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站在马路上的苔瑞莎说:“咦,今天我拿出五件衣物到果园来晒……吃完早餐,我出来洒水——少了一件!……我东找西找,活像被土地吃掉。看,我用石头压着,又根本没有风!……上好的亚麻制品,上好的亚麻!任何店铺都买不到更好的货色……看哪,不见了!”
“你的眼皮油脂太厚,看不清楚!”
“我看不见,因为被你这贼婆偷走了!”她大声说。
“我,贼婆!说,噢,再说一遍!”
“你这贼婆!你这贼婆!而且我要在大家面前作证,等我用刑具拴着你去坐牢,你就会承认了!”
“她——她叫我贼婆,乡亲,你们听到没有?皇天在上,我要告她。——你们都听见了。我偷了你什么东西,你这笨瓜?你的证人在哪里?”
社区长太太听了,抓起一根木桩,疯狂地冲到马路上,尖叫说:“我要用棍子当证人!我会作证!我……”
“来呀!社区长夫人!唷!碰我一根汗毛看看,你这头猪!碰我看看,你这丑母狗!”她也叫着冲过去。
她丈夫想拦她,她一把推开丈夫,两腿分立,两手叉腰,冷笑道,
“打我呀,打我呀,社区长夫人,你会因此而坐牢!”
社区长干涉说:“闭嘴,女人!否则我先送你去坐牢!”
柯齐尔大妈气得要命,尖声嚷道:“把你家的疯狗锁起来,这是你的责任,用绳子绑好你太太,免得她咬人!”
他威胁道:“女人!我说话的时候,请尊重我的官职!”
“我啐你的官职!”不过她用字更大胆——“你懂我的意思吗?他威胁人,他?看看他!他说不定自己偷了那件东西,给他的姘妇买罩衫去了!咦,社区的钱都用到那个地方,你把钱喝光了,你这酒鬼!噢,我们知道你的作为,别怕!是的,社区长老爷,你也会坐牢!”
真是忍无可忍,夫妇俩像恶狼扑向她。社区长太太先用棍子横扫她的脸蛋,然后大吼一声,用指甲去抓她,社区长则出手乱打。
巴特克·柯齐尔立即冲去救他太太。
四个人像斗犬缠在一块儿,没有人分得出哪只是谁的拳头,哪颗是谁的脑袋,出声吼叫的是谁。从围墙到路面,从路面到围墙,他们像大风中吹起的麦束,蹒跚摇摆,打得起劲了,甚至成堆滚在地上。
满天灰尘,大家仍看见他们的诅咒和谩骂,不一会儿,他们又来到路上,拼命打,高声尖叫。
有时候一个人被摔得老远,有时候他们都站起来,然后抓住彼此的发丝、喉咙或颈背,又开始缠斗。
不过,全村很快就被打闹声唤醒了,女人无助地徘徊在战场四周,最后男人赶来,拉开这几位斗士。
但是怒骂、诅咒、哭嚎和威吓连绵不断,简直难以形容。邻居立即开溜,怕被传去当证人,村头村尾悄悄流传说社区长夫妇痛揍了柯齐尔夫妇一顿。
几分钟后,社区长满面浮肿,他太太也被打伤和抓伤,两个人一起乘车去控告仇人。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柯齐尔夫妇也动身了,老普洛什卡非常好心,免费载他们进城——为社区长袒护大地主而整他。
他们去告状,外表跟战斗结束时差不多,未加一点修饰。
他们坐车慢慢经过村子,一路向人诉冤,把伤口亮给人家看。
柯齐尔的脑袋裂开,露出骨头,所以他的面孔、脖子和破衬衫里的胸脯都血迹斑斑。伤势其实不严重,但他一直按着身体呻吟,
“老天,我受不了啦!他打断了我的每根肋骨!救命,好乡亲,救命,否则我会死掉。”
他太太接着哀叹。
“他用粗棒子打他!啊,可怜的人!放心,你吃了不少苦,但是正义会惩罚恶徒,一定会!……是的,他打算杀死我丈夫,大家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阻止他,他们都会在法庭作证。”这些说明常夹着可怕的嚎叫。说真的,她破了相,叫人几乎认不出来,光着头,几撮头发被扯掉了,耳朵裂伤流血,眼睛也流血,整张脸布满伤痕,像田地布满犁沟。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样的“上等货”,看了这个场面,仍有许多人同情她。
“天哪,天哪!用这么恐怖的手法对付他们,未免太坏了!”
“真罪过真丢脸!他们差一点送命。”
“是的,他们被打得好厉害。难道社区长老爷——这么大的官,这么大的人物——就可以胡来?”普洛什卡恶毒地插嘴对村民说。
他们都搞糊涂了,柯齐尔夫妇早已走得不见踪影,他们还在发呆和生气。
打斗期间,苔瑞莎躲起来,直到双方走了以后才露面。
巴特克是她的远亲,她特地到柯齐尔家去看看。屋里没人;柯齐尔大妈由华沙带来的三个小孩坐在屋外,缩成一堆,贪婪地吞吃一些半熟的马铃薯,用汤匙赶猪,怕它们来抢,并对它们大吼大叫。他们好可怜,没人关心,脏得要命,她心里十分同情,带他们到走廊,免得受动物欺侮,接着跑去传消息。
葛拉布家只有娜丝特卡一个人。
马修早餐前就到白利特沙老头的女婿斯塔荷家检查破屋,看看能不能修补。老头子跟他在一起,不时结结巴巴说一两句话。亚瑟克先生照例坐在门槛上抽烟,向樱桃树周围绕圈子的白鸽吹口哨。
中午快到了。
热空气像水波在田地上空颤动,田地和果园沐浴在阳光下;白利特沙的樱桃树不时掉下一朵花儿,像白色的小蝴蝶摇曳而下。
马修检查完毕,已过了晌午。他一面到处拨木头,一面宣布说,
“全是朽木,都碎成粉粒了,没办法建房子。没什么用。”
斯塔荷焦急地说:“我也许能买些新木头,然后……”
“你得买整栋房子的木料。这里没有一根梁能用。”
“老天爷!”
白利特沙老头支吾道:“但是下梁也许还撑得住,我们只要买新的上梁,将木架箝好,支起来就行了。”
马修穿上外套,反驳说:“你那么聪明,你自己弄嘛!我不用易燃的朽木建房子。”
薇伦卡哀叹不绝,手上抱一个孩子来到现场。
“什么,哎呀!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斯塔荷为难地说:“一栋新房子大概要花两千兹洛蒂。不过我们可以到森林选一点木材,其他的我可以想办法……向政府委员会申请……”
马修劝他们说:“现在森林由法庭代管,这时候他们会给我们什么木料呢?咦,我们甚至不准去捡柴来烧,等法庭宣判后再建吧!”
“真的!好极了!请问今年冬天我们要住哪里?”薇伦卡说着,又流下眼泪。
双方不再说什么。马修收拾工具,斯塔荷猛抓头,老白利特沙在屋角擤鼻涕。
就在那一刻,亚瑟克先生站起来,高声说:
“薇伦卡,别哭,你们建房子的木材一定能找到!”
大家都张口站着,惊讶得发呆。马修先恢复正常,哈哈大笑。
“聪明人许诺,傻瓜相信他们!他自己没有容身之地,却说要送房子给人家!”他粗声粗气大嚷,双眉下的眼睛一直看人家,但是亚瑟克先生重新坐下,继续抽烟摸胡子,眼眼盯着地平线。
“再过不久他会答应送你们一座农场哩!”马修说着大笑耸肩而去。
他立刻向左转,走上通在外屋的小径。
那天菜园里很少人工作,只偶尔出现一条红衬裙,或者一个男人修屋顶,或在面向田地的谷仓门口瞎忙。
马修不慌不忙,他乐意闲混日子。跟邻居聊聊社区长打架的事情,跟姑娘们咧嘴谈天,或者跟菜园里的年长妇人说荤话,害她们忍不住笑得半死。他走出视线外,很多人叹息,用爱怜的眼光目送他。
他的确是英武的小伙子,体格如橡树,活像丽卜卡村青年人的霸王,除了安提克·波瑞纳,就数他最有力气,舞技不亚于斯塔荷·普洛什卡。而且擅长各种工作:能造板车,筑烟囱,修房子,长笛吹得好极了。所以,他虽然没什么田地,对人又很大方,从来存不住钱,但是很多母亲都愿意花半头小牛的代价请他喝酒,想把女儿嫁给她!不止一位姑娘让他随随便便,希望早一点宣布结婚的消息。
一切都行不通。他陪母亲们喝酒,跟女孩子调情,一谈到婚事就像鳝鱼滑溜溜的。
“很难选。每个人都有优点,另外一些姑娘逐渐长大,比其他的更值钱。我要慢慢等。”媒人找上他的时候,他就说。
去年冬天,他跟苔瑞莎搞上了,几乎公然和她同居,不顾闲言闲语和警告。
“等亚斯叶克回来,我再把人交还给他,他会请我的客,感谢我照顾她哩。”他出狱回来不久,曾大笑说。他对她生厌了,正慢慢疏远她。
现在他回家吃饭,故意绕远路,一路跟女孩子开玩笑,对方若容许,他就跟人玩些粗俗的把戏。
就这样,他意外和雅歌娜面对面相逢,她正在母亲的菜园拔草。
“啊!雅歌娜!”他欣然叫道。
她突然直起身子,又高又美,宛如一株蜀葵花。
“你注意到我了?噢,真快!你回来才不过一个礼拜呢!”
“噢,你比以前更迷人!”他低声惊叹说。
她的衣服卷到膝盖上,红围巾在颔下打结,衬出一双又美又太的玉蓝眸子,雪白的贝齿在两片樱唇间闪烁,满面苹果红——好漂亮,仿佛在求人吻她。
她大胆叉腰,向他抛来亮丽的目光,他全身兴奋到极点。他仔细看四周,慢慢走近。
“我找了你整整一个礼拜——硬是找不着!”
“对狗撒谎去吧,它大概会相信。哈!这个人每天傍晚笑眯眯在菜园间乱逛,每天傍晚谄媚另一个女孩子,现在他敢说没这回事?”
“咦,雅歌娜,你就这么问候我吗?”
“要我跪在地上,感激你记得我的存在,呃?”
“去年我受到的是另一种欢迎!”
“今年不是去年!”她转身背对着他,不让他看见她的面孔。他立即往前跨一步,急切切伸手去搂她。
她忿然挣开他的掌握。
“别烦我,为了你,苔瑞莎会挖出我的眼球!”
“雅歌娜!”他叹气说。
“回去,跟那位军人太太调情,趁她丈夫回来以前,尽量为她服务。你坐牢,她送好东西给你吃,现在你得报答她!”
她每句话都像一记闷棍,而且语含轻蔑,马修吓呆了,一句话都答不出来。
他羞愧难当,面红耳赤,立刻低头逃开。
虽然雅歌娜只是说出现在和这一星期的感受,如今倒后悔了。她没想到他会生气而离开她。
她凄然目送他,暗想道:“傻瓜!我是说气话!一下子就对我生这么大的气!马修!”
他逃命般从莱园奔去,没听见她的呼声。
他怒吼道:“黄蜂!泼妇!”现在直接走回家,愤怒和惊讶盘踞心头。以前她老是甜甜蜜蜜,温温顺顺的——现在她视他如粪土。他觉得太丢脸了,不禁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听见。
“她跟我提苔瑞莎!傻姑娘——苔瑞莎在我心目中一文不值——只是玩具!尽管她的眼睛炯炯发光!她叉腰的姿势真美!啊,被这种蜜蜂刺一下不算耻辱……只要以后有蜂蜜吃就行啦。”快到家了,他放慢脚步。
“她气我提起往事。不过我错了吗?……至于苔瑞莎。”想到这儿,他做个苦脸,仿佛吞到酸醋似的——“那个哭娃娃我受够了。我没发誓跟她厮守,有吗?……尾巴黏着母牛,但我不是母牛的尾巴!……何况她有丈夫;我会为她挨神父公然训诫一顿……这种女人会毁掉一个男人。滚他的女性!”他心情很坏,断言说。
家里的午餐还没弄好。他骂妹妹慢吞吞,又进去找苔瑞莎,她正在果园挤牛奶,抬头用泪眼望着他。
“又哭了?为什么?”
她借故搪塞,用爱怜的目光望着他。
“专心一点,牛奶溅到你的衬裙了。”
他今天怎么会这样不客气,这样狠心呢?她想不通。他怎么啦?她尽量温存,但是她每说一句话,他就凶巴巴打断她。
他似乎在果园四周找什么,却又不时偷看她一眼,愈来愈惊讶。
“我长不长眼睛?……这么一个不足取。半死不活的货色!……不美又索然无味!……瘦排骨,酸溜溜!……而且黑得像吉普赛人,谈到风采,一点都没有!”
不错,只有她的眼睛漂亮,也许比得上雅歌娜的明眸,很大,亮得像蓝天,加上一副黑眉毛。但是他和那一双眼睛对望时,常转过脸去,暗自诅咒。
“她像小牛,眼珠子乱转。”
她的目光惹他心烦和生气。
“我不看,我不看!好,好,你尽管送秋波吧,你吸引不了我。”
他们一起用餐,但是他根本不和她说话,也不看她。他跟娜丝特卡交谈,语气并不愉快。
“狗都不吃这种燕麦片,烧焦了!”
“只烧焦一点,刚好增进口味。”
“别跟我顶嘴,里面的苍蝇比内层多!”
“什么,你现在受不了苍蝇啦?别这么讲究!毒不死你的。”
接着他抱怨卷心菜是用臭猪油煮的。
“你不如用机油来调味!”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不晓得,也不想试。”她厉声反驳说。
但他一直找机会发牢骚。苔瑞莎则闷声不响,饭后看她的母牛在屋角磨擦身体,遂直接攻击她。
“它浑身脏兮兮沾着粪便,你不能替它擦一下?”
“我们的牛舍很湿,它是在那里弄脏的。”
他大声说:“潮湿,真的!森林里有很多松枝可以当干秣料,你却要等人替你捡,拿到这儿给你。畜牲的两肋沾了粪便,会溃烂的。屋里有这么多女人,却一点都不干净!”
苔瑞莎不回嘴,她不敢自辩,只用眼睛求饶。
她文静又听话,勤劳得像蚂蚁,看他对自己这么霸道,这么严苛,她甚至觉得高兴哩!这一来他更生气。那一双多情的眼睛叫他发火,她安静的步伐、谦卑的态度、追着他打转的作风也叫他发火。他差一点叫出声:“滚开,别让我看见你!”
他终于叫道:“狗养的!——全都该死!”并拿出工具,饭后不休息就赶到克伦巴家,那边有一点修屋的工作要他去完成。
他们都在户外的院子里,午餐还没吃完。
他坐在墙边抽烟。
克伦巴家人正在谈乔治·波瑞纳退伍还乡的消息。
“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他问道。
老克伦巴说:“咦,你不知道?跟苔瑞莎的丈夫亚斯叶克的佛拉庄的牙契克一起返乡。”
“他们收获时节回来。今天早上,苔瑞莎拿信请风琴师代读,他转告我的。这消息该告诉你,亚斯叶克要回来了!”他不假思索地说。
接着是一片沉默。大家的眼睛都空茫茫瞪着前方,女人忍着笑,满面通红。他没注意,似乎为这消息而开心,平平静静地说:
“他回来也好,现在他们大概不会议论苔瑞莎了吧。’”
他们的汤匙停止不动,高举在碗碟上空,大家都羞红了脸。他看看四周,不怕难为情又说:
“你们都知道大家的口舌不饶她。她跟我没什么,只是我爹这一头的远亲。但是,若有哪个下流胚暗示别的交情,我就堵住他的嘴,叫他永远忘不了!女人最差劲,她们从来不饶过别的女人。就算她清白如雪,她们也会想办法糟蹋她。”
他们低头看盘子说:“不错,不错。”
“你们到过波瑞纳家没有?”他焦急地问道。
“我早就想去,不过总有事情耽搁。”
“他为我们大家受罪,我们——我们却忘了他!”
“你——你去看过没有?”
“我?——我若一个人去,村民会说我追雅歌娜!”
“尤其是一位曾经失足的女孩子!”老爱嘉莎坐在树篱边,膝上放一个小碗,这么说道。
“噢,我受够了这种狂哮。”
克伦巴笑了。他说:“恶狼掉了牙齿,生活也改了。”
马修加上一句:“不然就是他想定下来。”
“嗬,嗬!你很快就会派求婚代表去见某一位姑娘啰?”小克伦巴兴高采烈地说。
“是啊,我正认真衡量这件事。”
“快一点选,马修,请我当你们的伴娘!”长女凯特说。
“啊,不过有困难。大家都一样优秀,一个胜过一个。玛格达最有钱,但是她缺牙又烂眼;尤丽西亚是一朵花,可惜一边的臀部太大,嫁奁又只有一桶酸泡菜;法兰卡有个娃娃;玛丽对所有的男孩子都太友善了;伊娃有一百兹洛蒂,全是铜币,但她是懒骨头,老是赖在床上。人人都想吃肥食,喝甜酒,什么事儿都不干。噢,她们真是纯金,这些女孩子!另外还有一些,很漂亮,却还没长大。”
他们大笑,屋顶上的白鸽都飞走了。
“我说的是真话。女孩子没长大之前,管她多标致,我都不喜欢。”
克伦巴大妈责备他说这种话。
“噢,我只是开玩笑。听说女孩子最喜欢这种笑话。”
几位姑娘生气了,脸色红得像火鸡,气冲冲抗议。
“他是漂亮的家伙,我们没有一个配得上他!”
“如果丽卜卡村没有你中意的人,那就到别的地方选一个嘛!”她们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