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隔窗叫道:“这是假话!他主动说要在法庭为你作保哩。”
“你若懂得那么多,我们就别谈了。”铁匠绷着脸叫道。
安提克站起身,懒洋洋打呵欠。
铁匠最后说:“不过,我只说一句:你是审判前暂时开释,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情形?这种情况下,你怎么能管别人的闲事呢?”
安提克又坐下,想心事想得出神。铁匠不等他答话就走了。
汉卡不止一次地探头看安提克,但是他没有注意她。她终于怯生生哀求道:
“来,安提克,该睡了,你一定很累。”
“来了,汉卡,来了!”他心事重重站起来说。
她一面更衣,一面用战栗的嘴唇念晚祷文。
但是他进屋时心情很烦恼,正在想:“万一我被送去西伯利亚怎么办?”
5
汉卡从门口叫道,“彼德,搬柴火进来!”她身上沾了不少面粉,忙着做面包,挥身脏兮兮的。
烤炉上火势很猛。她用耙子将煤炭摊开,匆匆去滚面团,捏成面包块,拿到走廊的一块板子上晒太阳,好让面包快一点发酵。她忙上忙下,因为面团罩着被单来保温,眼看要满出揉面钵了。
“幼姿卡!添些柴火,烤炉的一边几乎是黑的!”
幼姿卡不在身边,长工彼德也不肯赶快照她的话去做。他正将粪肥弄上板车,堆上去压好,同时跟一位瞎眼的老乞丐说话,那人在谷仓外编草绳。
下午阳光火辣辣的,墙壁渗出树脂,热风活像烤炉里吹出来的,叫人一动就觉得疲乏,苍蝇一大群一大群在板车上嗡嗡飞,马儿受到骚扰,几近疯狂,用力回避它们的噬咬,差一点挣断缰绳,甚至弄断四肢。
院子热得要命,加上粪肥的臭味,连附近果园的小鸟都唱不出歌来,母鸡在树篱下半死不活地躺着,猪仔在井边的泥地上尖叫打滚。突然间,“化缘叟”猛打喷嚏,牛舍飘来一阵更难闻的臭味。
“上帝保佑你,老爹!”
“我知道这不是薰香,我虽然习惯臭味,这回闻起来却比鼻烟更浓。”
“凡事习惯了,就觉得舒服。”
“傻瓜!你以为我除了粪肥,没闻过别的气味?”
“我只是转述训练士官打我耳光时,老祖父对我说的话。”
“哈,哈,哈!——请问你挨打挨惯了没有?”
“我受不了那种训练,有一天在僻静的角落单独和那坏蛋面谈,使他的脸肿得像南瓜……从此他就不再打我耳光了!”
“你服役多久?”
“整整五年!我没有钱买退役令,所以我只好——扛武器——起先我没见过世面,人人都虐待我,我得忍受匮乏……后来战友们教我拿必要的东西……或者答应娶某一个女佣,要她拿给我。俄国士兵给我取了好难听的绰号!他们嘲笑我的言语和祈祷方式!”
“他们敢嘲笑这一点,那些瘟生异教徒?”
“是的,后来我一个一个揍他们的肋骨,要他们闭嘴!”
“你打架一定很有力!”
他自夸地微笑说:“不见得。但是我一次可以打他们三个!
“你有没有看过战争?”
“当然有。对抗土耳其人。我们痛打他们,真的!”
汉卡向他叫道:“彼德,柴火呢?”
“在原来的地方。”他低声岵哝道。
“你家女主人在叫你呢。”化缘叟说。
“随她去叫!什么,我该替她洗锅子吗?”
“你耳朵聋啦?”她跑出屋外,冲向他说。
“我不添柴火,那不是我的职责!”他大声回嘴。
她开始痛骂他。
他也欣然还嘴,她立即说出一针见血的重话,他将草耙插在粪肥中,气冲冲嚷道:“现在你对付的不是雅歌娜,尖叫吓不走我。”
“我要做什么,你马上就知道了……而且永远记得!”
她继续骂这侮慢的长工,同时把一块块面团拿到门廊上,将木柴塞进烤炉,或者照顾小孩子,操劳和暑气搞得她疲惫不堪。屋里很热,走廊上有烤炉的大火,也热得要命。苍蝇爬满每一扇墙,实在叫人吃不消,她用树枝赶它们,全身汗水,火气很大,愈来愈焦躁,工作也慢下来,差一点气得流眼泪。
她正要将最后一块面包捏好,送进烤炉,彼德准备驾车出去。
“等一等,先吃下午的餐点!”
“哇!好,我还是吃一点吧,中餐后,我的胃空空的。”
“你嫌食物太少?”
“伙食太差劲,通过肚肠跟通过筛子差不多。”
“你真霸道!什么,你一定要吃肉?我有没有躲在角落里吃腊肠,你说?这个季节没有一家的农场主人能给仆佣吃你这种餐点。看看‘地客’们吃什么!”
她在门廊上摆出一锅酸奶和一大条面包,他猛吃猛嚼,鹳鸟由果园奔进来,像一只狗看着他吃,他不时扔一口面包喂它。
“差劲的货色——稀得像酪桨。”他填饱肚子,抱怨说。
“细奶油才对你的胃口啰?你等着吧!”
他吃不下了,抓起缰绳出发。她讽刺说:“到雅歌娜家去帮佣,她会让你长胖!”
“当然。她在这边当女主人的时候,家里可没人挨饿!”他用鞭子打马儿,又用肩膀推一下板车,让它开始活动。
他的话彻底刺伤她,但是她还没想出回嘴的话,他已经走了。
燕子在茅顶下吱吱喳喳,一群鸽子落在门廊上咕咕叫。她把它们赶走,听见哼哼的声音,怕她的猪仔跑到洋葱苗床,连忙冲出去。幸亏只是邻居的母猪在围墙下挖土。
“你的猪嘴若敢伸进我们家围墙,我要好好处置你!”
她刚回去工作,鹳鸟就跳上门廊,潜伏了一会儿,瞅着面团,然后开始啄面团,大口大口吃下去!
她大叫一声冲向它。
它张嘴逃开,拼命吞面团,等她追上它,想打它一顿,它飞上谷仓顶,好久不下来,一面“喀啦喀啦”叫,一面在茅顶上抹掉喙部的面糊。
她威吓说:“噢,你这小偷!我若逮到你,要把你捏碎!”并填平鹳鸟啄过的坑洞。
这时候幼姿卡走进屋,汉卡的火气都发在她身上。
“你跑到哪儿去了,你这浪荡鬼?老是东跑西跑,像尾巴绑了气球的小猫!我要告诉安提克你是怎么干活儿的!现在把余烬拿出来,快一点!”
“我只是到普洛什卡家去陪他们家的凯特。人人都下田,可怜她要喝水都没人拿给她!”
“她怎么啦?”
“我想是天花。她满脸发红,身体很烫。”
“你若被传染到天花,我要送你去医院。”
“可能吗?我已经守过病榻,没出任何毛病。你不记得你坐月子的时候,我怎么照顾你?”她照例不用脑筋,喋喋不休说下去,一面赶苍蝇,一面准备取出烤炉的余烬。
她做到一半,汉卡打断她:“啊!你得为下田的人送餐点。”
“马上去,马上去!我能不能煎几个蛋给安提克吃?”
“好啊,但是要当心,别放太多油!”
“噢,你舍不得给他吃?”
“怎么会?不过放太多可能不合他的胃口。”
幼姿卡喜欢出去跑跑,所以她很快完成工作。汉卡还没关上烤炉门,她就拿着三钵酸奶,用围裙兜着面包走了。
汉卡由窗口叫道:“看一看摊在那儿漂白的麻布干不干,回程用水打湿,太阳下山前一定会干的。”
但是小丫头已经过了栅门,歌声往回飘,大麻色的头发一蹦一跳穿过黑麦田。
森林边的可耕地上,“地客们”正在撒彼德刚才载来的粪肥,安提克在犁田。硬土虽然才耙过不久,却硬得像石头,被太阳烤干了,马儿拉犁非常吃力,马具几乎断裂。
安提克好像钉在犁柄上,一直往前推,专心工作,不时用鞭子打马臀,但是大抵以嘴唇咂咂作声来鼓励它们,因为犁田的差事确实很辛苦,他以坚实稳定的大手掌犁,挖出一条又一条长形沟,这是犁小麦田的惯例。
乌鸦在犁沟边跳跃,啄食蚯蚓,到田里来吃草的栗色小雄驹一次又一次挨在母马身边,讨着要吃奶。
安提克咆哮说:“这么大了还吃奶!这贪吃的东西究竟怎么回事!”并用皮鞭打它的腿。它翘着尾巴逃走了。他继续耐心犁田,只偶尔跟女人说一两句话。他又累又气,彼德来了以后,就拿他当出气筒。
他大声说:“这些女人乐得为你停下工作,你竟现在才来,慢得像拾荒者!你为什么在森林边逗留那么久?我看见你了!”
“那‘为什么’还在原地,你可以去看,它会等你。”
“你鲁莽的舌头该死!嗬,老马,嗬!”
现在马儿愈走愈慢,累得直吐白沫。他自己脱下衣服,只穿衬衫和衬裤,流了好多汗,双手也觉得很吃力。一看见幼姿卡,他衷心大叫说:
“好,你来得正好,我们都饿坏了!”
他继续犁到松林边,把一道犁沟弄完,卸下马儿肩上的犁具,放它们到森林边绿油油的路面去吃草,自己在森林边界坐下来,狼吞虎咽,幼姿卡吱吱喳喳说话,他听都听烦了。
“别烦我。我不爱听你瞎聊。”他抱怨说,她回了几句,然后跑到树林里去摘草莓。
松林静悄悄的,水分干了,香气扑鼻,仿佛在艳阳下日渐枯萎,只看见一点点绿色,密林深处吹来一阵带松脂味的和风,并传来宛转的鸟叫声。
安提克躺在草地上,点起一根烟,眺望远处,依稀看见大地主骑着马跳过波德菜西的田地,几个人跟在他后面,手持测地的长竿。
大松树宛如红铜柱,高耸在他头上,映出摇曳和困乏的影子。他眼看要睡着了,忽然听见急促的车声——风琴师的仆人载树干到锯木厂——然后是一声熟悉的问候:“赞美耶稣基督!”
几位“地客”——由森林回家,肩上扛着柴火。雅固丝坦卡在行列末尾拖拖拉拉,被重担压弯了身子,脑袋几乎弓到地面。
“你在这儿休息一下。咦,你的眼珠子都快进出来了。”
她坐在他对面,将柴火靠在一棵树上,简直透不过气来。
“你不适合做这种苦工。”他怜恤道。
“是啊,现在我真累垮了。”她回答说。
他向长工彼德叫道:“那几堆放近一点,近一点!”然后又说:“为什么不叫人替你去呢?”
她只绷着脸,偏开痛苦的红眼睛。
“你变了好多!这么灰心……简直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她低头苦哼道:“就是燧石也会被铁锤敲碎呀。何况‘痛苦吞噬人,比铁锈吃铁快多了。’”
“这个季节连富裕的地主农夫都相当艰苦。”
“艰苦!谁若有麸糠煮野生的茉沃刺那草可吃,他就别怨时局艰苦。”
“老天爷!晚上过来,我们还能腾出两三蒲式耳的马铃薯给你。等收获时节到了,你可以做工来抵偿。”
她痛哭失声,简直说不出话来表示谢意。
他和和气气地说:“说不定汉卡有别的东西请你吃。”
她哭道:“要不是她,我们会饿死!是的,你们什么时候需要我,我就来替你们做工。愿上帝酬赏你们!我不是替自己说话:我饿惯了。但是小孩子正在叫:‘奶奶,给我们东西吃!’居然没有东西给他们!我告诉你:为了填饱他们的肚子,我不惜割下自己的手臂,或者偷圣坛上的东西,卖给犹太人。”
“那你又跟儿子媳妇住在—起啰?”
“我不是他们的亲娘吗?境况这么惨,我怎能离开他们?今年他们好像事事不顺利。母牛死了,马铃薯烂掉(他们甚至得买育种的马铃薯),狂风吹垮了他们的谷仓,我媳妇生下么儿以后,一直生病。他们都要靠老天爷发慈悲。”
“是啊,为什么?因为你儿子佛依特克整天醉醺醺,只关心酒店。”
她一心为儿子辩护说:“若说他偶尔喝过了头,全是噩运逼的。他有活儿可干的时候,从来不进犹太人的酒吧。但是,对穷人来说,喝一杯酒都算罪过。哎呀……天主对他们很刻薄,非常刻薄。他对一个又傻又穷的老粗紧追不舍,难道有理吗?为什么?他犯了什么罪?”她嘀嘀咕咕,抬眼看苍天,充满愤慨和挑战的神色。
安提克意味深长地说:“什么!你不是诅咒他们吗?常常这样!”
“啊,天主怎么可能会听我胡说八道呢?”然后暗自担心说:“就算母亲诅咒儿女,她心里也绝不希望他们倒霉。‘愤怒和悲哀使人乱讲话!’是的,真的……”
“你儿子佛依特克有没有把草地租出去?”
“磨坊主出一千兹洛蒂,但是我不准。东西一旦落在豺狼手上,连魔鬼都抢不回!说不定能另外找个有现金的人?”
“那片草地确实很可爱——一年可以割两次草。我现在若有现金就好了!”他叹口气,渴望得猛舔嘴唇。
“马西亚斯如果在世,一定乐于包租,离雅歌娜的土地那么近。”
她提这个名字,害他跳起来。不过他停了半晌,才装出漠然的神色,浏览乡野说:
“多明尼克大妈家的情况如何?”
她猜出他的想法,薄薄的嘴唇泛出笑容贴近来说:
“他们家像地狱!里面的人都哭丧着脸,屋里阴森森的,人人脊骨发寒。他们哭肿了眼睛,活着等待天命。尤其是雅歌娜——”
她捏造雅歌娜吃苦、不幸和寂寞的信息——加上各种迷人的情节,想套他的口风。但是他一句话也不说,心里好想念雅歌娜,全身发抖。
幸亏幼姿卡由森林回来,话题因此岔开了。她把摘来的草莓通通倒进他的帽子里,拿起空钵,蹦蹦跳跳走回家。雅固丝坦卡不等他袒露心声,站起来走开,一路苦哼着。
他吩咐说:‘彼德!用板车载她回去!’
他再度抓好犁柄,耐心划破又硬又干的土块,像公牛乖乖扛着牛轭,全心工作,却压不熄满腔的欲火。
他觉得日子好长,多次抬眼看太阳的高度,量田地的长度,还有好大一块地要犁呢。心头的忧虑加深了,他挥鞭打马,气冲冲叫女工们动作快一点。他激动得难以忍受,满脑子数不清的念头,双手把不稳犁具,老是撞到石子。到了森林边,犁具深深插在树根底下,犁刀脱落了。
再干下去简直不可能。他把犁具搬到一个轻型雪橇上,套上一匹马走回家。
屋里空空的,每样东西都沾着面粉屑,汉卡在果园里和邻居吵架。
“这女人!老有时间吵嘴!”他咆哮一声,走进院子,到了那儿他更生气,他由席棚拿出另一个犁具,却有毛病不能用。他修了好久,听见汉卡还在吵架,声音高到尖叫的程度,他很不耐烦。
“你若赔偿损失,我就把母猪还给你。否则我要打官司!赔偿它春天在漂白场撕坏的麻布,赔偿它现在吃的马铃薯!我有证人能指证它的行为。噢,好聪明的女人!想花我的钱来养肥她的母猪,是不是?但是我不放弃我的权利!”
她继续吵,邻居热烈回骂,愈吵愈厉害,两个人隔着树篱挥拳头。
“汉卡!”安提克扛起犁具,大声说。
她立即跑过来,气喘吁吁,气得像愤怒的母鸡。
“咦,你叫得好大声!全村都听得见。”
她嚷道:“我是维护我的权利!什么,我该容忍别人的猪在我家菜园里掘土吗?损失这样大——我不能说句话?”但是他以一句重话打断她:
“把衣服穿好,设法像个基督徒。”
“怎么?我干活儿得跟上教堂一样打扮?”
她那副样子活像被人拿来当扫帚扫过地似的,他用鄙夷的目光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铁匠忙着工作,铁锤声老远就听得见,一起一落吭吭响,打铁铺热得要命,因为风箱抑扬顿挫地吐出一股股流泉,屋里很吵。
麦克亲自和助手一起工作,铸出长长的铁条,他的脸像黑人似的,敲铁砧仿佛纯粹为了出气,孜孜不倦猛敲。
“这些粗车轴是谁要的?”
“是普洛什卡的车轴。他要为锯木厂运木材。”
安提克卷了一支烟,坐在门阶旁。铁锤不停地敲,一再匀匀称称锤打红热的铁块,慢慢改变它的外形,使它顺应锤打人的愿望,打铁铺不停地震动。
麦克问他:“你不想载木材吗?”他将铁条塞进火里,猛拉风箱。
“我猜磨坊主一定不肯。听说他是风琴师的合伙人,跟犹太人也很要好。”
铁匠殷勤又和善地说:“但是你有马——马儿和需要的一切。你家彼德整天在院子里闲逛——他们出的价钱很高。”
“收获前赚点现金确实不错,不过,我得去求磨坊主帮忙啰?”
“不。直接找交易商去谈。”
“我不认识他们!你若肯替我说话……”
“既然你开口,我乐意帮忙——今天就去找他们。”
安提克连忙出去,现在铁锤正在敲,火星向四面八方飞溅。
“我马上回来,先去看看他们运的是什么木材。”
锯木厂的工人很活跃,原木一根一根砍塑成形,大锯子嘎嘎挫着大树干,塘水由水车轮流向河道,沸腾起泡,在放水沟的狭岸间回旋。粗糙的松木连枝桠都没去除,轰隆一声推下车,弄得天摇地撼动,五六个工人忙着挥斧头,把树干弄直以便送入锯木厂,另外一些人将锯好的板子拿到阳光下。马修担任工头,安提克看他很忙,一面自己苦干,一面指挥别人干活儿。
他们诚心诚意打招呼。
“咦,巴特克怎么啦?”安提克四处张望说。
“他受不了丽卜卡村,撇下我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