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默默前进,暗影中几乎成了隐形人。现在余光已消退,暮色的蓝网罩住了整片田野。那天西方没有壮观的落日,但是隔着高高的白杨树,日光呈金色慢慢消失。
“里面印的内容是不是真的?”雅歌娜止步片刻,问他说。
“是真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主啊!这么浩大的水面,这么奇妙的国家!叫人很难相信。”
“不过却是事实,雅歌娜。”他低声说着,以和蔼的目光凝视她的明降,彼此距离好近,她屏住呼吸,全身抖了一下。她身子在前弯,做出无条件投降的姿态,仿佛指望他抱她,贴着附近的一棵树干,向他伸出手臂,他突然惊退道:“我得走了,天色已晚。再见,雅歌娜!”走得无影无踪。
过了好几分钟,雅歌娜才离开现场。
“什么!这位青年是不是对我施了符咒?我现在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一面惊叹一面慢吞吞走着,脑海如漩涡,古怪的刺激感传遍全身。
她经过酒店,无意中听到隔墙的音乐和谈话声。她由窗口往里瞧。大地主的兄弟亚瑟克先生在屋子中央拉小提琴。安布罗斯在吧台附近摇摇摆摆,正大声跟“地客”们说话,不时伸手要一杯酒。
有人出其不意接住她的腰,她尖叫一声,想挣脱对方的怀抱。
“现在我逮住你了,决不放你走。来陪我喝一杯!”原来是社区长,他用力扑着她,两个人由边门走进酒店的客厅。
没有人看见他们,很少人在路上,天色又很黑。
现在村子静悄悄的;外面的声响都静下来了,小农场空旷又沉默。人人都在家。理当休息的复活节快要过去了,劳碌的明天潜伏在门槛外,已经对他们露出可怕的利齿。
因此,丽卜卡村民那天晚上相当忧郁和温驯,只有普洛什卡家有个大聚会。邻居一起来,端端庄庄说话。社区长太太坐上位;她旁边是巴尔瑟瑞克太太,身材胖,嗓门大,正在坚持她的主张;紧跟着是席科拉太太,照旧骨瘦如柴;波瑞纳的表亲很爱饶舌;铁匠太太抱着娃娃,还有村长太太正用虔敬的口吻低声说话。总之,村子里重要的主妇都来了。
她们一本正经坐着,僵硬又古板,叫人想起一群羽毛弄皱的笨母鸡。她们穿着最好的假日衣裳:围巾半垂在背后(这是丽卜卡村的风尚),大花边高过耳垂,珊瑚珠子等财产全部挂在身上。不过,她们以缓慢的方式消遣,兴致点点滴滴增高、脸颊发红。过了一会儿,她们仔细卷好衬裙,以防弄皱,彼此愈贴愈近,很快就拌起嘴来。
等铁匠来了,自称进城回来,气氛更热闹。这家伙格外健谈,醉醺醺的,说了好多滑稽妙事来骗她们,她们捧腹大笑。满屋子闹哄哄,他自己大声笑,连波瑞纳家的人都听见了。
聚会很久才散,普洛什卡家三度到酒店去买酒。
波瑞纳家的人坐在院子里。汉卡起来参加,肩膀上披一件羊毛袄,抵御寒冷的夜风。
光线充足的时候,罗赫念书给他们昕,等夜色笼罩大地,他说了不少大家最爱听的奇迹。后来暮色太浓了,白墙上只显出一群人的大略轮廓。外面很凉,天上没有星星,到处无声无息,只有汨汨的水声和狗吠声打破那股寂静。
他们围成一圈——娜丝特卡和幼姿卡,薇伦卡母子,克伦巴大妈和彼德,等于坐在罗赫脚下,汉卡坐一块石头,和大家路微隔开。
他跟大家提到不少波兰的历史和许多神圣的传奇,世间的妙事,他说过的奇迹大多了,没有人完全记得。
他们一动也不动,静静听,饮下他的甜蜜言语,正如焦渴的大地吸取温暖的雨滴。
他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用低沉又端庄的嗓子说出这些话,
“凡是祈祷、操劳和准备,静候春天的人,春天必在冬末来到他眼前……”
“受压迫的人终会胜利,所以你们要有信心……”
“人类的幸福是一块田地,得播下血汗和牺牲的种子。如此播种的人将看到收成,将采收到作物……”
“但是只想每日吃粮的人不得坐上天主的餐桌……”
“谁若只抱怨恶风,却不行善,他会助长恶风的势力。”
他说了很多话,用的全是智慧语,很难背诵,声音愈来愈低,口吻愈来愈慈爱,最后黑夜整个吞噬了他的形影。这时候真像某个圣灵由地底说话,仿佛波瑞纳家的祖先在复活节特准回到人世,从崩塌的墙壁,多节瘤的老树,四周的暮色中发言,警告子孙。
他们思索这些话,佳言像洪钟在内心深处回响,激起了模糊的情绪——奇异,古怪,难以描摹的欲望。
他们甚至没发觉村子里的狗全部汪汪叫,很多人的足音飞速奔跑。
“失火了!波德莱西失火了!”有人在果园外对他们大喊。
真的。波德菜西贵族领地的农舍失火了,大红的火焰在夜空中升起。
雅固丝坦卡说:“不得了!”她突然想到柯齐尔大妈的威吓语。
“上帝审判他!”
“惩罚他对我们的欺侮!”暗处有很多声音叫道。
屋门砰砰响,村民衣衫不整,匆匆跑出来,愈来愈多人挤在磨坊边的桥面上,那边看火看得最清楚。几分钟后,全村都来了。
该处农庄立在森林附近的一座小山边,跟丽卜卡村相距几俄里(一俄里等于三千五百尺),火势不断加强,由丽卜卡村看得很清楚。衬着黑黝黝的森林,火舌不断扩大,暗红的烟柱在上冲。没有风,大火直挺挺愈冒愈高,建筑物像一束束油脂薪柴,烧得很旺,闪烁的红光伸进夜影中,外带一股股高耸的浓烟。
空中马上回荡着痛苦的低吼。
“他们的牛棚着火了,救不了几头牛,因为只有一扇门!”
“啊,现在谷物堆着火了!”
另外有人惊慌地说,“谷仓也是!”
神父、铁匠、村长和社区长(他喝醉了,几乎站不直)都来到现场,呼吁大家去救难。
没有人赶去。民众纷纷咆哮。
“放出我们的子弟,他们会拯救农庄!”
祈求、威吓,甚至神父含泪哀求都没有用。他们绷着脸观望火灾,一动也不动。
柯伯斯大妈甚至对她看得见的贵族领地仆人挥拳头。“狗养的!”她尖叫说。
最后只有社区长、村长和铁匠赶去救灾,而且没带工具,农民连一个水桶都不肯给他们拿。
他们齐声叫道:“哪个下流胚敢动一个水桶,就用棍子打死他!”
全村大大小小挤在一块儿,忙着制止怀中婴儿的哭声。很少人说话。大家静静观望,看个饱,内心暗暗得意,认为上帝正为他们伸冤,惩罚大地主。
大火直烧到半夜,但是没有人回家。他们耐心等大火烧完,整个农庄着火,燃烧的茅草和屋顶板像红雨飞天又落地,火舌在暗夜中摇曳,染红了树梢和磨坊主的屋顶,在水塘面映出一道微光,仿佛布满亮晶晶的余烬。
滚动的车声、民众的呼喊、低吼的噪音和可怕的死亡威胁响遍了全村,村民仍旧像一堵活墙,让眼睛和心灵享受复仇的滋味。
但是酒店外传来安布罗斯沙哑和酒醉的声音,不断唱着同一首歌曲!
6
第二天早上,汉卡听到一则奇怪的消息,害得她在床上惊跳起来。幸亏雅固丝坦卡及时抓住她,把她按在枕头上。
“你别动!房子失火了吗?”
“但是他说那种话!他一定发疯了!”
白利特沙老头吸一大撮鼻烟,然后低头打喷嚏说:“不,不,我的精神很正常,我知道自己说什么。昨天开始,亚瑟克先生成了我的房客!”
“你昕到了吧?他简直发疯!……请看看他们回来没有,我的新生儿一定饿坏了!”
老太婆继续打扫房间,撒上沙粒。
汉卡的父亲猛打喷嚏,身子仰跌在板凳上。
“你的声音大得像市场报时的喇叭。”
“啊!这是强烈的鼻烟,亚瑟克先生给了我一整包哩!”
天色还早。阳光射进屋内,明亮又暖和,果树摇曳着,半开的房门外出现几根直挺挺的鹅颈和珊瑚色的尖喙;一整窝嘎嘎吵闹的小鹅想爬过高高的门槛。有条狗低声咆哮,鹅声叽叽嘎嘎,走廊上孵蛋的母鸡吓得格格叫,在窝里拍翅膀。
“拜托把它们赶到果园去,至少有青草可拔。”
“我会的,汉卡,我会的,而且留心不让老鹰飞近它们。”
“长工们在干什么?”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噢,彼德在山边犁马铃薯田,怀特克正在耙我们的亚麻田。”
“那块地还湿湿的吧!”
“是的,木屐都陷在里面,不过耙好以后干得快。”
“田地还没播种,说不定我就下床了。”
“噢,当心身体。别怕人家抢你的工作!”
“母牛的奶挤过没有?”
“我挤的!雅歌娜把桶子放在牛舍外,自顾走开了。”
“她像一条狗,在丽卜卡村乱逛,没用的女人,什么都不能指望她。告诉柯伯斯大妈我让她耕卷心菜圃。彼德会拿肥料给她,并把地犁好,但是她每周得工作四天来换一块地。一半在我们种马铃薯的时候做,一半留到收获时节。”
“柯齐尔大妈乐于用同样的条件接下亚麻田。”
“她不行,太懒了。叫她到别的地方去找吧,去年她在全村说爹的坏话,说他待她不公平。”
“随你的便,土地是你的,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啊!昨天你分娩的时候,菲利普卡来拿马铃薯。”
“以后付现金?”
“不,用工作来抵债。那家人没有钱,他们正在挨饿呢。”
“现在给她一蒲式耳。她若还要,得等我们种完再说。我不知道我们有多少可剩。幼姿卡会量一蒲式耳给她。虽然菲利普卡干活儿实在很差劲。”
“她哪来的力气?吃得少,睡得少,又年年生小孩!”
“时局艰难!收成在山的那一边和远处,饥荒却在我们的门槛上!”
“你说门槛?不,在室内,掐死我们每一个人!”
“你有没有放开母猪?”
“它躺在墙边。好棒的一胎猪仔,每一只都圆滚滚的。”
这时候白利特沙老头出现在门口。
他说:“我把鹅群留在醋栗丛里。噢,复活节亚瑟克先生居然来找我说,‘白利特沙,我跟你住,当你的房客,付你高租金,如何?’我以为他蔑视我,高尚人物是习惯侮蔑农民的,所以我回答说,‘噢,我不反对收一点小钱,我有房间空着。’他笑了,给我一包鼻烟(最棒的彼德堡货),看看我的破房说,‘你能住这儿,我也能住,我替你修房子,马上就像一般的住宅了!’”
老太婆称奇道:“怪了!这么伟大的人——大地主的亲兄弟!”
“于是他在我的草荐边搭了一个茅草床铺——喏,我出门的时候,他在门阶上抽烟,扔谷子喂麻雀。”
“但是他吃什么?”
“他随身带了锅罐,经常泡茶和喝茶。”
“这里面一定有文章。身份这么高的人,行事不会没有理由。”
“理由是他发疯了!人人都想办法出头,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一心想降级呢?只因为他的神经不正常。”汉卡说着抬起头来,围墙内有人声。
他们带婴儿受洗回来了。幼姿卡抱婴儿打头阵,婴儿用枕头包着,外罩一条大围巾,多明尼克大妈在后面护着他,接着是教父社区长和教母普洛什卡大妈,最后安布罗斯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多明尼克大妈进屋以前,先接过婴儿、在胸前画个十字,抱着他绕屋一圈,依照远古的仪式,在每个角落停下来说:
“风自东来兮,
寒意自北来,
夜自西来兮,
暑气自南来,
噢,人类的灵魂啊,当心四面八方的恶灵,只信任上帝!”
社区长笑着说:“哼!多明尼克大妈看来好虔诚,她却是有名的魔术师。”
普洛什卡大妈回答说:“真的,祈祷有好处;不过人人都知道来点魔咒不妨事。”
他们一起进屋。多明尼克大妈为婴儿换衣服,赤裸裸交到他母亲怀里,浑身红得像龙虾。
“噢,母亲,我们为你带回一个真正的基督徒,他在受洗式中命名为罗赫。愿他长得好,给你带来安慰!”
“愿他生出十二个小罗赫!他真是大嗓门的小伙子!施洗的时候用不着捏他,他把盐份都吐出来了!”
小家伙在羽毛被上哭号,两腿乱踢乱蹬。多明尼克大妈用几滴伏特加酒去擦他的眼睛、嘴巴和额头,然后才准汉卡喂奶。他立即转向母亲的乳房,紧黏着不放,止住哭声。
于是汉卡诚心诚意谢谢教父和教母,吻他们和在场的来宾,辩解说这场施洗仪式不符合波瑞纳家儿子的身份。
社区长开玩笑道:“那明年再来一个嘛。”他捋捋胡须,因为伏特加酒杯传过来了,“可以补偿这次的缺憾。”
安布罗斯冒冒失失脱口说:“施洗不见父亲,等于犯罪不忏悔受赦!”
这一来汉卡泪如泉涌,女客连忙敬酒安慰她,万般同情地将她搂在怀里。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多了,恳求大家原谅,请他们吃点东西。真的,一大盘炒蛋和碎腊肠熏得满室香喷喷的。
雅固丝坦卡端东西待客,幼姿卡对着新生的婴儿轻轻唱歌,摇他入睡,旧摇篮的摇板掉了,他睡在揉面钵里。
汤匙一次又一次叮叮当当挖盘中的餐点,他们吃了很久,没有人说话。
小孩子挤在外面的走廊上,愈来愈多小脑袋伸进来偷看屋里的情形,于是社区长扔了一把糖到院子里给他们吃,他们为此大吵和大打一场。
“咦,连安布罗斯都说不出话来。”雅固丝坦卡先开口。
“啊,他正为我们的男孩盘算一个可以经营的农场和一位可以追求的姑娘!”
教父说:“找田地是父亲的事,找对象是我们的事。”
“女孩子多着呢。她们都对你有意,你选中谁,还有一份嫁奁!”
“我猜社区长太太想再生一个小孩,前几天我看她在树篱上晒夭折宝宝的衣裳。”
“社区长大概答应她秋天来个施洗礼。”
“他是能干的官员,一定不忘记实践诺言吧。”
他正色说:“噢,是的,一栋房子必须有小孩吵嚷才热闹!”
“他们的确惹来不少麻烦,却是希望和安慰的保证。”
“非常精美!”雅固丝坦卡吼道,“可惜连黄金都会买贵了!”
“对,有些小孩很坏,而且会违抗父母。不过有一条定律,‘公羊如何,小羊就如何’,‘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多明尼克大妈说。
雅固丝坦卡觉得这些话是针对她,非常生气。
“你尽可以嘲笑别人,你养了这么斯文的男孩子,纺纱、挤牛奶、洗锅子比得上训练有素的姑娘。”
“因为他们教养得当——从小习惯服从。”
“他们跟父亲一模一样——人家打他们,他们还献上脸颊!是的,‘公羊如何,小羊就如何’;你说得对。我记得你年轻时跟小伙子的韵事;难怪雅歌娜学你的作风,模仿得这么好。”她在对方耳边嘘道,“就算一根木杆——戴上男人的礼帽——要求她,她也不忍心拒绝!”多明尼克大妈听了这些话,脸色白得像死人,低头不语。
雅歌娜正好穿过走廊。汉卡叫她进来喝一杯。她嘴里答应,却不看任何人一眼,径自走入她自己的房间。
社区长等她出来,等了半天没结果,显得很失望。
他没什么话要对别人说,她再度出门到院子去,他的眼光偷偷跟着她打转。
话题渐渐松散。两位长者坐着相瞪眼,普洛什卡大妈在汉卡耳边说悄悄话。只有安布罗斯一个人抱着酒瓶,虽然没人理他,他却说了好些不可思议的故事。
社区长立即告退,假意要回家,其实由果园溜到院子里,雅歌娜坐在牛舍的门阶上,把手指伸给一头花斑母牛吸吮。
他小心看四周,塞几粒糖在她怀里。
他说:“拿着,雅歌娜,今天晚上到私用酒吧来,你会吃到更好的东西。”
他不等她回答,就匆匆回到屋内。
他大声说:“啊哈!你们有一头很棒的小公牛,我看见了,可以卖高价。”
“不,我们留着育种,传自上好的贵族领地血统。”
“你们会大赚一票,磨坊主的公牛现在不行了。安提克看到财源滚滚,不知多么高兴!”
“哎呀!他哪一天才看得到?哪一天?”
“不会太久了。我跟你说这句话,信任我。”
“我们一天等过一天,实在等腻了!”
“他们随时会回来——全部回来,这种事情我知道一点。”
“但是田地不等人,这是最糟糕的一面。”
“啊!我期待秋天……”
一辆板车喀哒喀哒驶过去。幼姿卡探头看外面,宣布是神父和罗赫要到某一个地方。
安布罗斯解释说:“去买弥撒用的酒。”
雅固丝坦卡冷笑说:“他为什么宁愿选罗赫试饮,不选多明尼克大妈?”
多明尼克大妈没时间反驳。铁匠正好进来,社区长举起酒杯。
“麦克,你来迟了,来弥补失去的光阴!”
“我马上追过你,他们来找你去呢!”
他说话的当儿,村长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来。
“走吧,彼德,书记官和宪兵找你。”
“母狗!什么,片刻都不能休息?……算了,任务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