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姿卡跟在他们后面,到处讨价还价,伤心地数数钱——总共才一兹洛蒂!
雅歌娜在不远的地方,假装没看见她哥哥,一个人漫步,伤心又孤寂。现在一切飞扬的缎带都引不起她的兴趣,筒风琴奏出的曲子和热闹的群众都对她没有吸引力了。
她被人潮推着走,人家停在哪儿,她就停在哪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将飘往何处。
马修偷偷走到她身边,柔声低语道:
“别赶我走!”
“我可曾这样?”
“有一次,恶狠狠把我给骂走!”
“因为你说了不该说的话——我没有选择余地。有人——”
她突然住口,亚涅克正慢慢由人潮中向她挤过来。
马修低声说:“他在此地?”并指一指年轻的亚涅克教士,民众想吻教士的手,他笑着拒绝这份光荣。
“他一举一动都像大地主少爷!我记得他前些日子还在赶牛呢!”
“他看牛?不可能!”她想起来就难受。
“我说有这回事。我记得有一天风琴师怪他让牛跑进普里契克的燕麦田去吃草,自己却在梨树下睡着了,还痛揍了他一顿。”
雅歌娜离开马修,怯生生走向年轻的教士,对方笑眯眯望着她,发现自己成为许多观众注视的焦点,立即把视线移开,到一家摊位买了几张圣徒版画像,分给愿意接受的人。
她痴痴站在原地,用灼热的眼光盯着他,嫣红的嘴唇浮出一抹笑容——明艳,安详,甜得像蜂蜜。
“雅歌娜,这是你的守护神。”他说着,给她一张圣雅歌妮斯的画像。两只手一接触就分开了,仿佛烫得发疼。
她浑身无力,不敢吐出半个音节。他又说了一两句话,她仍默默无语,眼睛一直望着他。
民众把他们冲开了。她将版书放进胸衣里,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没看见他,他已走进教堂,里面正举行另外一场仪式。但是她仍看见他的幻影。
她大声说出心底的想法:“他真像神龛上的圣徒!”
“所以女孩子都盯着他!她们真傻。‘腊肠恐怕不是做给狗吃的。’”
她连忙回头:马修居然在她身边!
她喃喃说些不清楚的字句,想撇下他走开,硬是办不到,他紧追不舍。不过,他隔好久才敢说出一个问题:
“雅歌娜,西蒙作结婚预告,你娘怎么说?”
“她能说什么?他要结婚就让他结婚好了:意志属于他本人。”
他做个苦脸,犹豫不决地说:
“告诉我,她会不会把他该得的土地交给他?”
“我怎么知道?她没跟我说。他可以亲自去问她。”
这时候西蒙和娜丝特卡来跟他们相聚,安德鲁也突然露面,五个人形成一个小团体。西蒙先说话:
“雅歌娜,别袒护娘,她要侵害我的权利。”
“不,我是偏袒你。不过,老天!最近几天你变得真厉害!……妙极了!”说真的,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哥哥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小伙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背脊直挺挺,帽子歪戴在一边,身穿一件雪白的头巾外套!
“因为我不再是娘的仆役了。”
“你自由了,日子会不会比以前舒服?”她看他兴致勃勃,很高兴,就问他。
“问你放走的小鸟就知道啦!……你有没有听见结婚预告?”
“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娜丝特卡温柔地依偎在他身边,伸手摸着他的腰,答道:
“再过三个礼拜,收获季以前。”她羞红了脸。
“婚礼一定要举行,哪怕在酒店也好。我不开口借用娘的房子。”
“你有地方安顿你太太吗?”
“当然,我要搬到娘对面属于我的房间。我不在村民家租房子。只要她给我分内的土地——我会成功的!”他满怀自信说。
马修宣布说:“我们不会让娜丝特卡空手嫁出去。她会拿到一千兹洛蒂的现金!”
这时候铁匠走过来,把他拉到旁边,说了一句悄悄话,又匆匆走了。
他们继续谈天,补上虚构的细节。西蒙眼睛发亮,认为他一旦有自己的田产,必是好农夫,他会定下心来苦干。噢,他们马上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娜丝特卡望着他,目瞪口呆。安德鲁的话跟他差不多,只有雅歌娜恍恍惚惚,他们的话她只听见一半,因为对话题她不感兴趣。
马修嚷道:“雅歌娜!到酒店来,乐队要演奏。”
她伤心地说:“我不再喜欢这种娱乐了。”
她泪眼模糊。他看了她一眼,拉下帽子走开,一路推开挡道的人。到了神父家前面,他碰见苔瑞莎。
“去哪里?”她怯生生问他。
“到酒店。铁匠召集一个会议。”
“我乐于陪你去。”
“我不赶你,空闲也不缺乏。但是你要当心你的眼神,免得人家说你的坏话!”
“他们已经说了,而且将我劈成碎片,像恶犬撕一头死牛。”
“那你为什么要给他们机会呢?”他渐渐不耐烦了。
“为什么?咦,你明明知道为什么!”她用嘶哑的嗓音说。
他向前走,走得很快,她几乎跟不上。
他突然回头看她,大嚷道:“喏!你又像小牛乱流眼泪!”
“没有,没有!只是一粒小沙子迷了眼睛。”她答道。
没想到他放慢脚步,跟她并肩走,柔声柔气对她说:
“这里有一点钱,找个摊位买点东西。你到酒店来,我们一起跳舞。”
她恨不得倒在他跟前谢谢他。
“钱我不在乎,但是你的好意真了不起!”她说话结结巴巴,脸色红得像火焰。
“好,到时候再来,不过要晚一点。黄昏之前我很忙。”
他在酒店的门阶上露出告别的笑容,就走进去了。
酒店有很多人,热得要命。大房间满是顾客,正在喝酒和聊天,私用客厅坐的都是丽卜卡村的青年精英,以铁匠和社区长的弟弟乔治为首。还有几位年龄稍长的农夫:普洛什卡、村长、克伦巴和老波瑞纳的堂兄弟亚当。柯伯斯未受邀请,却想办法进来参加。
马修进门的时候,乔治正认真发言,用粉笔在桌上写字。
照他们提出的协约,大地主答应村民每交出一英亩林地,他就用波德莱西农场的四英亩土地来交换,另外还让他们买土地,分期付款。而且,他要赊木材给他们建房子。
乔治一条一条列出来,以数字来计算田地的分法,看每个人能得到几亩地。
普洛什卡咕哝道:“‘诺言是做给傻瓜的玩具!’”
“这——这是事实,不是诺言。他要到公证人那边去签字!别忘了,好多田地要给我们,丽卜卡村每家人都会增加一份田产。想想看,老爷们!”
铁匠复述大地主叫他说的话。
他们默默用心听,死盯着桌上的白数字沉思默想。
“没问题——黄金般的好机会,但是官厅委员会答应吗?”村长最先说话,并用指尖去梳理头发。
乔治吼道:“他非答应不可!我们开会决定以后,不征求官方的许可,他无可奈何!我们硬要这样!”
“许可不许可都用不着大声叫。你们谁去看看警察是不是在墙外偷听?”
“我看见他在吧台喝酒。”马修保证说。
有人问道:“大地主说他什么时候签字?”
有人答道:“你们若愿意,明天好了。只要我们接受,他马上签署,然后我们就量土地。”
“那收获季一过,土地就落在我们手上啰?”
“秋天可以耕种?”
“啊!棒极了……到时候工作一定很顺利!”
大家兴冲冲七嘴八舌说话。他们太高兴了,自觉会成功。眼睛发亮,仿佛伸手就能抓着渴望已久的田地。
有人开始哼歌,有人向犹太老板要伏特加酒来庆祝。有人胡言乱语,大谈他们将拥有的土地,人人都幻想日后的新土地、财富和幸福。
他们像醉汉,说空话,用拳头敲桌子,用脚敲地板,闹翻了天。
“啊!到时候——到时候丽卜卡村的地方节日可就是一桩盛事啰!”
“每年狂欢节会有多少人结婚!”
“咦,全丽卜卡村的姑娘都不够分配!”
“我们要到城里去请一些来,呃?”
老普洛什卡敲桌子要大家安静,并嚷道:“安静,孩子们!你们好吵,像安息日集会的犹太人。我要说的是,大地主的建议没有诡计吗?”
他们突然静下来,这句话像一桶冷水,浇灭了他们的热诚。最后村长说:
“我也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如此慷慨。”
一位年纪稍长的人附和说:“是的,其中一定有问题,否则他怎么会白白交出这么多土地?”
乔治发火了,大叫说:
“我说你们是一群说梦话的傻瓜!”
他再度说明一切,累得浑身汗水。铁匠也尽可能解释,但是说不动老普洛什卡。他只是摇摇头,露出狐疑的微笑,最后乔治握拳扑向他,气得全身发抖。
“既然你觉得我们的话一文不值,那就说出你的想法呀。”
“我要说——我对那群猎犬清楚得很,我告诉你们,除非看到白纸黑字,别相信任何说法。他们一直欺负我们,从中得利,现在他们又想坏点子来赚钱。”
“你若认为这样,可以撤回你那一票,但是不要阻止别人!”克伦巴叫道。
“你——你,你会跟那些人一起为森林对抗他,现在你竟帮他说话?”
“我去过,如果有必要,我还要再去一遍!我不是支持他,而是支持一个公平又对我们大家有利的协议。只有傻瓜看不出这个合约对丽卜卡村有益,只有傻瓜推拒人家送上门的东西。”
“你们才是傻瓜呢!你们会卖掉裤子,换一条裤带——是的,双料的傻瓜!大地主若肯交出这么多,说不定还肯多给一点。”
他们继续吵,别人都支持克伦巴,闹声震耳欲聋,颜喀尔进来,在桌上放一瓶伏特加酒。
他叫道:“来,来,各位好农夫——敬波德莱西——一个新的丽卜卡村!愿你们都当那儿的主人!”他逐一劝饮伏特加酒。
这一来屋里更吵了,不过现在人人都赞成协约——只有老普洛什卡例外。
铁匠——他的好差事大概有不少酬劳——说话最大声,拼命赞美大地主和他高尚的意图。他请大伙儿喝酒——一下请伏特加,一下请啤酒,一下又请甜酒加所谓的“蒸馏酒精”。
他们玩得很痛快—一有人简直太痛快了……刚才一直不说话的柯伯斯突然跳起来,痛骂他们大家。
他尖叫说:“我们这些‘地客’的立场呢?我们只是猫掌,无声无息?没有地的人都反对这个协约。什么,一个人肚子撑到走不动,另外一个人却活活饿死?田地必须平分给大家。你们都是腐尸和大地主!看看他们,这些无鞍马,脑袋仰得好高,仿佛瞧不起我们大家!”他大声叫嚷,说话很下流,他们将他赶出门外,但是他在酒店外面仍不住地骂人和诅咒。
大家就此分手,有人回家,音乐响了,有人留下来跳舞。
现在黄昏降临了。天空布满红光,染得果园的树梢和麦穗满是红色和金色。一阵温柔的湿风吹起,青蛙呱呱叫,鹌鹑娇啼,蚱蜢的尖音由田野传来,夹着永恒的声浪,板车的隆隆声,不时有回家的醉汉在路上唱歌。
这些杂音慢慢静下来。村民坐在屋外,享受黄昏的宁静与清凉。
男孩子在水车附近洗澡,一面拨水一面叫;姑娘们则在围院里唱乡村歌曲。
波瑞纳家等于没有人。汉卡带小孩子出去,彼德不知道上哪儿去了,雅歌娜自晚祷以后就不在家。
只有幼姿卡忙着做晚上的家务,陪伴瞎眼的“化缘叟”。他坐在门廊上吹凉风,嘴里咕哝咕哝祈祷,并聆听怀特克的鹳鸟挨近来,出其不意用尖嘴啄他的腿部。
“啊,你这流氓,浑蛋——啄得好猛!”他咕哝着,把脚缩到身体下面,并挥动他的长念珠。但是鹳鸟只退后几步,又伸出长长的尖嘴,由另一个方向走过来。
“噢,我听见你的声音!这回你啄不到我——好个聪明的鸟儿!”他喃喃地说。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在院子里拉小提琴,于是他连甩几下念珠,把鹳鸟赶走,以便享受琴声。
“幼姿卡,谁拉得这么棒?”
“不过是怀特克罢了!他跟彼德学的,现在整天拉个不停,叫人耳朵刺痛。怀特克,够了,现在拿苜蓿给小雄驹吃!”她大声叫嚷。
提琴声静下来。但是“化缘叟”突然想起一个主意,怀特克进屋时,他用最和善的口吻说:
“给你。演奏这么棒,配得五科培的赏钱。”
怀特克非常高兴。
“你会不会演奏虔诚的曲子?”
“我听过的曲子都会弹。”
“啊,不过‘每只狐狸都称赞自己的尾巴’——喏,拜托,演奏这支曲子。”他用乞丐特有的方式哼出几个音符,又尖又慢,微微颤抖。
“化缘叟”还没哼完,怀特克就把小提琴拿过来了,先跟着他学一遍,然后照教堂听来的方法演奏,变化很多。“化缘叟”非常惊讶。
“咦,孩子,你甚至能成为风琴师哩!”
“噢,我什么都会弹——从贵族领地听来的音乐,到他们在酒店唱的歌,全部会。”怀特克一面吹牛,一面继续演奏他听来的歌曲,惹得鸡舍的家禽格格叫,汉卡回来了,打发他去帮幼姿卡做事。
后来汉卡坐在门廊上喂小家伙吃奶,并跟“化缘叟”说话,他为她编些不可思议的奇谭,她没有质问,只默默聆听,眼睛凄然望着夜色。
雅歌娜还没有回来。她出去看几位女友,却被一种坐立不安的情绪激得哪儿都呆不住。她一次又一次被迫离开她们家,最后竟一个人在村头村尾乱逛。她凝视水面良久良久,水面黑漆漆,却随风战栗,所以看得很清楚,她凝视晃动的影子,凝视照在塘面及慢慢消失在远处的住宅灯火。然后,她往前看,瞥见磨坊那端的草地蒙在温暖的白雾中,田凫鼓翼飞过头顶。
她注意听河水在高高的赤杨树下由水门流经幽暗的河道,她幻想那个声音是悲哀的呼喊——含泪的优美倾诉声。
她由丽卜卡村的这一头逛到那一头,像找不到出处的流水,茫然若失,永远在穿不透的岩壁间拍打。
有一种情绪噬咬她的心。不是悲愁,不是渴望,不是爱的感觉。她的眼睛射出贫弱的光芒,她觉得可怕的啜泣声压得胸瞠发胀,仿佛要炸开了。
过了一段时间——不知道怎么搞的——她发现自己来到神父家附近。门廊外有一辆马车和几匹马,她听见马儿不安地刨地面。只有一个房间点了灯,访客们正在玩牌。
她懒洋洋观看这一幕,看个过瘾,然后走上克伦巴的土地和神父的大花园之间的那条围墙小巷。她溜到山植篱旁边,心情紧张极了,头上的树枝摇摇摆摆,叶子上的露珠滴在她脸上。她死板板往前走,根本不考虑要去什么地方……最后风琴师的楼房高耸在前面,挡住了她的去路。
前面的四个窗户都开着,灯火通明。
她贴着树篱的影子偷偷走过去,靠近房屋往里瞧。
天花板挂了一盏灯,父亲和母亲在灯下陪儿女喝茶,亚涅克在屋里踱来踱去,跟他们谈话。她听得见他的每一句话,地板的每一阵吱嘎声,不眠不休的钟摆声,甚至风琴师沉重的呼吸。亚涅克正在谈她不可能理解的事情,她一句都听不懂。
但是她一直盯着他,宛如凝视某一位圣徒的画像,饮下他的每一个声音,觉得比蜂蜜更甜。他走着走着,有时候消失在房间的尽头,然后又出现了,来到光圈里。有几次他停在窗前,她连忙往后缩,惟恐被他看到,但是他只仰望繁星点点的天空,说几句迷人的话,使亲人唇边带笑,两眼发光。最后他坐在母亲身边,小妹妹爬到他膝盖上,搂着他的脖子,他亲昵地拥抱她们,爱抚她们,跟她们玩耍,激起满屋子天真的欢笑。
时钟响了。他母亲站起来说:
“你老是说个没完,现在该睡觉了,明天你天一亮就得动身。”
“对,娘——哎呀,我觉得今天真短。”他抱怨说。
雅歌娜心痛如绞,热泪浮上眼眶。
他又说:“不过,假期快到了,校长答应我,只要神父写信要求,他就让我早一点回家。”
“我会求他写信,别担心,他会写的。”她母亲说着,在窗口对面替他铺了一张床。
道别很长,也很亲密,母亲把他抱在胸前亲吻。
“心肝,现在上床,好好睡一觉。”
房间里终于只剩他一个人了!
雅歌娜看见他们蹑手蹑脚在别的房间走动,低声说话,惟恐打搅他。他们关上窗子,不久整栋房屋静悄悄的,以便让亚涅克睡得好一点。
雅歌娜本来也想回家,但是有一个画面引得她呆在原地不动,她中邪般站着,凝视最后一个敞开而未熄灯的窗户。
亚涅克看一本大书看了一段时间,然后跪在窗前,在胸口画个十字,双手合十祷告,抬眼看天空,开始喃喃低语。
夜已深,万籁俱寂,星星在天上眨眼睛。田野吹来一阵温暖的香气,树枝偶尔颤声摇动,小鸟轻轻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