    神父气冲冲地转向他,但是没说话,再度陪民众大声唱歌,不时瞥一眼浩大的田地,地面到处隆起,像母亲哺乳的胸部微微起伏,养一切走近她乳房的人。

    落日将谷子镀上金色,花树的影子愈来愈长,隔着白花点点的果园框架,水车池发出眩人的光芒。村子在果树下方,宛如在一个巨大的圆盘底部,花木扶疏,灰色的谷仓若隐若现。惟有教堂的白墙耸立在民宅上空,金色十字架在空中一闪一闪的。

    “好静!但愿今天晚上别下雨。”神父说。

    “不会,天上空空的,有凉风。”

    “早晨下雨,现在一点水都没有!”

    “春天水退得快。”铁匠附和说。

    现在他们来到下一座冈丘,是社区的标界。冈丘很大,听说“战争”期间被杀的人就埋在下面。冈上有一个摇摇欲坠的木质小十字架,四周放着去年的圣像和花环,罩着不少头巾。附近有一株树干分叉和腐坏的柳树,新芽下藏有衰老的裂痕。这个地方很荒凉,很不吉利,没有小鸟在附近筑巢。结实累累的土地向四面八方伸展,冈丘在沃土间耸着它不毛的侧翼,只见一层层黄沙,只长出许多石莲,一块块像肮脏的皮疹,和去年的毛蕊及龙葵干茎混在一块儿。

    他们念祈祷文预防瘟疫,加快步伐再向左转弯,越过白杨路,走一条又窄辙印又深的车道。

    爱嘉莎留在后面一会儿,抖掉十字架上的围巾碎片。等她再度跟在行列后面时,她基于迷信,把破布逐一埋在田问小径里。

    现在风琴师开始唱祈祷歌,可惜只有几个人响应,声音很微弱。

    这时候神父累坏了,正猛擦额头,回头看邻居的田地,跟社区长交谈。

    “我看这边的豌豆长得很好。”

    “一定可提早收割,土壤也变肥。”

    “还没到复活节前一周我就播了种子,但是我的刚发芽呢!”

    “因为神父的土地低洼,又朝北。”

    “咦,这里的大麦长得好匀整,活像用播种机播的!”

    “摩德利沙村的人是好农夫,耕田比得上贵族领地的人。”

    “啊,不过我们的田地耕得太差了,上帝原谅我们!”神父凄然叫道。

    铁匠冷笑一声:“靠慈悲耕种!人家送的东西,我们不能挑剔呀!”

    “你们这些小流氓!你们若不走,我拉你们的耳朵!”神父对几名扔石头打鹧鸪的顽童大叫。

    谈话中断了,风琴师开始吟颂,铁匠陪他,女人悲切切齐声高歌,祈祷声飘过大地,像一群鸟儿飞累了,慢慢向地面潜行。

    他们穿过绿地,摩德利沙人停下手边的活儿,脱帽甚至跪在田里,远处的人也不例外,连牛都抬起脑袋,低鸣几声。

    他们离第三座岗丘和白杨路大约一浪的距离,有人大声叫道:

    “有几个农夫刚走出森林!”

    “也许是我们的亲人哩!”

    “我们的!我们的亲人!”他们大叫,纷纷在前冲。

    神父厉声下令:“不许走!上帝的仪式要先完成!”

    他们乖乖听话,却焦急地在地面跺脚。现在人人都挤在神父后面,他拦住他们,自己倒加快了步子。

    一阵微风吹过来,把蜡烛给吹熄了,旗帜迎风招展,黑麦、灌木丛和开花的乔木都在游行行列面前弯腰。大家唱得更响亮,几乎奔跑起来,同时在路边的树木间寻找农夫的白头巾外套。

    神父斥责说:“他们不会从你们身边逃走的!”因为她们挤上来,踩到他的脚跟了。

    汉卡在主妇的行列间,瞥见他们的白头巾外套,也大声欢呼。虽然她不敢奢望在人群间看到安提克,这种场面仍叫她高兴万分。

    雅歌娜与母亲并肩走,恨不得跑上前去。她突然有一股热望,上下牙喀嗒喀嗒相撞,无法咬合。别的女子迎接心爱的亲人,也同样热切。不止一位姑娘和小伙子实在克制不住了,虽然奉命回来,仍抄小径赶到马路,跑的时候两腿忽隐忽现。

    游行队伍很快就来到波瑞纳的十字架边,也就是丽卜卡村和贵族领地之间的界丘前面。

    就在那儿,在遮掩十字架的桦树下面,他们的丈夫——他们的情人——全部站在那儿!他们看到游行队伍,已脱下头部的饰物,所有的女人都看得见她们的丈夫、父兄和儿子久违的面容:消瘦憔悴,却高兴得满面春光!

    普洛什卡一家!——席科拉一家!——马修!——克伦巴!——可怜的亲人!——我们最爱的人!——“噢,主耶稣啊!”“噢,圣母啊!”爱的呼唤和耳语传遍空中。每一双眼睛都现出喜色,每一双手都向前伸,每一张嘴巴都吐出欢呼和叫喊。但是神父用一句话喝止他们,走向十字架,静静念祈祷文:“由烈火中……”但是他读不快,他忍不住时时看旁边,以同情的目光瞥视这些可怜而憔悴的面孔。

    他念完之后,在他们低垂的脑袋上洒圣水,全心嚷道:

    “赞美耶稣基督!噢,乡亲们,你们好吧?”

    他们齐声答复,并围在他身边,像小羊围着牧羊人,有些吻他的手;有些抱他的膝盖。他用力搂住每个人,紧贴在胸口,摸他们的脸颊,殷殷垂询他们的健康。最后他筋疲力尽,坐在十字架下面擦眉毛的汗珠和眼中的慈父泪。

    身边的村民也尽情发抒满腹的激情。

    然后是欢笑,亲吻,喜极而泣,孩子喋喋不休,大家热情说话、耳语和叫唤的喧嚷着;一切像歌声由喜悦的心灵进出来。女人把丈夫拉到一边,男人站在女人和孩子圈中摇摇晃晃。大家又是说话又是哭。这种情形延续了好几分钟,要不是神父看天色晚了,示意离开,还要拖好久呢。

    他们走到森林边那条路上的最后一处岗丘,周围有不少小柏树和松苗。

    神父朗诵道:“噢,至爱的圣母!……”大家同心同口颂赞,像春天的暴风雨,用喜庆的飞镳猛击森林。

    森林低头向路面,俯视他们,在夕阳下摆动树梢,密林深处却十分肃静和安详,连啄木鸟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杜鹃的呼唤和田鸟的叫声亦然。

    有些地方,路面行经耕过的田地,农民们默默从水沟边鱼贯通行,低头看这片绿野,望着夕阳下火热的花树、摊在眼前的长形麦田,以及冬麦随风款摆的田地,麦浪宛如潺潺滚到他们脚下。他们死盯着大地——他们的养母!有些人甚至脱帽致敬,人人都在内心下跪,无言地热心崇拜她,神圣的她,人人思念的她!

    第一阵寒暄后,大家聊得比较热闹,心情也自由多了。好多人恨不得跑进森林,粗声粗气大叫,或躺在田间洒一洒幸福的泪光。

    惟独汉卡自觉和大家格格不入。男人在身边和眼前走来走去,大声说话,女人和小孩围在他们四周,欣喜若狂,仿佛在他们的羽翼下团聚。惟独她没有人关心。人人都喜滋滋地乱叫乱嚷,她虽在人群中,却独自憔悴——正如她见过大树被一大堆灌木环绕,却慢慢枯死,连乌鸦都不来筑巢,没有一只鸟栖身!很少人跟她打招呼。当然嘛,每个人都急着看自己的亲人。——放回家的人太多了!连返乡害村民得看守储藏室、锁猪栏的贼胚柯齐尔也不例外!主谋人物社区长的弟弟乔治和马修也回来了。只有安提克留在监牢里,她也许一辈子见不着他了!

    这些念头简直叫她受不了,严重地压迫她,她几乎走不动路,但是她仍然走着走着,脑袋直挺挺,表面上跟平常一样勇敢,一样有精神。他们唱歌的时候,她用坚定的嗓门唱着,神父念祈祷文,她头一个跟他念——只是嘴唇发白。惟有沉默的空当,听见四周热情的耳语,她的目光才盯着亮晶晶的十字架,继续往前走,小心不让眼泪——红红的眼皮下热泪汹涌一泄露出她的感觉。她甚至忍着不打听安提克的情形,怕一时崩溃,表现出满腹的痛苦。不——不!她忍受了这么多,她还可以撑下去,耐心忍受一切。

    另外有个人也跟她一样难受。雅歌娜的心情不比汉卡好。她在人群中羞羞怯怯走着,像受惊的森林野兽。起先她心驰神往,最先跑去跟男人打招呼,但是没有人走过来,把她搂进怀里,亲吻她!她远远看到马修,比别人高大,她的明眸盯着他,突然充满遗忘的热情,拼命挤过人堆。但是他好像不认识她,她还没走到他面前,他母亲就搂住他的脖子,她妹妹娜丝特卡和其他的弟妹簇拥着他,军人太太苔瑞莎含泪抓住他的手,不在乎别人看见!

    她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火焰立即熄灭了。她多么希望自己是人群的一分子,大杂沓的一部分,加入刺激的寒暄,跟别人一样快乐!说真的,她像大家一样,心底热烘烘,准备分享每一道柔情,如今她发现自己孤立在人群外,自觉像一只癞痢狗!

    她感到非常辛酸,忍着不流泪诉苦,继续前进,脸色像乌云般阴森森的,随时要下倾盆大雨。

    她不止一次地想溜回家,却办不到,离开进行的队伍太难了!于是她跟别人在一起,却满心困惑,简直跟人群中寻找主人的拉帕差不多。她不想陪母亲走,也不想跟她哥哥西蒙走,西蒙故意跟娜丝特卡溜到路上的柏树丛里去了。——这一切害得她很生气,她恨不得用石头打他们和他们那狞笑的蠢脸。

    大家斜斜走出森林,她稍微松了一口气。

    最后的冈丘在交岔路口,其中一条路直接通到磨坊。

    太阳下山了,一阵冷风由低地吹来。瓦勒驾一辆俄式马车来接神父,神父匆匆行完圣礼。他们仍然唱着歌,但是嗓音疲乏无力。男人悄悄问起复活节烧掉的农庄,熏黑的废墟此刻看得很清楚,他们还用好奇的目光打量附近的贵族领地。

    大地主就在那儿,骑着栗毛马在田间穿梭,有几个人好像用长竿量地面。路面分岔的交口有一辆黄色的大马车,和烧焦的麦梗相映成趣。

    “这是什么意思?”有人间道。

    “他们在测量土地,但是看来不像勘测官。”

    “我猜一定是商人,他们的样子不像农夫。”

    “倒像德国人。”

    “对,对。深蓝的头巾外套,口含烟斗,穿长裤。”

    他们好奇地瞪眼说悄悄话,心里有几分模糊的疑虑,因为太专心,没注意铁匠默默溜走,由阴沟潜行到大地主身边。

    “他们可不可能买下波德莱西农场?”

    “但是,上帝保佑我们别来个德国邻居。”

    现在游行结束了。神父上了俄式马车,跟风琴师一起走。民众散成小圈圈,慢l曼逛回家,有人走大路,有人成一列纵队走各条小径,各自从最近的通道走回家。

    暮色降临大地,落日四周的艳红天空渐渐化为高空的浅绿色。磨坊那一头的白蒸气呈柔毛团滚上天。乡野如今静悄悄的,鹳鸟“喀啦——喀啦——喀啦”叫得响亮又尖锐。

    那边听不见人声了,游行队伍已消失在田地间。

    但是,村子里很快就热闹起来:他们由四面八方闹嚷嚷进村,每个男人都在违别已久的门槛上画个十字,很多人拜倒在圣像面前,真心啜泣。

    现在又开始寒暄,女人吱吱喳喳说话,婴儿牙牙学语,很多人叙述别情,间杂着热吻和大笑。女人红着脸把碗碟端到受苦的亲人面前,给他们大量的好饭好菜,诚心诚意逼他们吃。

    能回家和亲人团聚,他们太高兴了,刹那忘了过去的一切创伤和几个月的久别,一再把亲人搂在胸口,问话简直问不完。饭后他们到院子去看看,虽然天黑了,他们仍设法到果园和外面周围,摸摸牲口,爱抚开花的树枝,把它们当做娇儿的脑袋。

    那天丽卜卡村的狂喜实在难以形容。

    有一个例外,一个大例外——就是波瑞纳家。

    那儿几乎没有人声。雅固丝坦卡回家看亲人,幼姿卡和怀特克到比较热闹的别人家去了。汉卡守在黑漆漆的房子里,抱着哭泣的婴儿,终于流下辛酸的眼泪。

    不过,屋里倒不止她一个人。雅歌娜坐在另一个房间,也同样难受,像小鸟挥翅猛撞牢笼的木条。

    奇怪的命运同时落在她们俩身上!

    雅歌娜比别人早到家,虽然表情阴森森的,却立即开始工作:挤牛奶,弄水给小牛喝,甚至喂了猪仔。汉卡觉得奇怪,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雅歌娜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气冲冲干活儿,似乎想用疲惫来淹没她的悲哀。

    没有用。她的手臂发酸下垂,自觉背脊快要断了,眼泪照样涌出来,滴下面颊,痛苦和凄凉感反而渐渐加深。

    她泪眼模糊,看不见四周的人,打从她回家,彼德就跟在她后面,一心想帮忙,目光到处跟着她打转,常常贴得好近,她不知不觉往旁边挪,但是她没有注意到他。最后,他们俩在谷仓把割好的草料堆入提篮,他突然搂住她的纤腰,把她推向隔间墙,喃喃说话想吻她。

    她想心事出了神,以为这不过是长工的恶作剧,说不定还为自己不完全受冷落而开心哩,但是,他把她按在草堆上,以湿热的嘴唇去贴她的樱唇,她突然看出他的企图。她像旋风般跳起来,把他当一束茅草扔出去,他趴倒在打谷场上!

    她抓住一根草耙,喘气说:“你这下流的讨厌鬼!你这瘟生!你这看猪郎,你!你若敢再碰我一下,我就弄断你身上的每一根骨头!我教你调情的下场。给你个血淋淋的教训!”

    过了几分钟,她不再想起他,把工作全做好,走进屋内。
上一页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