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像一条被人踩到的虫子,扭来扭去,很为难。嘴里嘀嘀咕咕说一两句话,就过去跟磨坊主交谈,磨坊主已来到农民身边,正跟老普洛什卡大声说话,存心说给别人听。
“我劝你照官员的意思表决。学校非设不可,即使最差的学校也比没有好些。你希望的那种学校不可能成立。用不着拿脑袋去碰石墙。你们不赞助——那他们就不求你们许可,自己办了。”
一位旁观者大声说:“但是,我们若不交钱,他们有什么办法?”
“你真傻。他们会来收。你不交——他们会卖掉你的最后一头母牛,另外还以叛乱的罪名送你入狱。够清楚了吧?”他转向丽卜卡村民说:“你们现在要迁就的不是大地主,而是行政区首长,这个人不能等闲视之——我告诉你们,照他们的吩咐去做,感激上帝事情并不比现在更糟糕!”
赞成他主张的人齐声附和,老普洛什卡想了一会儿,突然说:
“你说得对,罗赫诱骗了我们村民。”
一位普奇勒克村的农民强调说:
“他跟贵族领地的人要好,所以鼓励我们跟政府作对。”
四面八方都有人反对这位农夫,他根本不怕,一有机会就继续发言。
他自作聪明地看看四周说:“帮他的是傻子。谁若不赞成我的话,叫他来,我要当面叫他傻瓜。这些人不知道事情从来就如此:贵族叛变,逼我们去送死,但是到头来谁倒霉?咦,是我们农夫!哥萨克军驻扎在你们村子里,谁挨揍?谁受苦和坐牢?只有我们农夫!上流人物不会为你动一根指头。他们自己开溜,把你扔在险地,这些叛徒!而且,他们会在贵族领地宴请大官!”
“哈!民众在他们心目中算得了什么,他们怎么会为人民动指头呢?”有人叫道。
另外一个人说:“他们若有办法,明天就会恢复农奴制度!”
前一位发言人继续说:“乔治说,‘叫当局用波兰文授课,他们若不肯,我们就不赞助学校,也不出钱。’很好。但是,只有雇工能对主人说,‘我不干’,然后辱骂主人再逃走,免得挨一顿揍。我们有地的农夫不能逃,必须留下来挨打。所以我说建学校的代价比抵抗官员来得低。不错,他们不肯教我们的语言,但是他们也不可能把我们变成俄国人,我们向上帝祈祷或彼此交谈,没有一个人会不用母语!
“最后我再说一遍,只维护你们自己的利益!让贵族彼此打得头破血流,不关我们的事。让他们厮咬和打架,反正都不是我们的兄弟。滚他们的!”
说到这儿,有一群人围在他四周,大声喝止他。磨坊主和少数人支持他也没有用。支持乔治的人上前挥拳头,情况看来很糟糕,普里契克老头叫道:“宪兵们正注意听呢!”
这一来,大家纷纷住口,老头趁机用愤怒的口吻说:
“他说了一句真话,我们得为自己谋利益!安静!你们说完了,让别人说说!这些家伙乱喊乱叫,自以为是大人物!如果尖叫代表思考,那每一个大嗓门的人都比神父更有脑筋啰!你们笑我,但是我告诉你们:我们的贵族造反……那年是什么情况。记不记得他们怎么欺瞒你们,发誓说只要波兰存在,我们就可以顺自己的意思行事……拥有田地和森林——一切的一切。他们许下诺言,发表演说,我们都出力帮忙;现在我们有什么?你们若是傻瓜,不妨听贵族的话,但是我是老鸟,用粗糠才逮不住我呢!”
“打他的嘴巴,让他安静!”有人叫道。
他继续说:“现在我跟他们一样是贵族,我有自己的权利,谁也不敢动我一根汗毛!”
他的声音被四面八方的冷笑声淹没了。
“你这只猪猡,有个猪栏睡,有满满一槽的食物,就高兴得呼噜呼噜做声!”
“一旦养肥,你就知道棒子敲头,屠刀架在喉咙口的滋味!”
“上次市集不是有个宪兵鞭打他吗?他还吹牛说没有人敢碰他!”
“真是大贵人,随时有被虱子吃掉的自由!”
“他皮靴里塞的茅草都比他有脑筋!”
“他连一只鸡的价值都判断不清,却到这里来教导我们!”
老头子气得口吐白沫说:
“你们这些土渣……甚至不尊敬老人的灰发?”
“怎么?一只灰马因为毛色泛灰,就该受人尊敬吗?”
民众哄堂大笑,不久他们的注意力转向官署的屋顶,纳瑟夫警官爬到上面,抱住一根烟囱,眺望远处。
他们高高兴兴喊道:“约瑟夫!闭上嘴巴,免得有东西掉进去!”因为有一群鸽子在他头上盘旋。但是他全力喊道:
“他来了……来了!由克里拉克通过弯口!”
现在民众聚在建筑物四周,静静凝视空无一人的路面。
书记官匆匆穿上最好的衣服,现场又传出他太太的叫喊,托盘的吭啷声,家具的移动声,以及许多只脚来来去去的声音。不一会儿,社区长也露面了,站在门阶上,脸色红得像甜菜根,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身上戴了官职链。他瞥一瞥身边的民众,用凶巴巴的口吻大声说:
“安静,乡亲!官署不是酒店。”
“过来,彼德!我跟你说句话!”克伦巴叫他说。
“这里没有彼德!我是一名官吏。”他傲然回答说。
这句话立即被人打断,当做笑柄,大家捧腹大笑,不过社区长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让路!让路给行政区的首长!”
一辆马车出现在大路上,颠颠簸簸走过车辙和深坑,在官署前面停下来。
首长碰一碰帽子,农民们脱帽致敬,接着肃静了一段时间,社区长和书记官冲过去扶他下车,宪兵在门口旁边立正。
他下了车,脱去白色的防尘外衣,回头看看全体民众,摸摸金色的胡子,正色点点头。然后他走进书记官家,书记官的身子弓得像铁环,连忙请他进去。
马车开走了,农民们挤在现场摆出的大桌周围。他们以为会议要开始了。但是行政区首长迟迟不露面,书记官家传出酒杯相碰的声音和笑声,还飘出一阵香味,叫人直流口水。
他们等累了,又被暑气熏得吃不消,很多人想溜进酒店。但是社区长不准。
“别走开!谁缺席谁就要被罚款。”
这一来他们不敢动,却说了不少骂人的狠话,焦急地望着书记官家帘幕深垂的窗口。
“他们喝酒,不好意思被人看见!”
“他们做得对:我们看了会更渴,却只有唾液可吞!”
现在警官由官署大楼的拘留所走出来,拉着一匹小牛的缰绳,它全力抵抗,突然冲向他,把他给撞倒,然后奔逃而去,尾巴翘得半空高,尘烟滚滚。
“拦住小偷!拦住小偷!”他们大笑说。
“噢,大胆的流氓,越狱逃走,甚至对社区长大人翘尾巴哩!”
他们还对警官大肆嘲讽,他靠在场的所有村长帮忙才将小牛抓进庭院。一行人抓住小牛,还没喘口气儿,社区长就吩咐他们彻底打扫拘留所,他自己当监工,并动手帮着做,惟恐行政区首长来视察。
“但是,社区长亲亲!你得烧香,否则他的鼻子会闻出犯人是谁!”
“别怕,喝了几打蓝的酒,他什么都闻不到。”
他们还用别的话讽刺社区长,他只咬牙瞪眼睛。最后他们受不了阳光、饥饿和等待的滋味——再也说不出笑话了。所以,他们不管社区长斥骂,全部走到酒店和树下,乔治更对他说:
“你不妨叫到天黑,我们不是狗,才不跟在你后面呢!”
说完这句话,他很高兴脱离宪兵的监视,又在民众问穿梭,个别提醒每个人该如何表决。他作个结论说:“别怕,我们这方有理。事情会照我们表决的结果来进行,我们不要的东西,谁也不能硬塞给我们。”
不过,他们刚开始乘凉,吃一口东西,各村村长就来叫人,社区长更跑来大叫:
“首长来了——快回来——我们现在开会!”
他们慢慢走向官署,很不高兴地咕哝道:“美食的香味对他发生了效果。我们不急,让他等吧!
每一位村长站在各村前面,社区长跟书记官的助手坐在桌边,助手猛吹口哨,想吓走屋顶上白花花盘旋的一群鸽子。
一名宪兵突然立正,用俄文喊道:“肃静!”
来的只是书记官而已,大家非常失望,他手拿几张文件,侧身坐在大桌后面的一张椅子上。
社区长摇铃,威风凛凛地说:
“好乡亲!我们开会。安静,摩德利沙村的人!我们的书记官要念一份跟这所学校有关的公文,只要你们用心听,就可以全部听懂。”
书记官戴上眼镜,开始一字一句慢慢宣读。
沉默片刻之后,有人大声说:
“咦,我们一句都听不懂!”
“用我们的话宣读!我们听不懂!”很多人重复说。
宪兵狠狠瞪着民众。
书记官脸色阴森森的,却继续念文件,并翻译成波兰文。
现在全场静悄悄的,大家专心听每一句话。书记官从容不迫地念下去:
“当局决定在丽卜卡村设立一所学校,也供摩德利沙、普奇勒克、尔兹普基和邻近的村庄使用……”
公文接着指出这是特惠教育,政府日夜想办法帮助民众进步,教化民众,免于受恶势力影响……后面接着计算地皮、建筑物和教师的年薪要花多少钱,最后估计每英亩地该出二十科培的补助费。他停了半晌,擦擦眼镜,加上一段他自己的话:
“行政区的首长告诉我,你们现在若赞助这笔费用,他答应今年开始建校舍,明年秋天你们的子弟就可以上学了。”
他说完,没有人开口。人人都低头沉思,仿佛受不了这新来的负担。最后社区长说:
“你们听见书记官向你们宣读的文件了吧?”
“我们听见了!我们不是聋子!”几个声音同时答道。
“那么,反对这个计划的人站出来讲话。”
没有人敢先上前,最多只是互望一眼,用手肘互相推来推去。
社区长说:“那我们赶快赞助这笔费用,然后回家。”
书记官郑重其事地说:“很好,你们全体一致赞成这个计划?”
乔治大声吆喝:“不,不!”大约有二十个人跟他一起叫。
“我们不需要这种学校!我们不要!税已经够重了!不!”现在反对声四起,愈来愈大胆。
行政区首长听见声音,走出来站在门口。一看这个场面,闹声立刻平息了。他摸摸胡子,和蔼地说:
“噢,好农夫,你们好吧?”
前面的人回答说:“多亏大人问起!”后面的人挤上来听行政区首长说话,挤得他们晃来晃去。现在他倚着门柱,用俄文说了几句话,因为猛打嗝,效果减低不少。
宪兵上前,对民众大喊:
“脱帽,脱帽!”
有人大胆骂他们:“滚出去,你们这些讨厌鬼,别干涉我们的事情。”
行政区首长说话虽和蔼可亲,却以命令的口吻用波兰文说:
“赞助这笔费用,而且马上表决,我没有时间。”
他对村民怒目而视。他们心中起了恐惧,意志动摇了,怯生生的低语声传遍各行列。
“啊,我们该不该赞助?嘿,普洛什卡,我们怎么办?乔治呢?首长吩咐我们赞助哩!来,弟兄们,我们表决吧!”
乔治上前,大胆宣布说:“这种学校我们不出半文钱!”骚乱化为暴风雨。
“我们不出!不,我们不出!”一百个嗓音跟着喊。
首长听了皱起眉头。社区长吓坏了,书记官的眼镜由鼻梁上掉下来。乔治直视大人物的眼睛,一点都不怕,他正要进一步发言,普洛什卡挤上前去,弯腰谄媚说:
“希望行政区首长阁下容许我说自己的语言,持自己的想法。若说赞助学校,我们是愿意的,但是一英亩出二十科培对我们来说似乎太多了。现在时局艰苦,金钱短缺。如此而已。”
首长没答腔,似乎正在思考,只偶尔点点头,揉揉眼睛。受了这种姿态的鼓舞,社区长热烈支持学校,他的党羽也纷纷发言,其中以磨坊主最突出,他不理会乔治的党羽打岔,最后乔治生气地嚷道:“我们等于将空容器投入虚空!”他趁机上前,大胆地问道:
“我们想知道将来新立的是哪一种学校。”
“跟别的学校一样啊!”他睁大了眼睛说。
“那正是我们不想要的学校。我们愿意每亩地出半卢布来赞助一所波兰文学校,却不出一文钱赞助其他的学校。”
有人叫道:“那种学校一点用处都没有。我的孩子念了三年,连ABC都不认识。”
首长咆哮说:“安静,老乡,安静!”
绵羊活泼起来,野狼正在等恰当的时机。
“这些说话无法无天的家伙!他们会害死民众!”
现在人人都大声说话,闹声震耳欲聋,每个人坚持他的观点。他们散成一小群一小群,争论不休,愈来愈激动。乔治的党羽尤其反对设俄文学校。社区长、磨坊主和那边的人走来走去说明、恳求、甚至威胁有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一点用处都没有:大多数民众不听他们管制,激动到极点,说话说得声嘶力竭。
行政区首长坐在那边,似乎无视眼前的骚乱,跟书记官耳语,让他们说个够,等他判定他们无意义的吵闹已经闹够了,就叫社区长摇羚。
各村的村长吼道:“安静!安静!注意听。”
闹声还没有完全静止,命令就下来了:
“听着,学校非建不可。服从,听命行事。”
他的语气非常严厉,但是民众不再怕他,克伦巴当场还嘴。
“我们不逼别人倒立走路,别人也要容许我们说自己的语言,上帝给我们的语言!”
社区长尖叫说:“闭嘴!”他摇铃没什么效用。“安静,你这狗养的!”
“我重复刚才的话:我们的学校必须教我们的语言!”
“卡本柯!伊凡诺夫!”社区长呼叫人群中央的宪兵,但是农民围在他们四周,他们听见一声低语:“你们只要有一个人碰我们农民一下——我们人数有三百——你们看着吧!”
民众慢慢让出一条路给他们通过,又在他们身后聚拢,围在行政区首长四周,像愤怒的暴民嗡嗡响,屏住气息,低声诅咒,不时有一两个人说出下列的话:
“每一种生物都有自己的声音,只有我们不准说自己的话!”
“老是命令,只会下命令!农民们,听话,付钱,用帽子扫地!”
“再过不久,我们到谷仓后面都要请求批准呢!”
安提克大声说:“好伟大的人,叫他下令猪仔像夜莺般歌唱!”大家笑了,他激动地往下说:
“不然就叫白鹅学牛叫!等它们练成了,我们才赞助(俄文)学校!”
“他们收税,我们交,他们征兵,我们去,但是要当心……”
“安静,克伦巴!沙皇陛下会用最清晰的字体下诏说,我们的学校和法庭可以用波兰文!是的,沙皇亲自下诏,我们服从他!”安提克大声吆喝。
“你是谁?”行政区首长盯着他的脸说。
“我是谁?——白纸黑字印得清清楚楚,”安提克大胆回答,并指着桌上的文件,其实他心跳得好厉害。他傲然地加上一句,“我不是鸟蛋!”
首长跟书记官交谈几句,过了一会儿,书记官宣布安提克·波瑞纳的一项罪名尚未澄清,没有权利参加社区大会。
安提克气得满脸通红,但是,他还没开口说话,行政区首长就叫道:“赶他出去!”并用意味深长的表情向宪兵指一指他。
“乡亲们,别赞助这所学校!我方有理,不用怕!”安提克不屈不挠地大喊。
他无奈地走出村子,回头看看慢吞吞跟着他的宪兵,像一只狼怒目瞪看两条野狗。
出了这件意外,会场又乱纷纷了。每个人似乎都中了邪——尖叫、咒骂、吵架、威吓——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他们不但骂学校和安提克,也骂完全不相干和不重要的事务——好像突然得了疯病似的。乔治和他的党羽拼命叫大家冷静,硬是没效果。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气冲冲地对骂,像养鸡场上愤怒的火鸡。
最后,有一位村长看见屋檐下摆着一个空桶,起意用棍子猛敲,声音好大好响,才使民众恢复了部分理智。
行政区首长气疯了,大叫说:“胡言乱语闹够了!肃静!我说话的时候,肃静!听我的话——赞助学校。”
全体一时吓呆了:他们浑身打了个冷战。你看我,我看你,眼前这位恶狠狠的大人物用残暴的眼睛盯着受惊的民众,他们做梦都不敢违抗他。
他又坐下,社区长和他的党羽再度威吓农民遵命。
“赞助学校——我们非这样不可!”
“你们没听到吗?大祸要临头了!”
这时候,书记宫宣读名册。“在!在!”的答复声不绝于耳。
唱名之后,社区长下令支持立校的人到右边去,并举起手来。
很多人去了,但是大部分民众一动也不动。
于是行政区首长皱着眉头,下令点名投票“以便公平处断一切。”
乔治听到命令,非常惊慌。他知道大多数人会软化下来,不敢投反对票。
人数众多,登记姓名花去很长的时间,最后宣布结果:
“赞成者,两百人;反对者,八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