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全体会众的歌声在教堂回响,旗帜飘摇而出,神父在大红天幕下高举圣体匣跟在后面,由教区的几位贵族地主搀扶着,带领教区子民进行,外面的人这才完全清醒。伴着直上天国的圣歌,游行队伍像奔流的人河,围着教堂的墙壁流转,在阳光下白花花,亮闪闪的。大红的天盖浮游其中,隐在香炉冒出的烟雾里,薰香偶尔散开,才露出太阳般金光闪闪的圣体匣。旗帜像大鸟,在群众头上挥翅膀,圣物箱蒙着雾状的薄纱,由人扛着慢慢走,风琴咚咚,钟声隆隆,全体民众真心唱歌,心荡神驰,灵魂飘得老远,飘上天堂,飘向“正义的太阳”!
仪式终于完成了。几位大地主走出教堂,想找个凉阴,硬是找不到,安布罗斯在一棵树下腾出空位给他们,还端椅子给他们坐,这一来就便利多了。
佛拉庄的大地主也来了,却没跟他们坐,四处乱走。每次看见一张丽卜卡村的熟面孔,立即上前,友友善善交谈。他刚好看见汉卡,就由人群挤到她身边。
“你丈夫还没有回来?”
“哎呀!还没有。”
“你当然去接过他啰?”
“爹下葬后,我立即赶去,不过当局说他要过一个礼拜才出狱:也就是下星期六。”
“保证人呢——保证人怎么办?你交了保释金没有?”
“罗赫正在想办法。”她有所保留说。
“你若交不出来,我愿意为安提克作保。”
她说:“诚心诚意谢谢你。”鞠躬直鞠到他脚下。“也许罗赫能独自安排,否则他只好另外想办法。”
“记住:万一有必要,我会替他作保。”
他又在前走,看见雅歌娜坐在墙边,离她母亲很近,正专心祈祷,他想不出谈话的题材或借口,只对她微笑,就回到自己人那边去了。
她的目光盯着她们,对贵族千金很感兴趣,她们的衣着叫她忍不住赞叹,她们雪白的面孔和纤细的腰肢也叫她称奇。主啊!她们吐气好香喔,简直像香炉冒出来的烟丝!
还有她们扇凉用的工具!咦,活像火鸡的尾巴!那些大地主少爷过来对她们大送秋波哩!她们笑声好响亮,附近的人都吓一跳!
这时候,村尾或水车池的桥面突然传来咔嗒咔嗒和轰隆轰隆的车声,树梢扬起一阵阵尘埃。
“来迟了,赶不上弥撒!”彼德对汉卡低声说。
“只来得及吹灭蜡烛!”有人大笑说。
别人纷纷由墙顶眺望水塘边的路面。
不久狗吠声四起,一长串白篷盖的大马车出现了。
“德国人!波德菜西农场的德国人!”他们叫道。
没有错。大马车共有十五辆,由健壮的拖马拉车。女人和小孩坐在里面,帆布下露出全套家具。大马车旁边有一群结实的红发德国人,一面走一面抽烟斗。大狗随侍在侧,常龇牙咧嘴对攻击它们的丽卜卡村犬汪汪叫。
民众上前看他们,有几个人甚至走出教堂墓地去看个清楚。
他们慢慢开过去,费力地穿过车阵和马群,经过教堂前面时,没有一个人脱帽行礼。他们眼露凶光,发毛竖立——一定充满恨意,正用凶狠的目光瞪着村民。
“哈!哈!长裤仔!……腐尸!”
“你们这些马生的杂种!”
“猪猡子孙!”
还有其他的浑名,像冰雹纷纷扔过来。
马修对他们嚷道:“怎么?谁赢了,噢,祖国的同胞?”
“谁被迫走路,你们还是我们?”
“我们的拳头太重了,不是吗?”
“来,逗留一会儿,这是我们本地的节日。——我们在酒店陪你们玩玩。”
他们不答腔,挥鞭催马儿往前走。
“别太快,否则你们的裤子会滚下来!”
有个男孩子向他们扔石头,好几个小孩拿砖块要跟着丢,及时被劝阻了。
“孩子们,随他们去吧,让这些瘟生离开我们。”
“愿你们不得好死,你们这些不信神的猎犬!”
一个丽卜卡村的妇人伸出拳头,在他们背后尖叫:
“愿你们都像疯狗般死掉!”
他们走过去,消失在白杨路上,车声也随着他们扬起的尘埃慢慢消逝。
丽卜卡村民乐坏了,再也无法祷告,一群群围在大地主身边,人数愈来愈多。他很高兴,快快活活和他们说话,请他们吸鼻烟。
他终于说:“啊!原来你们把他们熏走,鸟群飞掉了,呃?”
乔治用嘲笑和同情的口吻说:“我们的羊皮他们闻不惯。他们是娇贵的人,不适宜住在我们四周,我们若跟其中一位不和,咦,他们马上就走了。”
大地主好奇地说:“什么,你们打过架?”
“咦,没有……没有真的打……不过马修问候其中一个人说,‘赞美耶稣基督’一他不回答,马修敲了他一记。看哪,那家伙立刻鲜血淋漓,差一点断气!”
马修殷勤解释说:“他们是手脚柔嫩的人。外表看去壮得像橡树,但是你伸出拳头,仿佛打中一床羽毛被!”
“他们在波德菜西没有成功的机会。听说牛折损了。”
“对,他们现在连一头都没带走!”
“柯伯斯大概知道详情……”有人说到一半,克伦巴厉声插嘴说:
“人人都知道,那些牛是害牛瘟死的。”
大伙儿闷笑不已,尽量克制,铁匠挤过来说:“德国人走了,我们该感谢大地主老爷!”
大地主兴致勃勃地说:“因为我宁愿把土地卖给同胞,不计条件”,又说他的祖父和曾祖父老是跟农民交朋友。
席科拉听了,咧嘴一笑,压低嗓门说:“是的,这是事实,他父亲大地主老爷用马鞭打过我的背,我当然记得!鞭痕还在呢!”
大地主显然没听见他的话,正在说明他费了多少心力才摆脱德国人。农民们客客气气附和,对他的好意却另有主张。
席科拉冷笑说:“我们的恩公正在装佯呢。”克伦巴叫他闭嘴。
他们互相恭维的时候,一位身穿圣袍、手端盘子的教士挤到人群里。
“那可不是风琴师的儿子亚涅克吗?”
是他,现在穿神父的圣袍,正在募捐呢。他问候每一个人,捐款的成效不错,大家都认识他,不可能不捐点东西,让他空手过去。所以每个人都解开放钱的小包袱,除了铜币还不时有兹洛蒂银币叮叮当当落进盘里。大地主捐一卢布,佛拉庄的千金小姐捐出一大堆小银角子。亚涅克汗流浃背,脸色红得像火焰,却高兴得满面春风,在教堂墓地努力募捐,不冷落任何人,对每个人说一句好话。他遇见汉卡,诚恳地向她致敬,她捐了二十科培。当他跟雅歌娜面对面,摇动盘里的钱币时,她抬眼看他——一时惊呆了。他看雅歌娜手足无措,也吓了一跳,没说话就立刻走开。
她想亚涅克想得出神,甚至忘了捐款——她觉得此人是侧坛上一幅圣徒画像的化身:这么年轻,这么纤瘦,看来这么美!噢,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对她施了魔咒!……她揉揉眼睛,多次在胸的画十字想摆脱他的影子,偏偏办不到。
四周有人窃窃私语:
“不过是风琴师的儿子,但他穿得真讲究!”
“他娘为了他得意得像火鸡似的。”
“复活节以后,他上的是神父学校。”
“今天神父叫他来募捐。”
“贪心的老财奴对他儿子至少很大方。”
“当然嘛,神父的光彩不是也能为他增光吗?”
“是的,而且会有不少利润。”
雅歌娜痴痴目送他,这些人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见。
仪式已近尾声,会众慢慢解散,汉卡走向大门,巴尔瑟瑞克大妈上前告诉她一个重要的消息。
“你知不知道多明尼克大妈的儿子西蒙和娜丝特卡已公布了结婚预告?”
“噢,多明尼克大妈会怎么说呢?”
“当然又会吵一架。”
“她没有办法阻止,西蒙没有错!何况也成年了。”
“屋里一定像地狱。”雅固丝坦卡说。
汉卡叹了一口气:“纠纷和违犯上帝的罪行还不够多吗?”
普洛什卡大妈问她:“你有没有听见社区长的消息?”她挺着大肚子和浮肿的面孔走近来,叫人很不愉快。
“我办丧事费了不少心血,最近又有许多别的忧虑,所以不知道村子里的情形。”
“哎,官署的长官告诉我丈夫说村子里的账款少了一大笔。现在社区长到处借钱,当局随时会调查。”
“我公公生前常说会有这个下场。”
“是的,他得意,自负,喜欢装大人物,现在他得付出代价了。”
“他的土地会不会被没收?”
“当然会,如果不够,他得去坐牢。这流氓放荡够了!让他接受处罚!”雅固丝坦卡说。
“我不懂最近他为什么不上我们家,甚至不来送葬。”
“噢,他关心的不是老波瑞纳,而是波瑞纳的遗孀!”
这时候雅歌娜牵着她妈妈走过去,她们连忙住口。虽然老太婆弯腰驼背,眼睛也缠着绷带,雅固丝坦卡还是忍不住讽刺她。
“西蒙什么时候结婚?今天我们由讲坛上听来的消息实在太意外了!……说真的,现在小伙子做腻了姑娘家的工作,很难禁止他当大男人。”她又嘲笑说,“现在娜丝特卡会替他干女人的活儿。”
多明尼克大妈突然发威,厉声对雅歌娜说:
“带我——带我走,免得那条蛇再缠我。”
她哭着走了,普洛什卡大妈格格笑。
“她虽然瞎了,却知道你是谁!”
“她瞎得不严重,还能准确抓下西蒙的头发!”
“啊,上帝保佑她别伤到别人!”
谈话中断,她们来到大门附近最挤的地方,汉卡和其他的人被挤散了。听不见她们毁谤人,她倒不太难过。她给每位“化缘叟”一科培,给带狗的瞎子五科培,又说,“来我们家吃午餐吧,老爹!在波瑞纳家!”
他抬头转动瞎了的眼球。“我想你是安提克的妻子——上帝酬赏你!我一定来一…很快就来。”
大门外人潮稍微稀一点,那边坐的“化缘叟”更多,平行排成两列,各自诉苦。末端有个年轻人,眼睛戴着绿眼罩,一面拉提琴一面唱“古代国君”的歌谣,四周围了好多观众,经常有人把硬币丢到他的帽子里,他的表演很轰动。
汉卡站在教堂坟场附近,正在找幼姿卡,没想到竟看见她的父亲。
他跟“化缘叟”在一起,伸手要钱,以乞丐阶层的哀声来乞讨!
起先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看一遍。不!是他——是他——真是他!
“我爹当‘化缘叟’!噢,主啊!”她羞得满脸通红,拉出围巾来遮住眉毛,偷偷由他坐的篷车后面绕过去找他。
“什么,噢,你在这边干什么?”她蹲在他背后,怕人家看见。
“汉卡!……是的……是我。”
“跟我来——回家——快——噢,主耶稣啊,我们大家多丢脸!来。”
“我不去……我早就想这么做了……若有好心人肯帮助我,我何必拖累你们呢?……我要跟别人一起走……见见世面……参观圣堂!……听听新的事物——是的,我会带钱回来给你们。看,这里有一兹洛蒂:买玩具给小彼德。喏!”
她牢牢抓住父亲的外衣领子,等于用武力拖他离开车阵。
“马上跟我回家,我说——什么,你没有羞耻心吗?”
“放开我,否则我要生气了!”
“那个头陀袋,扔掉!赶快,免得别人看见!”
“你听着,我要做自己决定的事情。有什么好惭愧的?‘对于饥饿为兄弟的人,头陀袋是他的母亲。’”说完他硬挣开女儿的掌握,一溜烟向马阵和车阵中跑走,走得无影无踪。
教堂四周人潮汹涌,追他根本不可能。
民众虽然浑身汗水,被尘埃呛得很难受,又热得发昏,却在这沸腾的大锅中尽情玩乐!
筒风琴拼命演奏,“化缘叟”大声哭,小家伙用力吹他们买的陶质小鸟;马儿互相啃咬,并尖声嘶叫,饱受苍蝇折磨;男人跟朋友说话,或结伴望着女孩子云集的摊位。她们挤在那儿,像蜜蜂围着蜂箱打转。
摊子上卖的货物跟每年市集所卖的差不多:圣徒画像啦,食品啦,衣物啦,缎带啦,串珠……等等,每一个摊位都有很多人,他们由教堂回来就一路停在那儿。
后来有人上酒店,有人直接回家。’另外一些人又累又困,躺在篷车下或果园和院子四周吃喝及休息。
天气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很少人有兴趣聊天或活动,许多人傻愣愣的,差一点晕倒。等村民坐下来用餐的时候,村子终于静下来了。
神父家备了盛宴招待圣职人员和大地主,隔着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他们的脑袋,谈话声、杯盘碰撞声和迷人的香味由窗口传出来,惹得过路人直流口水。
安布罗斯穿上最好的衣裳,戴上一切军职饰物,不断在走廊穿进穿出,经常在门廊上大喊:“你们这些废料走开!否则我揍死你们!”
但是他的威吓一点效果都没有,顽童像麻雀,布满墙头,最大胆的甚至爬到窗下。他只能骂人,并用神父的棍子吓吓他们。
汉卡找她父亲,这时候跑来问他有没有看见老头子。
“白利特沙?咦,热得要命,他大概在某一个阴凉的地方睡着了吧。啊!小流氓!”他大叫着,跑去追那些顽童。
汉卡心烦意乱回家,她姐姐到她家来吃饭,她将这件事告诉姐姐。
薇伦卡只是耸耸肩。
“他加入‘化缘叟’的行列,不会损失一个王国,却可以减轻我们的负担。身份比他高的人也有过同样的下场!”
“天哪!让我们的父亲去讨饭,我们大家多丢脸!安提克会说什么?还有邻居,他们不会说我们赶他出去讨饭吗?”
“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人人都可以嚼舌根,但是谁肯帮忙?一个都没有。”
“我——我不许我爹去讨饭。”
“这么高傲,这么了不起?那你接他来养嘛。”
“我会的!你,你舍不得给他几汤匙的口粮。——噢,我明白了!……是你逼他去的!”
“什么?什么?我家的财物太多了吗?要我剥夺孩子的粮食来给他吃?”
“但是你该记得,他把田地移交给你,依法有权利要你奉养。”
“我不愿劈开肠子,拿出手头没有的东西。”
“劈开来也得给,爹最重要!他不止一次抱怨说你们害他饿肚子,对他比猪仔更不关心。”
“对。我害父亲挨饿,自己活得像阔夫人!我胖得连衬裙都滑到屁股下面去了,我几乎连爬行的力气都没有。”
“别说这种话,大家会以为你说的是实情。”
“我说的是真话呀!要不是颜喀尔赊账,我们连马铃薯和盐巴都吃不着。啊,俗语说得好:‘饱肚先生以为没有人挨饿。’”
她继续说这种话,牢骚愈来愈多,这时候牵一条狗带路的瞎老头正好来到住宅附近。
“你坐在房子旁边。”汉卡说着,跑去为他拿午餐。
午餐已经摆在树下,菜香传进他的鼻孔。
“燕麦片煮肥成肉,真好。愿你们吃了有收获!”乞丐嘀嘀咕咕,猛闻香味,嘴唇咂咂响。
他的狗坐在墙边,张开下颚直喘气,舌头伸出来,天气实在太热,简直要把人给融化了。闷热困乏的寂静中,只听见汤匙猛刮盘子的声音,屋檐下的燕子偶尔啁啁叫。
“噢,来一小碟酸奶不知道多凉快!”‘化缘叟’叹气说。
幼姿卡立即答道:“安心,我去拿给你。”
“喂,今天你哭哭啼啼,讨到的东西很多吧?”彼德懒洋洋用汤匙敲盘子说。
“天主怜恤一切的罪人,不记得他们苛待了‘化缘叟’——讨到很多东西,当真!凡是看到‘化缘叟’的人一定瞪着天空,或者拐进另一条路。否则就抽出一枚可怜的小硬币,巴不得我们能找他五科培。我们会饿死!”
薇伦卡反驳说:“不过,今年收获季之前的苦日子,压得我们大家透不过气来。”
“没有错,尽管如此,没有人短少伏特加。”
幼姿卡在他手上放一个粥碗,他开始啜饮。
过了一会儿,他说:“听说丽卜卡村民今天要和大地主协议,是不是真的?”
汉卡说:“如果他们的权利获得认可,也许会谈成。”
怀特克插嘴说:“你知不知道德国人已经离开我们这儿?”
“噢,愿瘟疫害死他们!”‘化缘叟’气冲冲握拳大叫。
“那他们也伤害过你啰?”“昨天傍晚我到他们那边,他们放狗咬我!……大地的渣滓,狗生的坏人!……我听说丽卜卡村的人叫他们呆不下去……哈!我恨不得活活剥他们的皮,让他们身上没有一寸完肤!”他一面说,一面吃光粥碗里的东西,然后喂了狗,准备离去。
“今天是你的收获日,你得去采收,”彼德讽刺说。
“不错,我得去采收。去年这里只有六个‘化缘叟’,今天人数有四倍,我的耳朵被乞讨声吵得发疼。”
幼姿卡说:“请你在我们家过夜。”
“愿天主赐你们健康,噢,你们没忘记可怜的饿殍!”
彼德看他在路中央慢慢走,用拐棍试探障碍物,冷笑着说:“好一个饿殍!他肚子好胖,几乎走不动呢!”
他们再度出门,听晚祷,享受风琴的旋律,在教堂痛哭,然后再参观摊子,就算只看看摆出来的华丽货品也不错。
西蒙为娜丝特卡买了一串琥珀珠子、几条缎带和一条艳红色的围巾,她当场全部戴上身。然后他们互搂着腰肢,一个摊位一个摊位逛过去,非常高兴,简直乐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