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又曰:未信,則以爲謗己,孫卿曰:語而當,智也;默而當,知也。屍子曰:聽言耳目不懼,視聽不深,則善言不往焉。是知將語者,必先釣於人情,自古然矣。
故《韓子》曰:夫說之難也,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說之以厚利,則見下節而遇卑賤,必棄遠矣。說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必不收矣。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說及其所匿之事,如是者身危。貴人有過端,而說者明言善議以推其惡者,身危。貴人得計而欲自以爲功,說者與知焉,則身危。強之以甚所不爲,止之以其所不能已者,身危。又曰:與之論大人,則以爲間己;與之論細人,則以爲粥權。論其所愛,則以爲供資;論其所惜,則以爲嘗己。順事陳意,則曰怯懦而不盡;慮事廣肆,則曰草野而倨侮。此不可不知也。彼自知其計,則無以其失窮之;自勇其斷,則無以其敵怒之。
荀悅曰:夫臣下之所以難言者,何也?言出乎身,則咎悔及之矣。故曰:舉過揭非,則有幹忤之咎;勸勵教誨,則有俠上之譏。言而當,則恥其勝己也;言而不當,則賤其愚也。先己而同,則惡其奪己明也;後己而同,則以爲從順也。違下從下,則以爲諂諛也;違上從下,則以爲雷同也。與衆共言,則以爲順負也;違衆獨言,則以爲專美也。言而淺露,則簡而薄之;深妙弘遠,則不知而非之。特見獨智,則衆惡其蓋之也,雖是而不見稱;與衆同智,則以爲附隨也,雖得之不以爲功。謙讓不爭,則以爲易窮;言而不盡,則以爲懷隱;進說竭情,則以爲不知。量言而不效,則受其怨責;言而事效,則以爲固當。利於上不利於下,或便於左則不便於右,或合於前而忤於後,此下情所以常不通。仲尼發憤稱予欲無言者,蓋爲語之難也。
何以明其難耶?昔宋有富人,天雨牆壞。其子曰:不築,且有盜。其鄰人亦云。暮而果大亡,其家智其子而疑鄰人之父。鄭武公欲伐胡,乃以其子妻之。因問羣臣:吾欲用兵,誰可伐者?關其思曰:胡可。乃戮關其思,曰:胡,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聞之,以鄭爲親己而不備鄭。鄭人襲胡取之。此二說者,其智皆當矣。然而甚者爲戮,薄者見疑。非智之難也,處智則難。衛人迎新婦,婦上車,問驂馬誰馬也?御曰:御籍之。新婦謂僕曰:拊驂無苦服。車至門,拔,教逆毋滅櫓,將失火。入室,見臼曰:徙牖下,妨往來者。主人大笑之。此三言皆要言也,然而不免爲笑者,早晚之時失矣。此說之難也。
說者知其難也,故語必有釣,以取人情。何以明之?昔齊王後死,欲置後而未定,使羣臣議。薛公田嬰欲中王之意,因獻十珥而美其一。旦日,因問美珥所在,因勸立以爲王后。齊王大悅,遂重薛公。此情可物釣也。申不害始合於韓王,然未知王之所欲也,恐言而未必中於王也。王問申子曰:吾誰與而可?對曰:此安危之要,國家之大事也。臣請深惟而苦思之。乃微謂趙卓、韓晁曰:子皆國之辯士也。夫爲人臣者,言何必用?盡忠而已矣。二人各進議於王以事。申子微視王之所說,以言於王。王大悅之。此情可以言釣也。吳伐越,越棲於會稽。句踐喟然嘆曰:吾終此乎?大夫種曰:湯系夏臺,文王囚?裏,重耳奔翟,齊小白奔莒,其卒霸王。由是觀之,何遽不爲福乎?句踐乃得免,務報吳。大夫種曰:臣觀吳王政驕矣,請嘗之。乃貸粟以卜其事,子胥諫勿與,王遂與之。子胥曰:王不聽諫,後三年,吳其墟矣。太宰?聞之,讒曰:伍員貌忠而實忍人。吳遂殺子胥。此情可以事釣也。客以淳髡見梁惠王。惠王屏左右,再見之,終無言。惠王怪之,讓客。客謂淳於髡,髡曰:吾前見王,王志在馳逐;後復見王,王志在音聲,是以默然。客具以報王。王大駭曰:淳於先生、誠聖人也。前有獻善馬,寡人未及試,會生來;後有獻謳者,未及試,又會生來。寡人雖屏人,然私心在彼。此情可以志釣也。智伯從韓、魏之君伐趙,韓、魏用趙臣張孟談之計,陰謀叛智伯。張孟談因朝智伯,遇智果於轅門之外。智果入見智伯曰:二主殆將有變。臣遇張孟談,察其志矜而行高,見二君色動而變,必背君矣。智伯不從。智果出,遂更其姓爲輔氏。張孟談入見趙襄之曰:臣遇智果於轅門之外,其視有疑臣之心,入見智伯而更其族。今暮不擊,必後之矣。襄子曰:諾。因與魏、韓殺守?是之吏,決水灌智伯軍。此情可以視釣也。殷浩仕晉有盛名,時人觀其出處,以卜江左興亡。此情可以賢釣也。《鈐經》曰:喜色?鳥然以出,怒色キ然以侮,欲色?區然以愉,懼色憚然以下,憂色懼然以靜。此情可以色釣也。
由是觀之,夫人情必見於物。能知此者,可以納說於人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