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都哀叹命苦。
“斯塔荷在家的时候,我以为他在家做的事情算不了什么。丈夫一走,啊!我们才知道他真是好帮手——你要不要进城?”
“当然,我早就想去,但是罗赫说要到复活节才准探监。所以我星期天去,带几口‘福佑大餐’给我可怜的丈夫吃。”
“我也想送东西给我丈夫,但是我有什么东西可以带给他呢?一口面包?”
“你放心,我会准备两人份,我们一起拿去。”
“上帝酬赏你的好心,我替你做工来偿还。”
“别说什么做工补偿,这是我诚心诚意送给你的。”她压低了嗓门。“我知道贫穷的滋味:像一条狗咬得人受不了。”
“而且忠心耿耿,至死不离开我们——我自己存了一点钱,希望春天买一头猪来养,秋天到了可以有一大笔利润。好啦,我不得不全部给了斯塔荷,我的积蓄像水流得精光,我现在一无所有。这就是他维护我们村民权利的下场!”
“不,别这么说。他自愿保卫权利,你们将会得到一英亩左右的森林。”
“将会!是的,但是‘草料生长期间,马儿饿死了’!而且‘乐师只为付钱的人奏乐’,‘穷人啊,把血汗铸成钱钞吧,有东西吃就该高兴了。’”
“你缺钱缺得很厉害吗?”她迟疑不决地说。
她绝望地伸出双手说:“除了犹太人或磨坊主赊给我的东西,我在世上一无所有!”
“我若能帮助你就好了!但是我住的农庄不属于我。我受尽骚扰,身边好像围了一群狗辈,得随时当心,怕人家赶我出门,有时候简直都快疯了。”
她不禁想起头一天夜里的经验。
她姐姐插嘴说:“雅歌娜倒不在乎。她很精明,充分享受!”
“怎么?”
她由座位上站起来,惶然望着姐姐。是不是雅歌娜找到那笔钱,拿走了?
“噢,她只是尽量享受人生的乐趣,穿好衣服,、拜望好朋友,一个礼拜休息七天。昨天有人看见她跟社区长坐在酒店的客厅,犹太人给他们端饮料都来不及!”
“事情总会有个了结。”汉卡绷着脸咕哝,并把围裙系在头上,准备走了。
“对,但是‘享受过的乐趣,谁也抢不走’——她知道这一点。”
“一个人若没什么可操心,这一方面不难做聪明人——薇伦卡,我们今天杀猪,你傍晚来帮忙。”她打断了姐姐无止尽的牢骚,走出门外。
她父亲睡在她以前住过的房间里,哀哀呻吟,身子几乎整个被茅草遮住了。
“爹,你怎么啦?”
她坐在父亲身边。
“没什么,我的乖女儿,没什么,只是打摆子很难受,我的内脏整个扭曲了。”
“因为这里跟户外一样湿,一样冷。起来,到我们家去。你可以看顾孩子们。还有——我们要杀猪……你可想吃猪肉?”
“吃?是的,吃一点。昨天他们忘了给我东西吃。——我会去的,汉卡,我会去的!”他爬出茅草铺,叹了一口气,但是心情很好。
汉卡一心想着雅歌娜的事情,尽快赶到酒店。
犹太人不再叫她先付钱了,奴颜婢膝地称出她要的一切,另外还摆出好多物品来诱惑她。
她对他很失礼,傲然说:“颜喀尔!我要什么就给我什么,别的都不要。我不是小孩,我知道要买什么。”
犹太人满脸笑意。她买了十兹洛蒂到二十兹洛蒂的东西,另外还买了复活节要用的伏特加酒,以及几十个卷饼,几条上好的面包,八条腌青鱼……最后还加上一小瓶甜酒。结账之后,她简直扛不动。
“什么!雅歌娜会享受,我这么辛苦,吃的用的还不如一条狗吗?”
不过,她起先虽然存这种念头,马上又后悔了。这种开支是不必要的。要不是怕丢脸,她会叫犹太人收回那瓶甜酒。
回到家,每个人都忙着准备。安布罗斯坐在火炉边,跟雅固丝坦卡斗嘴,雅固丝坦卡正在烫各种要用的容器,屋里热气腾腾。
“我们正等你回来,好动手敲小猪的脑袋!”
“你们来得真早!”
“我叫罗赫代替我在圣器室的职务,神父的佣人拉风琴的风箱,玛格达扫教堂。我安排好,免得你们失望。神父们要吃完早餐才听告解——但是今天好冷喔!我觉得冷到骨髓了。”他烦躁兮兮地嚷道。
“在炉边烤火,你还说冷?”幼姿卡讶然叫道。
“你真是傻丫头,我身子里面冷,连木腿都麻麻的!”
“你马上就有东西取暖。幼姿卡,快浸一条青鱼。”
“就这样带着盐巴给我好了,没有一样东西比伏特加酒更能去盐分——如果洒量够多的话。”
雅固丝坦卡骂道:“你本性难移,就算半夜听见酒杯响,你也会当场起来喝一杯。”
“对,好女人。但是你的舌头也很干,对不对?你也想用伏特加滔润一润舌头,呃?”他笑着搓搓手。
“老祖宗!我随时奉陪,跟你一杯对一杯。”
汉卡打断他们的话,他们一再提到伏特加酒,惹得她心里很不舒服。
为了转变话题,她说:“上教堂的人还很少。”
“还早嘛。待会儿他们会一窝蜂去摆脱他们的罪孽。”
雅固丝旦卡说:“是啊,消磨时间,听点新见闻,准备再犯罪!”
幼姿卡的尖嗓门说:“姑娘们昨天晚上就准备告解了。”
雅固丝坦卡说,“因为她们羞于在自己教区的神父面前忏悔。”
“干巴巴的老太太,你还是坐在教堂门廊上数念珠忏悔吧,别在背后说邻居的坏话!”
“木腿子,我会的!只要你陪我坐在那儿!”
“噢,我不急。我打算先替你敲丧钟,用铲子送你去安息!”
这句话惹火了她。她吼道:“别惹我,否则你会后悔的!”
“我的拐杖会格开你的利牙,你牙齿掉光就惨啰!”
她没有答腔。这时候汉卡倒了一杯酒,敬他们两个人,幼姿卡拿一条青鱼给安布罗斯,他抓着青鱼在木腿上拍几下,剥了皮,在炭火上烤一烤,吃得津津有味。
“干活儿吧!我们闲混太久了!”他大声说完,脱下外套,卷好衬衫袖子,用磨刀石再磨一次刀锋。然后抓起一根捣马铃薯的大棒子,匆匆出去,大家都跟着他。
彼德当他的助手,猪仔虽全力挣扎,仍被拖到院子里。
“快备猪血钵!”
大家站在四周,打量它肥厚的肋肉和拖地的肚子,果园的浓雾水蒙蒙淌在地面,把它的腹部弄湿了。几个女人站在院子外头,几个小孩子想看热闹,爬到栏杆顶。
安布罗斯在胸前画个十字,斜斜走向猪仔,短棍呈斜角举在一边。然后他突然止步,猛抬起手臂,用力扭转身子,脖子上的衬衫钮扣飞走了,他的武器正好落在猪耳朵之间。猪仔前腿一瘫,躺在地上哀鸣。他再敲一棍,这次用两只手。猪身滚到一侧,抽筋似的乱踢乱蹬,于是安布罗斯跨骑着它的肚子,明晃晃的刀刃整个刺进它的心脏。
手边有一个盘子,猪血像温水流个不停,抑扬顿挫地向外喷,发出汩汩的声音。
“走开,拉帕!瞧那条坏狗!四旬斋还没过完,就想舔猪血!”他赶开老狗,气喘吁吁叫道。对一位百岁老头来说,刚才花费的力气很可观哩。
“我们是不是在走廊上烫?”
“宁可把水槽搬进猪肉肢解前要悬挂的房间。”
“屋里空间不嫌小吗?”
“大房间不至于——你公公的房间。他没什么感觉。但是我们要快一点,尸体还温热的时候,拔毛比较容易。”
他一面吩咐,一面拔背部的长毛。
尸体很快就烫好,拔了毛,整个弄干净,挂在老波瑞纳屋里,用板子完全撑开,绑在屋椽上。
雅歌娜不在,一大早就上教堂去了,做梦都没想到他们如此放肆。她丈夫照例躺着,失去光泽的双眼呆呆瞪着前方。
起先他们无声无息工作,常回头看他;但是他们对猪仔很有兴趣,猪油远比他们预料的肥厚多了,大家很快就忘了老波瑞纳的存在。
安布罗斯在水槽上洗手,大声说:“我们诱它睡觉,我们把它扛进来,我们该为它喝点伏特加酒了。”
“来吃早餐,你会喝到伏特加酒。”
真的,他还没坐下来吃马铃薯和酸味甜菜汤,已经喝掉很多伏特加酒。但是他吃得很少,急着进行工作,也催别人加速进行,尤其是雅固丝坦卡,她腌肉和调味的手艺不下于他,知识也跟他一样丰富。
汉卡尽量帮忙,幼姿卡亦然,她一心想待在屋里看新杀的肉猪,根本不愿意出去。
但是汉卡对她大叫说:“赶快去叫他们把粪肥载走,他们施肥的时候,你也帮帮忙!这些懒骨头!我担心今天晚上弄不好。”
幼姿卡满心不情愿,跑到院子里,把怨气出在两名长工身上,痛骂他们好一段时间。
爱说闲话的人——进来聊天,拍手,赞美肉猪,屋里愈来愈热闹。
“真漂亮!油好厚!比磨坊主或风琴师家的猪仔还要好!”
汉卡很高兴,为大家赞美肥猪而自豪。虽然她吝惜伏特加酒,却不能不照农民们这种场合的惯例,请他们喝酒,吃面包和盐巴。村民逐一跨过门槛,进屋来看看,活像守护神的节日到教堂参观,汉卡跟每个人滔滔不绝说话。孩子也一大群一大群围在房屋四周,由每扇窗口偷看。
此外,全丽卜卡村渐渐有许多不寻常的活动,民众涉行泥滩,车子咔啦咔啦由别的村子开进来,都涌向教堂去做复活节告解,无视于讨厌的路况和恶劣又多变的天气!天上不时下点小雨,有时候一阵暖风吹过果园,积雪像燕麦片撒下来,或是太阳由云端露面,将金光洒遍世间。春季头几天的气候通常如此——像一位时笑时哭、喜怒无常的少女,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是现在汉卡周围的人都不计较天气,工作和谈话同样闹哄哄进行着。安布罗斯东忙西忙,满口笑话,搞得气氛很活泼。不过,他必须经常到教堂,看看事情顺不顺利,回来就抱怨寒冷要一点饮料来驱寒。
“我在神父身边安排了一大堆忏悔的人,他们不到中午不会起来走动。”
雅固丝坦卡先嘲笑拉兹诺夫的神父,使安布罗斯很气恼,然后又说:“至于史露匹亚的神父,听说他老是带一个香水瓶,因为他不喜欢老百姓的气味,每次告解完毕都用手帕掮掮身体。”
“你闭嘴,别议论神父!”安布罗斯怒喝道。
“罗赫在不在教堂?”汉卡连忙问道。她也不喜欢老太婆尖刻的舌头。
“他一早上都在那儿,协助弥撒仪式,整理东西。”
“麦克呢?”
“跟风琴师的儿子到尔兹普基去列告解名单。”
“‘用鹅毛笔耕种,将沙粒播在纸上,比耕田更赚钱!’”雅固丝坦卡咕哝道。
“确实如此。他记一个人名,至少得到一枚蛋。”
“告解券每张一点五科培!难怪他的头陀袋堆满好东西。上星期风琴师太太卖出将近一千五百枚蛋。”
“有人说他们走路来这儿,只带一个小包袱,现在他们的财物可以装满四辆最大的篷车还有余。”
安布罗斯想为他辩护。“噢,他住在这儿工作了二十多年,教区很大,他辛苦、精明又节俭,当然会存钱。”
“存钱!尽可能从民众手上刮来的钱!这个人为谁服务,一定要先查有多少利益可得。咦,一场葬礼他收三十卢布,干了什么事?不过是敲敲风琴,哇哇念几句拉丁颂歌!”
“无论如何,他是那一行的好手,尽量用心办事情。”
“是,是,他技巧娴熟:知道什么时候尖声唱,什么时候粗声粗气——尤其知道怎么拐别人的钱。”
“换了别人,也许会把收入喝光,他却培养儿子当神父。”
“全是为他自己的光彩和利益。”可恨的老太婆驳斥说。
谈到最有趣的地方,他们突然住口。雅歌娜进来了,楞楞站在门槛上。
雅固丝坦卡笑着问她:“是不是猪仔这么大,吓着你了?”
她脸色红得像牡丹,支支吾吾地说:“你们不能在另一边做这件事吗?我的房间弄脏了。”
“那就洗一洗刷一刷呀!你有的是时间。”汉卡冷冷强调最后一句话说。
雅歌娜做了一个愤怒的手势,没再说什么。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开始念“耶稣受难玫瑰经”,用一块大围巾罩着没整理的床铺,默默踏出房门,极力掩饰怒火,气得嘴唇直抽搐。
幼姿卡在走廊碰见她,对她说:“你最好帮帮忙,我们有好多事要做!”
她只痛骂小丫头几句,发狂般冲出门。怀特克注意到她走的方向,说她直接走到铁匠家。
“她怎么会不去呢?说说她的委屈,可以减轻痛苦。”
雅固丝坦卡压低了嗓门说:“不过,他马上会来……那可就要大战一场啰!”
汉卡静静地说:“好女人,我这一辈子除了战争还有什么?”但是她觉得老太婆的话没有错,激烈的争端眼看要来了。
“他一眨眼就会来。”雅固丝坦卡稍带同情地说。
“别怕——我来抵挡头阵。”
雅固丝坦卡点头赞佩,意味深长地看了放下工作的安布罗斯一眼。
他说:“我得到教堂看看,并敲奉告祈祷钟。我马上回来吃午餐。”
他真的回来用餐,告诉大家神父正在吃饭,磨坊主送来一网鱼当礼物,下午他们要继续听告解,因为有许多民众正在等候。
午餐吃得简短又仓促,但是有烈酒佐餐。安布罗斯抱怨说:配这种成得要命的青鱼,伏特加酒还不够烈。接着他们又着手干活儿,他肢解肉猪,切下适合灌腊肠的部位;雅固丝坦卡解下一扇门板当桌面,把尸体两侧放在上头,忙着切成猪肋肉,仔细腌好。这时候铁匠进来了,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努力克制自己。
他讽刺说:“我不知道你买了这么大的肉猪。”
“咦,我买了——还宰了它呢。”
她心里有点惊慌。
“上好的畜生。一定花了你三十卢布左右。”
他细细检查尸体。
“很难找到油这么厚的猪仔。”老太婆说着,笑嘻嘻拿腌肉给他检查。
“这是老波瑞纳的猪!”他再也控制不了怒气,脱口而出。
雅固丝坦卡冷笑说。“猜得真准!咦,要知道是谁的猪,只需看尾巴就行了!”
“你有什么权利敢杀这头猪?”他忿忿不平地嚷道。
“不要大声嚷,拜托。这不是酒店。凭什么权利?因为安提克叫罗赫传话叫我杀。”
“安提克凭什么下命令?猪是他的吗?”
“当然。”她答道。现在她不再恐惧了。
“不,是我们的!你做这件事要付出大代价。”
“这件事我不必对你负责!”
“不必?那对谁负责?”
“安静!闭嘴。猪仔的主人生病躺在这儿。”
“吃的是你,不是他!”
“反正你连闻都闻不到!”
他改变口吻说:“给我一个猪肉样子。你不希望我闹起来吧?”
“你连一根猪爪都休想强夺!”
“那你自动给我四分之一——外加一条肋肉。”
“安提克叫我给,我就给,否则你连一根骨头都要不到。”
他又发火了,大声说:“安提克!安提克!那么这头猪是安提克的啰?你疯啦?”
她坚决地说:“是爹的,但是安提克现在代替他处置一切。以后天主爱给谁就给谁。”
“让他在监狱处置他手头的一切吧!他若喜欢农耕,他会去西伯利亚当农夫!”他口吐白沫尖叫道。
她虽然为安提克担忧,芳心欲碎,却凶巴巴地回嘴说:“他也许会上那儿,但是,你就算更阴险出卖别人,你也得不到一寸土地。”
铁匠激动得双脚在地上挪动,两手痉挛般摆弄着头巾外套,恨不得掐她的喉咙。但是他仍然克制自己,身边还有别人。现在她丝毫没有惧意,挥舞着她用来割肉的刀子,用安详又轻蔑的眼光面对这个男人。过了一会儿他坐下来,点一根烟,用眼眶发红的双眼打量屋内,心里盘算几件事。接着他站起身,静静跟她说话。
“到屋子另一边来,有些方面我们也许能做个协议。”
她擦擦手,走出房间,却让房门半开着。
他抽一口气说,“我希望不打官司,甚至不吵架。”
“因为这样行不通。”她回嘴说。
“昨天岳父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此时铁匠相当友善,笑眯眯的。
“噢,没有。他跟现在一样躺着。”她满心狐疑,留心不泄露秘密。
“那头猪是小事,我们别再为它费心了。切开……你自己吃掉,随你高兴,对我不算大损失。人往往会失言,事后又懊悔。请忘掉我刚才的话。我要谈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你该知道,村子里有人说这栋房子藏有现金——一笔大数目……”他打住了,一双利眼盯着她。“现在值得找一找,免得他万一死掉,(上帝不许!)钱会遗失,或者落在陌生人手里。”
“不过,他会说钱藏在哪里吗?”
“只要你用精明的字眼套问他,他也许会告诉你。”
“好,我尽量试试,不过得要他再度苏醒。”
“你若保密,我们找到钱就平分。不,如果数目够大,也许能拿一部分来保释安提克。不要让别人知道,他们何必知道呢?雅歌娜的赠与契约使她很有钱,我们甚至可以打官司,让合约失效。至于乔治,想想他当兵期间收过多少钱!”他更贴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