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春秋第四十七章

  吳七當晚回家,就跟老伴談要去內地的事。老伴掉淚說:

  “帶我們一起走吧,要不這個家怎麼辦?”吳七自知沒法帶家眷走,越想越覺得窮家難捨,不知怎麼辦纔好。

  李悅天天派人來催,吳七卻還是猶疑不決。

  到第六天夜裏,吳七到一個親戚家去吃喜酒,醉得一塌糊塗,坐了一輛人力車回家,半路上,漸漸不省人事。半夜醒來,發覺雙手被扣,對面是鐵柵,這才知道已經坐了牢。

  在吳七被捕的前後那幾天,金鱷向偵緝處請了假,躲在家裏不出門。到了銷假那天,他偷偷走去找老黃忠,再三表白,說是吳七被捕的事他全不知道。

  “我要知道,”他說,“吳七該不至於吃這個大虧。……胳膊肘兒不往外擰嘛。”

  金鱷不敢到監獄去看吳七,趙雄也避免參與這個案子。審訊吳七的是公安局的副局長。

  吳七一死兒否認自己參加過劫獄。副局長要他說出李悅、吳堅、劍平、北洵這些人的地址,他拱起了火:“這幹俺什麼事!”二十來天,他受了三次毒刑,發了一次惡性瘧疾,一下子瘦了二十來磅,差點兒送命。他受刑的時候盼望死,發高燒的時候又盼望死,但死總不來找他,他痛恨自己牛一樣壯的身子。過了幾天,瘧疾和傷口好了,他又盼望活。

  “不能死!”他對自己說,“死了太便宜了他們!”

  起初,他總盼望他手下的那些大姓會來砸監獄救他,慢慢兒他知道他盼望的落空了。

  “他媽的,人一倒了黴,人心也都向背啦。”他心疼地想,“恰恰讓李悅的嘴道着!當時不該不聽他!……”

  十一月二十二日下午四時,八個警兵把吳七押上開赴福州去的輪船。警兵裏面有一個姓吳的,跟吳七偷偷認宗親,樣子似乎還客氣。

  輪船還沒有開,吳七搭拉着腦袋坐在統艙裏,雙手扣着手銬,想起“虎落平陽被犬欺”這句老話,不由得暗自辛酸。

  “爸爸!”

  一聽見這叫聲,他擡起了頭,看見統艙口鐵扶梯那邊,吳竹跟在老黃忠後面下來了。

  吳竹一看見父親被折磨得不像人樣,傷心了,撲在父親腳下,登時眼淚直掉。

  “哭嘛!老子沒死,別給我丟人!”吳七氣氣地低聲罵着,卻不料自己的眼睛潮了。

  老黃忠帶來了一竹筐的香蕉、福柑、餅乾要送吳七,順便也招呼警兵們吃。警兵裏面有三個是同安人,都認得老黃忠,大家攀起鄉情來。

  “鄉親,俺們三百年前都是一個祖宗!”老黃忠說,“大家擔待些兒吧,俗語說,船頭船尾有時會碰着,能‘放點’,就放過,別趕盡殺絕哇!……”

  “這個不幹俺們。”有個警兵拉長了臉說。

  老黃忠盯了他一眼,又說:

  “常言道:‘好漢不欺負受傷的老虎’,人家又不是死刑犯,幹嗎還扣人家手銬?要是要大小便的話,叫人家怎麼幹呀?……”

  “這個沒法子,將就將就吧。”另一個矮警兵說,“等船開了,上茅房可以開銬。錢伯,你放心,大夥虧待不了吳七。”

  就在老黃忠跟警兵拉拉扯扯的時候,那邊爺兒倆唧唧噥噥地在那裏“敘別”。吳竹趁機會把他們要搶救吳七的計謀,偷偷地告訴父親。末了又說,這個計謀是李悅佈置的。

  聽到“李悅佈置的”,吳七頓覺心裏託底,渾身都有了勁。

  吳竹把話交代清楚,就催着老黃忠離船去了。

  一會兒,甲板上敲鑼催着送客離船。

  船桅升起出港旗。接着,機器房轟隆轟隆地響起來,船掉了頭,往前開了。

  吳七說他肚子痛,急着要大便,那姓吳的警兵便帶他到船後的廁所,替他開了手銬,低聲說:

  “到時候你得把我推倒……”

  吳七說:“知道了。”

  吳七在廁所裏幹蹲,把毛線衫、鞋子都脫了。他從鋼窗口瞭望海面,果然望見一隻插着綠旗的船,打烏里山海面,橫衝着直駛過來,吳七趕快跑出廁所,同一個時候,統艙口那邊,兩個警兵從鐵扶梯要爬上來,那守在廁所門口的姓吳的警兵氣喘喘地拿着手銬走來,假裝要扣吳七,一邊小聲說:“推我,推我!”說時遲,那時快,吳七把手一掀,那警兵立刻向後顛退,一個倒栽蔥摔在艙口那邊。接着吳七便脫弦箭似的向船欄飛跑,猛地縱身一躍,猛虎跳牆般地越過船欄,向大海撲過去了。

  他很快地冒出水面,又很快地游過去。聽到連連響着的槍聲,忙又往水裏鑽,像翻江的蛟龍似的往前直躥。到他再冒出水面來呼吸時,他聽到槍聲遠了,心想輪船離他一定也遠,便只管衝着浪前進,突然,他覺得手腳笨重起來,接着,海水往鼻子裏口裏直灌,他開始心慌,頭也暈了……

  “爸爸!爸爸!……”

  迷迷糊糊聽見叫聲,迷迷糊糊覺得吳竹已經在他身邊。

  “抓住救生圈!……抓住!……”吳竹叫着。

  他有氣沒力地抓住了救生圈,平鳧着,讓兒子拖着他遊。

  插綠旗的小電船駛近前來。吳七使出渾身的力氣想爬上電船,卻任爬也爬不上。他終於像一隻癱了的鯊魚似的,由着吳竹和船上的人七手八腳地把他連扶帶拉地擡上船去。他平躺在船板上,喘着,臉和死人一樣的蒼黃。吳竹給他解開溼淋淋的衣裳時,發覺他右邊肩胛中了一槍,血還在冒。

  這時老黃忠把小電船開足了馬力,衝着大波小浪直跑,船尾拖着白色的泡沫線。回頭一望,那艘開赴福州的輪船,已經越去越遠,一會兒,小了,不見了。

  電船上還有一個年輕小夥子,他對吳七介紹自己:

  “我叫翼三,李悅派我來的。”他動手替吳七紮起傷來。

  吳七又是歡喜又是疲乏,說不出話。那沾過海水的傷口痛得他發暈。他把眼睛閉上了。

  “俺有救了。”他昏昏沉沉地想着,“人家李悅到底沒忘了俺……真怪,前回他信不過老黃忠,這回倒又重用他。好!……”

  電船到夜裏十一點鐘纔在石碼一個荒涼的海灘上停住。吳竹和兩個農民用擔架把吳七擡到附近一間土屋。徐侃同志當晚由漳州內地趕來,到天亮纔到。他馬上替吳七動手術,把肩胛裏的子彈拿出。

  過了晌午,吳七發高燒,神志昏迷,不斷地嚷着:

  “俺快死了,俺快死了,讓俺見吳堅一面……”

  吳竹捂着嘴哭起來,老黃忠狠狠地瞪他一眼,他不敢哭,偷偷溜到屋後一棵龍眼樹旁,口咬着袖子直咽淚。老黃忠打後面趕來說:

  “趕快去!你爸爸叫你……”

  吳竹拿袖子抹了抹臉,掉頭就走。

  “回來!”老黃忠叫着,“把眼淚擦乾淨!聽着,你要是再在你爸爸跟前哭,回頭俺就揍你!好,去吧!”

  吳竹咬着嘴脣不敢吭聲,搭拉着腦袋走了。老黃忠獨個兒站着呆了一陣,便在樹疙瘩上面蹲下來,看看四下沒有人,忽然撲沙沙地掉下了眼淚。

  這時候吳七還在屋裏嚷着:

  “吳竹……吳竹……俺活不了啦。……吳竹,你去吧,去把你吳堅叔找來,去吧,你告訴他,俺等着要見他……”

  吳堅到第二天夜裏才從三十里外的一個村子趕來。

  吳七熱度退了一點,一看到吳堅,登時就眼淚直涌。

  “俺不行了……”他說,嘴角浮着辛酸的微笑。“老盼着你來……五年了,總碰不到一塊……你在內地,你來不了,俺去又去不得;現在你來了,俺可又要走了……大夥兒白救俺一場……”吳七彷彿覺得自己太泄勁,又換個開玩笑的口氣說:“吳堅,俺當你的小兵行不行?夠不夠格?……唉,這一輩子算完了……吳堅,你肯不肯替俺寫個介紹信,讓俺到陰府見你們的四敏,看他要不要俺這塊料?……”

  吳堅溫和地笑了。

  “別胡思亂想了,”他親切地說,“剛纔徐侃同志告訴我,子彈拿出來了,過了危險期啦……好好兒養傷吧,再過半個月,你就可以到我們那邊去……”

  “不用哄俺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吳七衰弱地笑了,“能見到你,俺心願了了……吳堅,俺把吳竹交給你了。你把他帶走吧……”

  不管大家怎麼安慰吳七,吳七總當別人是在哄他,但又不願意吳堅爲他難過,就不言語了。

  又過一天,吳七熱度漸漸退了,傷口也不那麼疼了,這才相信自己的確是過了危險期。他開始有說有笑了。

  “這條命是撿來的。”他像小孩一般高興。“吳堅,傷好了,俺當你的勤務兵去!”

  “我們那邊同志都歡迎你去。”吳堅笑道,“你記得嗎,從前我要你加入,你還說:‘俺是沒籠頭的馬,野慣了。’……”

  “嗐嗐,別提了,”吳七害臊地傻笑着說,“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呀。”

  “反正你也回不了廈門,”吳堅說,“你就跟大夥兒在一起吧。再半個月,我叫劍平來接你……”

  那天中午,吳堅離開吳七,趕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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