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道他要结婚,多明尼克大妈也从邻居口中听到了,她假装不懂对方的意思。
星期天早上,雅歌娜多次溜出娘家,悄悄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由菜园拿过去给娜丝特卡。老太婆明明知道怎么回事,却没有阻止,只默默走来走去,脸色阴森森的。安德鲁直到大弥撒后才敢接近她。他小心翼翼上前,不敢离太近。
“娘,我要出去。”
“你最好赶马去吃苜蓿!”
“你不知道吗?我是去参加西蒙的婚礼。”
她伤心地回答说:“赞美上帝,不是你的婚礼!好吧,但是你若喝醉,看我怎么治你!”她一面威吓,一面摸索到邻居家,小伙子连忙换上漂亮的服饰。
他咆哮说:“要,我要!……我要喝醉,就算气气她也好!”他连忙赶到马修家,大伙儿正要动身去教堂。不过婚礼很安静;没有歌声,没有呼喊,也没有音乐。教堂只有两根蜡烛,娜丝特卡羞愧得直掉眼泪,西蒙气冲冲环顾少数参加婚礼的客人。幸亏仪式完成后,风琴师弹些轻松的曲子欢送他们,他们差一点忍不住跳舞,心情愉快又活泼。
婚礼完成后,雅歌娜立刻回娘家,只偶尔来看看。马修拉提琴,彼德用长笛伴奏,另外一个人兴致勃勃为他们敲铜鼓。他们开始跳舞,甚至在小屋内跳,很多客人由屋里跳到屋外,再由屋外跳回来,在餐桌间穿行。他们吃点东西,敬敬酒,说说话。只是气氛很安详,大白天脑袋清醒,他们无心吵闹。
西蒙紧黏着娇妻,带她到僻静的角落狂吻,客人都取笑他,安布罗斯发脾气哼道:
“可怜的家伙!今天好好玩吧,明天你得付账。”他说话时,贪婪的月光一直跟着酒杯打转。
婚宴其实不怎么生动,很多人基于教养,吃一点东西,坐一会儿,等夕阳映得满天红光,他们就告辞回家了,所以没什么热闹可言。不过马修非常爽快活泼,弹呀,唱呀,硬要请女孩子陪他跳舞,并传饮伏特加酒;雅歌娜露面时,他一直陪着她,大送秋波,跟她讲话,完全不顾念苔瑞莎眼里的泪光。
雅歌娜对他冷冷的,却没有理由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只耐心听他说话,并留心波瑞纳一家来了没有,她不希望碰见那些人。幸亏他们没有来。说实话,一流的地主农夫都没有来。不过,他们并未拒绝主人的邀请,依礼送了各种礼物来补贴婚宴的开销。有人发现他们缺席,雅固丝坦卡照例答道:
“若有一大堆精美的食物,满屋子酒香,他们不来才怪,用棍子都赶不走,但他们不欢喜干舌头和空肚子。”
这时候她略有醉意,不太正经:发觉“颠三倒四”亚斯叶克独坐在一角,幽幽叹息,擤鼻涕,远远看着娜丝特卡,就拉他出去跟新娘说话和玩乐。
“跟她跳舞,尽量找找乐子!你娘不会让你娶她,现在她有丈夫了,你在她身边嬉戏,她会报答你的情意!”
接着她说出非常刺耳的话,安布罗斯现在喝够了,开始乱嚼舌根,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人人都笑弯了腰,短暂的夏夜过得轻松又好玩,不知不觉到了终点。
客人都走了,只剩下亲人在场(还有安布罗斯,他正在喝酒瓶中剩下的最后一滴酒)。新夫妇决定马上回新家。马修希望他们多留一会儿,但是西蒙向克伦巴借了一匹马和一辆板车,不肯逗留。于是他将橱柜、容器和被褥搬上车,让娜丝特卡坐在顶上,跪地接受岳母的祝福,吻一吻大舅子,又向其他的人深深致敬,在胸口画个十字,挥鞭打马,就此出发了,全家人都陪他去。
他们默默步行,到了磨坊附近,有两只鹳鸟在他们上空绕圈子。老丈母娘看了,拍手说:
“敲木头!这是你们的好预兆,你们会有很多小孩!”
娜丝特卡的脸色微微发红,后面推车的西蒙高兴得吹口哨,用得意的目光看看四周。
最后别人都走了,娜丝特卡看看寒酸的新家,不禁流下眼泪。西蒙叫道:
“别哭,傻女孩!别人拥有的更少,他们正羡慕你呢!”
他精疲力竭,而且略微喝醉了,倒在屋角的草堆上,很快就大声打鼾……她坐在窗前,俯视丽卜卡村的白房子,继续掉眼泪。
不过,这种悲哀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全村的人似乎商量好了,特意来协助她。克伦巴太太先来,腋下夹着一只母鸡,并用篮子提来一窝小鸡仔。这是很好的开端,几乎每天都有某一家的主妇来访,没有一位是空手来的。
她们的好意打动了她的芳心。
她说:“好乡亲,我怎么报答你们呢?”
席科拉太太答道:“真心说句谢谢就行了。”她给娜丝特卡带来一块麻布。
普洛什卡太太由围裙底下抽出一大块腌肉说:“你们手头宽的时候,可以将这份心意转给匮乏的人。”
她收到很多礼物,可以用好一段日子。有一天薄暮时分,“颠三倒四”亚斯叶克将爱犬克鲁契克牵来送给她,绑在她家附近,然后匆匆逃走,好像怕人害他似的。
他们告诉娜丝特卡这件事,笑得好开心,但是她抿一抿嘴唇表示不屑。
“娜丝特卡,中午休息的时候,他摘草莓要送你,被他母亲拿走了!”
7
雅固丝坦卡走到波瑞纳家。她采了一点草莓,带给幼姿卡。当时汉卡正在屋外挤牛奶,于是她坐在屋檐下,向汉卡报告娜丝特卡收到哪些礼物。
她断言:“不过,他们送礼物是为了气气多明尼克大妈。”
汉卡纠正说:“也是为了协助娜丝特卡。对了,我也该拿点东西去给她。”
雅固丝坦卡告诉她:“你现在若有什么东西托我带去,我乐意跑腿。”屋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哀求——原来是幼姿卡。
“噢,汉卡,把我的小母猪送给她。我自知快要死了,娜丝特卡会为我的灵魂祈祷!”
汉卡觉得这个主意还不错,她立即叫怀特克将小母猪赶过去给娜丝特卡,她自己不想去。
幼姿卡叫道:“怀特克,告诉她小母猪是我送的。她得赶快来看我,我现在不能动。”
可怜她很爱哭,动不动就闹别扭。她已经卧病一星期,发烧,全身长了硬痂和鳞片。因为她拼命哀求,起先家人让她躺在果树下。但是病情恶化不少,雅固丝坦卡不许她这么做。
她说:“你得躺在阴暗的地方,阳光会将恶气往里赶。”
所以,她孤零零躺在暗室,整天呻吟不已,抱怨小孩和朋友都不能进去陪她。雅固丝坦卡受托当她的监护人,谁想进屋,她就赶谁走,甚至用棍子打人家!
她跟汉卡说完话,将草莓拿给幼姿卡,又替她弄了一帖膏药,是纯荞麦糊加上新鲜未放盐的奶油和许多蛋黄调成的。她将膏药抹在幼姿卡脸上和脖子上,敷得很厚,整个覆上湿布。小丫头乖乖接受治疗,只略带恐慌说:
“化脓后脸上会不会造成天花疤?”
“只要不去抓,就不会留下疤痕——跟娜丝特卡一样。”
“不过伤口好刺人哪,噢,天主!……拜托绑紧我的手,否则我忍不住!”她热烈恳求,几乎忍不住要去抓脸,老太婆一面嘀嘀咕咕为她念咒语,一面用于石莲的烟气为她消毒,并将她的手臂捆在身体两侧,就出去干活儿去了。
幼姿卡静静躺着,听苍蝇嗡嗡飞——还有另一种奇怪的嘤嘤声,不时在脑子里作响。她仿佛置身梦境,一再听见家里的人蹑手蹑脚进来看她,又悄悄走了。接着她幻想有树枝低低垂在她头顶,枝头结着红色的苹果,但是她摸不着也摘不到,然后有一群羊围在她身边,咩咩哀啼……后来怀特克进屋,她倒一眼就认出是他。
“你有没有将我的小母猪送去给娜丝特卡?她怎么说?”
“咦,她高兴死了,上前吻母猪的尾巴!”
“你这顽皮鬼!拿娜丝特卡开玩笑!”
“我说的是实话,她要我转告你,她明天过来。”
突然间,幼姿卡翻来覆去,惶然大叫说:
“把它们赶出去!——它们踩到我!”
然后她突然崩溃,静静躺着,仿佛睡着了。怀特克走出去,却频频回来。有一次她焦急地问他:
“中午到了没有?”
“将近半夜,人人都睡了。”
“对,天色很黑。”
“这些麻雀快拿走,像没长毛的雏儿,吱吱喳喳乱叫。”
他正告诉她鸟巢的事情,她尖叫一声坐起来。“阿灰呢?怀特克,别让它乱跑,否则爹会打你的!”
接着她叫怀特克上前,跟他说悄悄话:“汉卡不准我参加娜丝特卡的婚礼,但是我不管她,我硬要去……穿一件深蓝的胸衣……还有教区狂欢节穿的那件裙子……怀特克!摘几个苹果给我吃,别让汉卡逮到你。”她突然静下来,仿佛睡着了。
怀特克一连几小时守在她身边,赶苍蝇,拿水给她喝。汉卡叫他留在家守护她,克伦巴的儿子小马西亚斯同时照顾波瑞纳家和他父亲家的牛。
牛童吸不到林间自由的空气,觉得很难受,但是他对幼姿卡的病况非常同情,他们说他巴不得将天空拉下来给她,想尽办法逗她开心,逗她笑。
有一天,他为她抓来一整群小鹧鸪。
“幼姿卡,摸摸看,它们会对你啁啁叫哩!”
“我怎么摸?”她抬头哼道。
他为她松绑,她用软弱无力的小手接过未长翅膀的雏儿,贴在她脸颊和眼睑上。
“啊,它们心跳得好厉害!吓得要命,可怜的小东西!”
“什么?我亲手抓的,要我放它们走?”他抗议,不愿意放了鸟儿。但他还是放掉了。
还有一次,他带一只兔子给她,放在她盖的绒毛被单上,拎着它的耳朵。
她耳语道:“亲爱的小兔,甜蜜的小兔,远离你的妈妈。”说着将它紧抱在胸前,活像抱婴儿似的,轻轻爱抚它。但是它尖叫几声,似乎很受罪,逃出她的手掌,跳到走廊的家禽堆,吓得鸡群乱窜,然后跑出门廊,走到打瞌睡的拉帕跟前,逃进果园去了。老狗立刻猛追,怀特克一面喊一面跟过去,闹声喧天,汉卡由庭院跑来,幼姿卡笑得前仰后合。
“老狗有没有追到它?”她焦急地问。
他大声说:“怎么可能!不,它只看到兔尾巴,兔子跳到麦田深处,像水里的石头,逃得无影无踪——真会跑——别伤心,幼姿卡,我再给你抓一只。”
他不管找到什么,一定拿来给她:今天带一群金斑点的鹌鹑,明天带只刺猬,改天又带一只温驯的松鼠,在屋里跳来跳去,好玩极了;不然就带一窝小燕子,哀声鸣叫,引得母鸟和公鸟追进屋,幼姿卡叫他把小燕子放回窝里去;还有很多稀奇玩意儿,加上许多苹果和梨,两个人瞒着家长吃个够。不过,她终于样样都玩厌了,烦腻地转过身子,什么都不喜欢。
她咕哝道:“这些我都看不上眼,给我带点新奇的东西!”鹳鸟在屋里走来走去,尖嘴伸进每一个锅子,不然就埋伏着,突然在门口啄拉帕一下,连这些她也看腻了——只有一次,他活捉到一只彩虹色的食蜂鸟,带来给她,她看了才略有喜色。
“好华丽的小鸟!简直像油彩漆成的!”
“小心它啄你的鼻子,它是很难对付的坏鸟。”
“可是它没打算逃走哇一是不是很温驯?”
“不,我绑住了它的翅膀和双腿。”
这只鸟为他们解闷一段时间,但是它一天天憔悴,坐着不肯动,不肯吃东西,不久就死了,全家人都很伤心。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外面愈来愈热,白天几乎没办法下田,晚上也闷得要命,活像住在大烤炉里,连户外和果园都差不多。干旱很快就成为大天灾。牛群由草地饿着肚子回牛棚,哞哞乱叫。马铃薯枯萎了,只有榛子一般大小,有些田地的燕麦发育不良,高度只有几寸,大麦的叶子枯掉了,黑麦太早干,麦穗白花花不长谷子。因此,他们很烦恼,每天日落都希望看到天气改变的征兆。但是天上一朵云都没有。头上只见玻璃状的白光,太阳下山,未蒙上一点蒸气的影子。
现在很多人在“天主变貌坛”的圣像前面痛哭,但是没有用。田地更干、更焦,果实未成熟就落地。溪水流量太少,磨坊和锯木厂都关着,安静又凄凉。村民不顾死活,人人分摊还愿弥撒的费用,参加圣体展览。
他们祈祷好热烈,好真挚,铁石心肠都不可能不感动。
天主确实对他们发了慈悲。不错,第二天很闷热,叫人流汗,光线很强,连鸟儿都晕死在地上,公牛在草地上哀鸣,马儿不肯出马厩,人又累又乏,在于果园爬来爬去,不愿意走出凉荫。
但是——到了中午,万物仿佛要在白热的大熔炉里断气时——四周突然起了一阵迷雾;遮住太阳的强光,像一把灰烬撒在大火盘上。不一会儿,空中传来万鸟鼓翼般的声音,乌云由四面八方聚拢,愈来愈阴沉,愈来愈险恶。
人人都感到害怕,万物静悄悄的,却畏惧得发抖。
远处雷声隆隆,接着起了一阵疾风,尘埃呈一股股螺纹往上升,又浓又密,太阳洒下沙黄色的闪光。接着一切突然暗下来,高空出现一条条闪电——活像有人在天空挥火鞭似的。第一阵雷霆落下来之后,民众跑出屋外。
世界霎时乱纷纷。在难以形容的漩涡乱流中,太阳整个看不见了,纠缠不清的漆黑云块间射出一道又一道眩人的光彩。雷声隆隆,夹着闪电,接着是淅淅沥沥的大雨和树木间呼啸的狂风。
雷霆一个接一个打下来,亮得叫人睁不开眼。雨势太大,什么都看不清,到处有霰雹零零落落飞舞。
这种场面历时一个钟头左右,谷物被吹倒,路面化为起泡的浊流。后来雨势小了一点,天也开了,但是雷声再度轰隆轰隆响,宛如两百辆板车驶过结霜的地面——倾盆大雨又下来了。
民众惶然看屋外。有些民宅点了圣灯,唱起“圣母啊,我们奔求你保护”的圣歌,圣像拿出屋外,以便防卫外面的恶灵。感谢上苍!暴风雨没造成大灾害就过去了。不过,天气快要好转时,雨粒渐稀,村尾上空的一朵孤云突然射出一道火光,击中社区长的谷仓!
建筑物立即着火冒烟,村民惊慌地跑到现场。一开头就没有救援的希望,烈火吞噬谷仓,像吞一堆干木片,不过安提克和马修等人拼命保全柯齐尔的房屋和毗连的房舍。好几处茅顶开始冒烟了,受难的谷仓火星四溅,幸亏路上的雨水奔流个不停。
社区长不在家,他一早就进城办公事去了。但是他太太在场,为损失而哀痛,像烫伤的母鸡四面八方乱窜。危机解除后,村民回家了,柯齐尔大妈居然叉腰向她走来,嘴里谩骂不休!
“你看到了吧?社区长夫人,天主为你欺负我而惩罚你呢!是的,它惩罚你!”
社区长太太伸出手冲向她,两个人眼看要打起来。安提克好不容易才把她们拉开。接着他用强烈的措辞责备柯齐尔大妈,她像挨揍的母狗。一面咆哮一面走回自己的家:
“是的,社区长夫人,你神气吧!我要雪耻,本利一起算!”
此时暴风雨已转到林地那边,太阳又出来了。蓝天上浮着几朵白云,空气凉爽又新鲜,鸟儿齐鸣,村民修理损害的房舍,并打开水门。
快到家的时候,安提克意外碰见雅歌娜手持锄头和篮子。他坦然问候她,她像野狼凶巴巴地瞪他一眼,默默走过去。
他怒气冲冲咕哝地道:“这么骄傲?”后来看幼姿卡在围院里,就骂她不该冒着湿气出来。
她的病情好多了,家人容许她整天躺在果园里。她身上的鳞片治得很好,没留下疤痕。汉卡舍不得耗费这么多奶油和鸡蛋,雅固丝坦卡照旧为她敷药膏,完全在暗中进行。
她躺着慢慢复原,几乎整天孤零零的,怀特克现在又去看牛了。偶尔有个女孩子来看她,或者由罗赫陪她坐一会儿,老爱嘉莎也来过,照例说她收获时节一定会死在克伦巴家,像农家主妇一般死法。不过,只有老狗拉帕经常守在幼姿卡身边,鹳鸟一叫就来,其他的小鸟常飞下来吃她扔的面包屑。
有一天屋里没人,雅歌娜带一把糖来看她,幼姿卡还来不及道谢,雅歌娜听见汉卡的声音,连忙逃走,隔着树篱叫道:
“但愿你吃了有好处!”说完就走了。
雅歌娜跑到哥哥家,送一点东西给他。
她发现娜丝特卡守着一头母牛喝水。西蒙在附近建一栋外屋,用力吹口哨。
她很惊讶,大声说:“什么,你们这么快就有一头母牛了?”
“是啊,很美吧?”娜丝特卡引以为荣说。
“真的,很漂亮。一定出自贵族领地的血统。你们在哪里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