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们(下)第23章 春季(23)

    “真是不可思议!起先谁都不相信。那个人口头答应了,但是口头上谁都能办得到呀。俗语说:‘诺言是给傻瓜取乐的玩具。’好啦,亚瑟克给斯塔荷一封信,要他拿去找大地主。连薇伦卡都叫他不要去,他何必无缘无故穿上靴子出门,因为相信大地主而惹人取笑?但是他硬要照自己的意思。他把信交上去以后,大地主叫他进房间,请他喝伏特加酒,并说:‘你驾车去,林务官会选定十棵圆木给你。’克伦巴和村长借车给他,我派彼德去帮忙。大地主真的在开垦地等他,亲自由他冬天砍下来要卖给犹太人的树干中选出十根最长最直的木材!现在斯塔荷正在建一栋美丽的房屋。不用说他怎么谢亚瑟克先生,我们一直以为他是贫民和白痴,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的财源是什么,他常在圣像下或麦田里拉小提琴,有时候说话没头没脑,像精神不正常的人。没想到他却是大人物,连大地主都听他的吩咐办事情。谁会相信呢?”

    “别以貌取人,要看他的事迹。”

    “不过他送了这么多木料,马修说至少值一千兹洛蒂,只要对方说句‘谢谢’就成了!咦,简直没听过这种事!”

    “听说他有意接收旧房子,度过余生。”

    “荒唐!那栋破屋的价值跟一只破木鞋差不多。村民怀疑其中另有文章,薇伦卡向神父打听整个原委,神父骂她,说她是傻女人。”

    “就是嘛。接受人家给你的礼物,感谢上帝慈悲。”

    “是啊,不过免费收人家的东西是一件怪事,何况是大地主送的!听都没听过!有人为爱心而给过农民们任何东西吗?我们只要求最简单的忠告,他们都要看看我们献出什么礼物。你空手跟官吏打招呼看看,他们一定会叫你:‘明天’或‘下星期来’!噢,安提克的事情叫我学会办事情的方法,我在那一方面已经花了不少钱。”

    “幸亏你提起安提克。我到过城里。”

    “见到他了?”

    “没时间去看他。”

    “不久前我也去过,但是没见到他。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见面。”

    他微微一笑。“也许比你想像中来得快。”

    “老天!你说什么?”

    “是真话,我在司令部听说安提克受审前可以先开释。但是得有人交五百卢布来为他作保。”

    “正是铁匠说的数目!”她一字一句说出铁匠麦克的诤言。

    “有点根据,不过由他口里说出来就不可靠了!他一定企图获利。别急着卖田,‘人骑着骏马离开大地,却走路回来——成为衣衫褴褛的无赖。’——有没有人肯作保?我们得找个人。只要手头有钱就行了——”

    她怯生生地说:“也许有。我——我手头有点现金,但是算不清楚。”

    “给我看,我们一起计算。”

    她走了,很快就回来,拉上门闩,把一个包里放在他膝盖上。

    里面有纸票、银币和金币,外加六串珊瑚。

    “这些是他亡妻的。他送给雅歌娜,我猜后来又收回了。”她低声说着,蹲在罗赫坐的高背椅旁边,罗赫正在算钱。

    “四百三十二卢布五兹洛蒂。从马西亚斯手上拿来的,呃?”

    她满面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是的——是的,他在复活节之后给我的。”

    “不够,但是你可以卖几只牲口。”

    “大概可以。我们的母猪可以卖……不会生育的母牛也可以。犹太人说要买,大概还能值几蒲式耳的谷子吧。”

    “那我们不借外力就可以保释安提克。有没有人知道你有这笔钱?”

    “爹交给我,要我保安提克出狱,不许我跟任何人说。你是头一个知道的人。万一麦克……”

    “你放心,你的秘密不会传开。我一听说时机到了,我们就一起去保安提克。乌云会散,天气会转晴,亲爱的孩子!”他说着,亲吻她的头顶,她跪在他膝前道谢。

    她流出欣喜的眼泪,呜咽道:“我亲生的父亲也不可能比你更慈爱。”

    “你丈夫会回到你身边,感谢上帝!雅歌娜呢?”

    “今天早晨她跟她母亲和社区长进城去了。听说多明尼克大妈要去找公证人,打算把田地都移交给雅歌娜。”

    “都给雅歌娜?她的儿子呢?”

    “他们要她分地,她故意气他们。现在他们家像地狱似的,社区长支持多明尼克大妈。一家之父临死前,曾指名要他当孤儿的监护人。”

    “是这样的?我听到另外一则跟社区长是有关的故事。”

    “你听到的是实情。他真的喜欢雅歌娜,方式却叫我羞于启齿。他已过了盛年期,但是精力还很充沛,我亲眼在果园见过他们。”

    “我想找个地方躺一躺,可以吗?”

    她要他睡幼姿卡的床,但是他宁愿去马厩。

    “钱要藏好!”他临别吩咐说。

    他直到午餐时间才露面。饭后他要到村子里走走,汉卡犹豫不决向他求助。

    “罗赫,你肯不肯帮我们布置圣龛?”

    “啊!对了,明天是基督圣体节。你要在哪里立圣龛?”

    “往年的老地方——门廊外面。我马上派彼德到森林去拣小枞树和松枝当装饰品,雅固丝坦卡则跟幼姿卡去拣花束来做花环。”

    “蜡烛和烛台准备了没有?”

    “今天早晨安布罗斯答应从教堂拿一点来给我。”

    “还有谁家要立圣龛?”

    “水塘这一侧有社区长家,那一侧有磨坊主家和普洛什卡家。”

    “我会帮忙,不过我得先见亚瑟克先生。天黑前再回来。”

    “请你叫薇卡伦明天天一亮就过来帮忙。”

    他点点头,走向斯塔荷的破屋废墟。

    亚瑟克先生照例坐在门槛上抽烟,摸胡子,眺望远处的小鸟在起伏的麦浪上空拍翅膀。

    屋前的樱桃树下摆了好几根巨木,白利特沙老头在附近瞎忙,一会儿用斧头砍砍树,一会儿用手斧弄平突出的木瘤,同时大声跟木头说话,

    “啊哈!你们到我们的院子里来了。多谢!马修很快就要将你们剖成美妙的梁柱,给你们带来光彩。是的,你们要住在这里,不受水气侵蚀,别怕。”

    “他跟木头说话,把它当生物!”罗赫诧异地说。

    “你坐吧,他今天乐疯了。你听!”

    老头子用爱怜的双手拍拍树脂斑斑的树皮继续说:“可怜的受难者,你们也住在森林,现在你们该休息了,没有人会再来折磨你们!”

    接着他走向路边最大的一棵树干,蹲在锯平而有黄色年轮的表面附近,看年轮看得入迷,嘀嘀咕咕说:

    “这么大一棵?照样被打倒了,呃?犹太人想载你们进城,凭上帝的恩典,你留下来陪乡亲农夫,他们会在你身上挂圣像,神父会用圣水为你祈福。是的,是的!”

    亚瑟克先生听了,微微一笑,跟罗赫说了几句话,然后拿出小提琴,由田埂走向森林。

    罗赫留下来听薇伦卡说话,天色慢慢黑了。

    明天是一个节日,今天村民提早收工。女人开始在屋外结花彩,孩子们抱着一大把一大把绿色的苍蒲和灯心草进屋。普洛什卡家和磨坊主家门前,桦树和枞木枝集成好几堆,要插在立圣龛的地方,女孩子用绿叶装点身后的墙壁。他们还用砾石和沙土填平马路上的不少坑洞。

    罗赫离开薇伦卡家,正要走上白杨路,有人骑马出现了,以危险的高速度飞奔,掀起一阵尘烟。因为斯塔荷载木料的板车挡了他的路,他设法从田里越过去。

    “你这么赶法,马儿要累坏了。”他们大叫,却没有效果。他由大伙儿身边超过去,拼命往前跑,马儿直喘气。

    罗赫大叫说:“亚当!等一会儿!”

    小克伦巴停下片刻,大吼说:

    “听好,森林里死了两个人。噢,天哪!我吓坏了!我刚走过,去照顾马匹,正要跟古尔巴斯那小子回家——就在波瑞纳的十字架旁边——我的马畏缩不走。我一看,有两个人躺在柏树丛里。我叫他们,他们不答腔,跟死人一样。”

    “噢,傻瓜,你跟我们说什么神话?”大家嚷道。

    “那你们自己去看,他们躺在那里!古尔巴斯也看到了,但是他跑去找‘地客’们。”

    “老天!赶快到社区长家,向他报告。”

    “他进城还没有回来。”有人说。

    “那就找村长!他在铁匠家附近,跟其他的工人一起修路呢。”他奔驰而去,大家在后面叫嚷。

    命案的消息传遍全村,大家恐怖兮兮地在胸前画十字。有人通知神父,他出来打听,人人都焦急地等村长回来,他已经跟克伦巴和几位工人乘板车去看了。

    他们等了很久。他调查回来,天色已黑,出乎大家意料之外,还拉着社区长的马儿和俄式马车,心情很坏,一面咒骂,一面打他的驽马,尽力穿过人潮。有人抓住笼头,他不得不停下来,遂大叫说:

    “这些淘气的小鬼!他们在玩鬼把戏。没有人被杀,人家只是在灌木丛睡着了。噢,我要是逮到小克伦巴,他得为我们受惊而付出代价——狠狠挨一顿处罚!我碰见社区长,载他回家……如此而已!走——噢!小马儿!”

    有个人望着敞开的车子说:“不过,社区长怎么啦?他像病人趴卧着!”

    “他只不过睡着了!”村长打马儿,要它快步小跑。

    “好个淘气的流氓!编出这种故事!”

    “全是小古尔巴斯搞的,他最会玩这种把戏!”

    “用棍子打他们一顿!叫他们知道无缘无故吓人的后果。”

    他们对这件事非常愤慨,纷纷走回家,半路上碰见“地客”们背着重重的柴火,由柯齐尔大妈领头,她几乎被担子压得直不起腰来,她看到大家,身子往后一仰,以背上的薪柴支撑体态。

    她累得差一点说不出话来,冷笑说:“村长,他骗了你们,哈!森林里真的没有死人,却比死人更严重。”

    她的话很快就招来一大群人,接着她道出她所知道的故事。

    “我正走森林小径回到十字架旁边,小古尔巴斯吓得半死,跑来找我,说附近柏树丛里有死人。我想看一看也不妨事嘛。我们去了,远远看到两个人死死躺在那儿。菲利普卡拉我的袖子劝我走,乔治太太喋喋不休祷告,我也全身发麻……但是我在胸前画十字,走到他们身边,结果看到——我看到什么?社区长老爷脱下外套躺在那儿,旁边是雅歌娜·波瑞纳大嫂。两个人都睡得很熟……浑身酒味!……她衣衫不整,我简直不好意思形容……简直像罪恶之都一样邪门!我老了!却从来没听过这种丑事。看见村长来,雅歌娜逃走,但是社区长大人好不容易才上了车。醉得像死猪似的!”

    有人说:“慈悲的天主!丽卜卡村可没出过这种事!”

    “若只是长工和女仆还没什么!但他是地主农夫,一家之父,又是我们的社区长!”

    “波瑞纳快要死了,没有人拿水给他喝,而她!……”

    “我要用蜡烛送她离开本地,这个娼妓!不,我要在教堂前面用教鞭打她!”柯齐尔大妈又吼道。

    “多明尼克大妈呢?”

    “他们在城里撇下她,她碍了他们的事儿。”

    “噢,真罪过,真可耻!我们大家都跟着丢脸。”

    “那个雅歌娜——不顾颜面——明天会照旧胡来!”

    他们在家继续发牢骚,充满恐惧和愤懑,有些心肠较软的女人直流眼泪,怕上帝的审判落在大家身上。全村议论纷纷,哀叹不绝。

    几位年轻小伙子把古尔巴斯拉到一旁,问个详细。

    亚当·瓦尼克说:“我们的社区长是有名的色鬼。”

    “他会吃苦头,他太太会扯掉他的头发!”

    “而且六个月不理他。”

    “噢,现在他可不在乎了!”

    “是的,为了雅歌娜这样的姑娘,男人什么蠢事都做得出来!”

    “不错。贵族领地的闺女没有一个比她漂亮,她只要看任何男人一眼,他就浑身兴奋!”

    “好甜!难怪安提克·波瑞纳……”

    “闭嘴,伙伴们!古尔巴斯撒谎,柯齐尔大妈也是。他们说这些话是记恨的关系,真相我们还不知道呢。”马修以关切的口吻说。但是社区长的弟弟乔治来了,打断了他的话。

    “怎么?社区长彼德还没醒?”太伙儿问他。他回答说,

    “那人是我的亲哥哥,但是他干了这种事,在我心目中不如一条狗!”他突然发火说,“不过,一切都怪那个烂女人!”

    波瑞纳家的长工彼德挤向乔治,大声说:“谎话?说这话的人是汪汪叫的野狗!”

    大家对这突如其来的气话感到很吃惊,他继续握拳说:

    “除了社区长谁都没有罪。是她送珊瑚给他,还是引诱他上酒店?还是通宵躲在果园里等他?他逗她逗得好厉害,追她追得好凶!噢,我太清楚了!他甚至想对她下迷药哩。我难道不晓得?”

    “你这包庇她的瘟生,安静,否则你的腰带会掉哩!”

    “但是她会知道你支持她……好好赏你!”

    “说不定送你一条马西亚斯不再穿的短裤!”

    他们嘲讽和说笑,肚子都要笑裂了。

    “既然她丈夫不能替她说话,我能说,所以我要说。是的,我要说,狗养的!……让我再听谁毁谤她看看!噢,你们这些大嗓门的野狗,她要是你妹妹或你太太,你们一定不说话!”

    斯塔荷·普洛什卡吼道:“闭嘴,马童!你有什么权利在这儿管闲事?去管你的马尾吧!”

    瓦尼克也说:“当心,否则你可不只挨一顿骂!”

    他们临去前,齐声叫嚷:“别惹地主农夫,你这睡草垫的脏家伙!”

    “噢,你们这些下流的乡巴佬!我是马童,不错,但我至少没偷拿过一斗谷子去卖给犹太人!你们知道我没有!”他在一群人身后大叫,他们自觉羞愧,没有还嘴,直接走回家。

    那天晚上天气怪怪的,有风却十分晴朗。太阳下山好久了,天空还有血红色的大深缝。村民大抵坐立不安,狂风在高空怒号,只吹动高处的树梢。不知道为什么,白鹅全部在庭院中吵闹,家犬神经兮兮跑来跑去,甚至跑出家门外。没有人待在屋里或坐在门阶上,大家聚在屋外不远的地方,低声和邻居说话。

    汉卡跟几位朋友在一起,她们特来慰问,并打听雅歌娜的事情。她们谈到这个话题,她蔑然地答道:

    “这是耻辱和罪过,却也是一大灾殃!”

    “不错,整个教区的人明天都会知道这件事!”

    “而且会说我们是最差劲的村子。”

    “耻辱会落在全丽卜卡村的女人身上。”

    雅固丝坦卡嘲笑说:“因为她们都太好了,只要像雅歌娜一样受逼,她们都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闭嘴,现在不是嘲讽的时候!”汉卡厉声骂人,她就不再说了。

    汉卡还羞得透不过气来,但是原先兴起的愤怒如今已慢慢消失了。朋友们回家以后,她到住宅另一边去看看,表面上是要去照顾公公马西亚斯。她看雅歌娜合衣睡得很熟,就闩好房门,摸黑仔细替她脱衣服。

    过了一会儿,她心里生出无限的同情,暗想道:“愿上苍可怜可怜她的命运!”

    雅固丝坦卡一定发觉她态度改了,勉强说,

    “雅歌娜并非没有罪,但是社区长更不应该。”

    “对,是他——他该为一切罪过受处罚,”汉卡深表赞同,长工彼德用感激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他们已估量过公众的心情。普洛什卡和柯齐尔夫妇在村子里来来去去,鼓动村民对抗社区长,直忙到半夜。普洛什卡到各家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噢,噢,我们有一个了不起的社区长,是全区最强壮的家伙!”

    他看大家领会不出他话中的要旨,就请他们上酒店,某些小地主农夫已经聚在那儿,他殷殷劝大家饮伏特加酒,看他们满脸通红,就回头攻击社区长:

    “我们的社区长真会办事,呃?”

    柯伯斯小心翼翼地说:“而且不是第一回了。”

    “我知道他的事情……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说。”席科拉吼道。他喝得醉醺醺,身体靠着吧台。

    “你的事情,我也知道……也知道……我不说。”他继续咆哮。

    普洛什卡又叫几杯酒,“惟一的办法就是罢免他。我们选的社区长,我们有罢免权。他刚才的行为害全村蒙羞,但是他做过更坏的事情。他老是跟大地主交往,损害社区利益。他要在丽卜卡村设学校,一定是他劝大地主把波德莱西卖给德国人。他经常酗酒,建了一座谷仓,买了一匹马,每星期吃瘦肉,他还喝茶哩!请问花谁的钱?大概不是他自己的!”

    席科拉插嘴说:“我知道社区长是头猪,不过你也想把猪鼻子伸进这个食槽!”

    “这个人喝醉了,胡说八道!”

    “我还知道你永远当不成社区长!”

    于是他们撇下他,到黑漆漆的夜空下去讨论。

    第二天社区长的奇事被人批评得更厉害,因为神父禁止他搭设往年立在他家门前的圣龛。一大早他就派人去找昨天半夜才回来的多明尼克大妈。他愤怒到极点,甚至骂风琴师,还用长烟斗柄打了安布罗斯一记!

    基督圣体节跟前几天一样,晴朗光明,却非常闷热和安静。打从黎明太阳就冒出火焰,空气干焦,树叶都低着头,谷物向地面弯,软弱无力,沙地像热火炭烫得人脚底发疼,大滴的树脂由墙壁在外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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