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纸还不如……咦,几乎一文不值。”
“怎么会!这——就是你爹给她的文件呀!”
“一截断根有什么用呢?她若到公证人那儿取消赠与契约,才有用处。她丢给你是挖苦性质!”
他耸耸肩,抱起小彼德,向旋转的栅门走去。
“我到田地看看,马上回来。”他回头说。她听了这个暗示,虽然很想陪他,却只好留步。他经过修理后装满新草的草棚,垂着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
她站在栅门边,向他叫道:“是马修修理的!单单屋顶就需要几十束干草!”
“好,好!”他哼了几声作答,大步由田埂穿过马铃薯田,对这些小事不感兴趣。
村子这一端的田地今年大部分长着秋天播种的作物,所以他碰见的人很少。他粗声粗气跟他们打招呼,继续走路。过了一会儿,他的步调慢下来,小彼德抱在手上蛮重的,炎热无风的天气对他起了古怪的影响。他停下来细查每一块田地。
他看亚麻田开着蓝色的鲜花,却密密夹着野草的黄花儿,不禁叫道:“哈!野草将亚麻给闷死了!”
“她买了没筛过的亚麻籽,不筛就播种!”
然后他停在大麦田附近,那儿长了蒺蔾和甘菊,大麦长不好,于干的,简直看不见影子。
“他们播种的时候,土壤太湿。那猪猡!他把田地给糟蹋了!他耕地耕成这样,我该拧他的脖子。耙得太差!到处都是狗草和茅草!”他很不高兴。
不一会儿,他来到一大片黑麦田,麦浪在阳光下摇摆,波涛般的麦穗沙沙做声。美如装饰品。长得好棒,梗上的麦秸很密,麦穗满满的。
“长得像松林!啊,是爹播的种……连贵族领地都找不到更好的作物!”他拔起一根麦穗,在手上揉搓。谷粒又满又好,但是还很嫩,容易受雹害侵袭。
他停下来赞赏和参观最久的却是小麦一长得不太匀整,这里一丛丛,那里一洼洼——但是麦穗都很有光泽,是浅黑色,长得密密麻麻,体积很大。
“一流的作物,虽然种在隆起的地面,却没有受干旱侵袭……真是一网纯金!”
到了边界,他回头望,远远的教堂墓地边有人正在割苜蓿,镰刀在草地上发亮,像闪电的强光。休耕地有鹅群吃草,男人像蚂蚁聚在四周,更远更高的地方可以看见房子孤零零的,多瘤的老树垂立在路边,一大片又一大片的田地,消失在远处,仿佛融进泛蓝的水中。
四周静悄悄的,闷热的空气微微颤动,像白火焰四周的气圈,有一只鹳鸟踱上踱下,或者垂翼保持平衡,间或有乌鸦飞过去,喙部张开,热得直喘气。
天空一片蔚蓝,几朵白云飘浮其间。下面的热风正在玩耍,一会儿像醉汉转圈子,打趔趄,一会儿咻咻跳起来,或者躲得无影无踪,然后出其不意进出麦田,逗弄谷子,把它甩来甩去,呈高浪东追西赶——又突然消失,谁也不知道它上哪儿去了,麦田则潺潺低语,仿佛抱怨它粗鲁的行劲。
安提克来到森林边属于他的休耕地,又愤慨起来。
“还没犁地或施肥!我们的马儿闲着,粪肥成堆浪费掉……对他有什么差别呢,下流的饭桶?愿一切……”他恶狠狠诅咒,并走向白杨路边的十字架。
他很累,头晕眼花,喉咙满是灰尘,坐在“波瑞纳十字架”边的桦树阴凉下。小彼德睡着了,他把他放在头巾外套上,擦掉眉毛的汗珠,眺望风景,冥想出神。
午后的森林,树影慢慢爬向麦田。树梢在阳光下发亮,喃喃低语,下面的榛树和赤杨树林像打摆子不停地颤动。啄木鸟苦啄不休,喜鹊在某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尖叫。偶尔有一只食峰鸟飞过苔藓斑斑的橡树林——像飞翔的彩虹断片!
一阵凉风由太阳很少照射的森林幽径飘过来,夹着蘑菇、树脂和热腾腾的水坑气味。
森林顶上突然出现一只老鹰,在田地上空盘旋,静止片刻,猛冲向麦田。
安提克跳上去阻止,可惜太迟了,一串羽毛飘下来,贼鹰飞过天空,下面的鹧鸪哀哀叫,一只恐惧的野兔乱奔乱窜,白尾巴一起一伏。
安提克回去坐好,暗自沉思:“动作真利落!大胆的恶贼!算了,老鹰也得找食物呀。这是世间的法则!”他一面思索,一面将头巾外套盖在小彼德身上,他们身边有无数黑野蜂和大黄蜂嗡嗡飞来飞去。
回想最近坐牢的日子,他苦苦思乡,真想回到田里。
“他们折磨得我好惨,那些流氓!”他咒骂说。然后他一动也不动——前面有几只鹌鹑彼此呼叫,紧张兮兮地由黑麦田伸出小脑袋,听见一群麻雀栖息在桦树枝头,拍翅膀,吵架,打架,飞到下面的沙地上,闹声喧天,鹌鹑立刻把脑袋缩回去……突然各种鸟儿都静下来,仿佛在原地生了根。老鹰又飞过去,离它们很近,影子掠过下方的田野!
安提克思忖道:“小多嘴婆!它一下子就把你们吓成哑巴!人也是一样。多少人只要听一声威吓,马上乖乖闭嘴!”
几只鹡鸰来到马路上,离他很近,他大手一扫,差一点就抓到其中的一只。
“我差一点就抓到一只傻东西给小彼德玩。”
现在乌鸦相继由森林里出来,看到什么就啄什么。它们嗅到人味儿,歪着头小心翼翼张望,绕着他走,愈跳愈近,张开可怕的尖嘴。
“噢,不!我可不当你们的一顿大餐。”他笑着扔一块泥巴打它们,它们像失手的小偷,悄悄飞走。
过了一会儿,他痴痴望着乡间,全心注意每一个声音和画面,身边的小动物渐渐大胆地走近他。蚂蚁爬上他的背脊,蝴蝶一次又一次落在他的头发上,瓢虫在他脸上爬行,绿色的大毛虫兴致勃勃在他的皮靴上探险,松鼠由林间偷看,红棕色的尾巴翘在半空中,似乎正考虑该不该走近他。然而,他看乡村看得入神,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感,恍如做梦一般,没有注意它们。
他自觉是吹过谷田的薰风,是草上的柔软绿光,是流过热沙和芳香草地的清泉;他自觉和天上飞的小鸟合而为一,以无比的生命心声向太阳高喊……他仿佛已化为田地的呢喃,森林的涛声,一切生物的动力,化为喜洋洋生出万物的“大地妈妈”那种神秘的潜力。他认识自己,知道他是万物的总和——包括他所见所感,所触所了解的,以及他只朦胧认知的事物——知道许多灵魂只能在死亡那一刻看清这一点——此外还知道这些东西只依稀浮在人类的灵魂中,抬举他升上未知的境界,在那儿流下甜蜜的泪水,却被无法厌足的渴望压得沉重不堪。
这许多念头像浮云掠过脑海。他还没弄清楚,又起了新的念头,愈来愈迷人,却愈来愈难懂。
他醒着,却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不知怎么被引向狂喜的境界,心情跟人家做大弥撒时最神圣的一刻差不多:灵魂恭恭敬敬飞上天空,飘向天使居住的花园,某一个快乐的地方——天国乐土或天堂!
他生性虽刚强,不多愁善感,但在这些超凡的时刻,他乐于匍匐在地上,热情地亲吻大地妈妈,真心真意拥抱她。
他揉眼睛,皱眉头,嘀嘀咕咕为满腔的情绪找借口:“我中了什么法力?一定是空气改变的关系——没有别的。”说真的,有一种超强的力量袭击他……浑身的畅快和安详感是不可能压熄的。
他知道自己已回到大地——他的土地——是的,他父亲,他先祖的土地:他觉得高兴,心灵向全世界呼喊:“我又回来了,我留在这儿!”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挺挺胸,打起精神来接受新生活,照父亲和祖先的方式行走;也学他们弓身接受劳苦的牛轭,勇敢不懈,直到小彼德取代他为止。
“慈悲的耶稣啊,小辈接续长辈,儿子接续父亲,一个接一个,照你的意思连绵不断,这是万物的常规。”他深深思索道。
他低头看双手,各种思绪涌上心头,良心勾起了可悲的回忆——他承认自己的多重罪孽,苦涩的真相使他卑视自己。
他懊悔得厉害,觉得良心很难获得平安,但是他压下倔强的个性、征服自傲心,回溯往日的生活,真心忏悔,用最严格最公平的判断力来检讨每一个行为。
他凄然想道:“我是一个恶名昭彰的傻瓜!”唇边浮起一丝苦笑。“世间的一切都得按次序来。是的,爹说得有理:‘所有车辆都走同一条路,车上掉下来的人就惨了,他会被轧死在车轮下。’但是每个人得凭自己的理智体会这一点,代价也许很大哩。”
如今森林飘来牛叫声,牲口在漫天尘埃里走回家,有公牛、有由牧羊犬赶离麦田的羊群,靠棍子赶回家的尖叫猪群,找妈妈的小羊,有骑马的牧人,以及陪牲口走路的牧人,打呀,叫呀,闹哄哄谈话。
安提克跟小彼德留在路边请他们通过,怀特克看见他,上前吻他的手。
“我看你最近一段时间长得很好。”
“不错。我去年秋天领到的裤子现在只到膝盖下。”
“没关系,女主人会给你一条新的。青草够不够母牛吃?”
“哎呀!不,草都枯掉了。要不是女主人在家喂他们吃草料,它们不可能出奶。让我抱彼德骑马兜风!”他哀求道。
“可千万别让他摔下马!”
“咦,不会,我常带他骑我们的小母马兜风!何况我会扶着他。他喜欢骑马,对马儿吆喝!”他接过小家伙,把他放在一匹老马背上,它低着头慢慢走。彼德用小手抓住马鬃,用光裸的脚跟踢它的身躯,高兴得大声尖叫。
“迷人的小家伙!噢,我亲爱的儿子!”安提克赞赏道。
他立即拐出大马路,走一条直通他家谷仓的捷径,落日映得满天金光和浅绿光,风停了,露滴害得麦穗弯腰低头。
他慢慢走,想起许多往事:雅歌娜也是其中之一,栩栩如生出现在脑海。他揉揉眼睛,想摆脱那些幻象,硬是甩不开。她的幻影不自觉来到他旁边,浑身散发着迷人的光彩,害他热血冲上脑门。
“汉卡赶她走,也许是对的!她像我肌肉的烂疮——发炎的烂疮!但是往日不可能复回。”奇异的痛苦噬咬着他的心,走进围院时,他厉声自责说:“我已经放荡够了!”
家人在院子里忙着做晚工,幼姿卡在牛舍外挤牛奶,唱一首尖尖的小调,汉卡在门廊上做“克鲁斯基”。
安提克进去检查父亲的房间,他太太跟进去。
“等事情整顿好,我们搬到这边来住——需不需要用石灰?”
“要,我在市集上买了一点,明天叫斯塔荷来,他会替我们粉刷。我们住这边一定更舒服。”
他察看每一个角落,脑子一直在思索。
“你到过田里了?”她怯生生问他。
“是的,一切都有条理。汉卡,我自己也不可能做得更成功。”
听他赞美,她高兴得满面通红。
他继续说:“不过,叫那个彼德去养猪,别种我的地,一无是处的白痴!”
“我对他清楚得很,甚至想物色另一位长工。”
“好,我来对付他——他若不听话——就叫他走!”
她听见孩子哭,跑去看他们。安提克走进院子,继续视查。他对情况太了解了,虽然只偶尔说一句话,彼德却惊慌失措,怀特克不敢靠近他,隔一段距离悄悄走来走去。
幼姿卡正在挤第三头牛的奶水,愈唱愈大声:
“安静,美人儿,安静,
让我装满这一桶!”
他向妹妹嚷道:“咦,你叫得真难听,活像被人生生剥皮似的!”
她安静了一会儿,但她生性大胆,马上又唱起来,只是这回嗓门不再那么高了。
“我娘求你今晚别失信!
安静,美人儿!安静!”
“你不能闭嘴吗?主人在这儿!”汉卡一面责备她,一面拿水给母牛喝。
安提克接过她手上的容器,放在母牛跟前,笑着说:
“叫吧,幼姿卡,叫吧;过不了多久,你会把屋舍四周的老鼠通通赶走!”
她恨不得吵一架,绷着脸回嘴说:“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他们一走,她就不唱了,仍旧斜眼看她哥哥,忿忿不平吸鼻子。
汉卡忙着喂猪,提了好多桶马铃薯泥给它们吃,他为她难过。
他说:“你做太吃力了,让小伙子提嘛。另外我要给你请个女佣,雅固丝坦卡像一只老狗哀哀叫,帮不上你的忙!她现在上哪儿去了?”
“去找她的儿女,跟他们谈和!雇个女佣?噢,有的话确实很方便,但是费用太高!我一个人忙得过来。不过照你的意思办吧。”她感激得要命,居然没吻她丈夫的手,真是奇迹。她高兴到极点说:“那我可以多孵些鹅,再养一头猪来卖。”
他盘算了一会儿,下结论说:
“现在我们有自己的农庄,言行得符合我们的身份,并遵从祖先一贯的做法!”
饭后他到屋外去接待亲友和熟人,他们高高兴兴欢迎他返乡。
乔治说:“我们期待你,像风筝盼望雨水。”
“啊,算了,他们把我关在那儿,关着不放,那群狼!要逃简直不可能!”
大家坐在房屋的阴影下,四面都有灯光,天上繁星点点,水车池喃喃作声,偶尔低吟一两声,村民围着塘水旱享受黄昏的凉意。
罗赫说一句话,打断了家常的闲聊:“你们知不知道行政区首长决定,两星期后要在这里开会,认捐一所学校?”
小普洛什卡嚷道:“关我们什么事?让父辈去管吧。”
乔治打断他的话。“把一切责任交给父亲,自己睡懒觉,这太简单了!村子里的情况这么糟,就因为我们年轻人不肯费心去管。”
“要他们把田地交给我们,我们就管!”
眼看要起纠纷了,安提克突然出面调停:
“我们这边当然需要一所学校,但是我们不该出半科培来资助行政区首长为我们设的那种学校。”
罗赫热烈支持他,怂恿大家抗拒。
“你们每一个人资助一兹洛蒂,却得出一卢布……赞助法庭大楼的事情怎么样!呃?他们靠你们的钱中饱私囊,肚子圆滚滚的!”
乔治说:“我断然反对赞助。”他拿起几本书,坐在罗赫身边静静阅读。
后来很少人再交谈,连马修也只说几句话,眼睛一直盯着安提克。他们正要回家,铁匠出现了。他说他刚由贵族领地回来,并痛骂村子和村民。
“你怎么啦?”汉卡由窗口探头问他。
“怎么?我都不好意思说:我们农民全是乡巴佬和蠢材!他们连自己的想法都搞不清。大地主把他们当做男子汉和地主农夫,他们,他们的行为却像看鹅童。协约立好了,只要签名就成啦。有一个人突然抓头问我:‘我该签……还是不该?’另外一个人要重新请教太太,第三个人哇啦哇啦提起他那块田邻近的草地,要求大地主给他。对这些家伙有什么办法呢?
大地主生气了!不肯再谈协约的事情,也不让丽卜卡村的牛群在他的土地上吃草,谁要是牵牛去,他就要谁吃苦头。”
事先没料到的灾祸把他们给吓慌了,他们找不出理由为犯颜者辩护。马修伤心地说:
“这一切都因为大家没有领导者。我们像迷路的小羊!”
“麦克没跟他们指明这一点吗?”
“噢,麦克,哪儿有利益,他就上哪儿,他跟贵族领地的人要好,因此没有人信任他。他们听他说话,若要照着做嘛……”
铁匠发誓说:“我只关心公众的利益,甚至免费花时间花心血,希望协议达成!”
马修咆哮说:“就算你到教堂发誓,他们也不会相信你。”
他反驳说:“那就让别人试试,我们看他会不会成功。”
“是的,当然该由别人试试看。”
“谁?神父?还是磨坊主?”好几个人讽刺般问道。
“谁?咦!安提克·波瑞纳呀!他若不能叫民众觉醒,我们一定撒手放弃。”
安提克惊慌失措,结结巴巴地说:“我?有人肯听我的吗?”
“大家都会听!你很能干,又是我们之中最重要的人。
“对!是——的,是的!你最理想!我们追随你!”他们齐声喊叫——铁匠似乎不太高兴。他扭来扭去,猛抓胡须,恶毒地狞笑着,这时候安提克说:
“算了,算了,俗话说:‘造锅工作是圣徒以外的人干的’——我只好试试,我们改天再谈。”
好几个人临走前把他拉到一边,劝他接受,保证支持他。克伦巴说:
“我们得有个领导人,有头脑,有力气,还得正直不欺。”
马修笑着说:“而且能下命令,必要时不惜用棍子。”
现在只剩安提克和铁匠,罗赫到旁边的门廊热烈祈祷。
他们静静谈了很久。汉卡在屋里屋外走动,抖一抖被褥,给枕头换上干净的套子,一本正经沐浴,仿佛要行什么大礼似的,又在窗边梳头发,偷看窗外的两个男人,心情愈来愈焦躁。铁匠劝安提克别接受重担,因为他不可能说动农民们,大地主对他又有敌意,她一直用心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