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書茵能不能逃出趙雄的魔掌?讓我們暫時把她撂在一邊吧。先說半個月後,吳堅從同安押解到廈門,第二天上午,趙雄就派了一輛汽車、兩名衛兵和一個衣冠整潔態度斯文的特務來到三號牢房,把吳堅接到偵緝處去。
這時候,趙雄正在一間雅緻幽靜的會客室裏等着。
趙雄今天例外地穿着一套過時褪色的土黃中山服。鬍子不刮,皮鞋不擦,左手無名指上的那隻兩克拉的獨粒鑽戒也不戴。他似乎瞭解他所要見的“客人”是屬於喜歡質樸廉潔的人,所以儘量替自己減少身上的浮華氣。
看見吳堅進來,趙雄立刻走上前去和他緊緊地握手。這時候,他那又魁梧又粗俗的身材,和吳堅那又纖秀又文靜的神態,恰恰成了個顯明的對照。他帶着一半歡喜一半難過的樣子,說一些不屬於客套的關懷的話。他讓吳堅不感到拘束地坐在沙發上,瞧瞧吳堅的臉,捏捏吳堅的胳臂,彷彿儘量要讓對方覺得他們之間還是跟從前一樣地熟悉而且接近。他用完全坦率的語氣告訴吳堅,他聽見他在同安被捕,非常焦急;這回是他再三向省方請示,好容易才把案子移解廈門的。
“無論如何,”他說,“案子移到我手裏,總比較好辦一點……”
“那麼,我什麼時候能釋放呢?”吳堅裝傻問道。
“嗐,不能這麼着急,死扣兒得一步一步解啊。你當然也知道,你是你們黨的重要的負責人,名氣又大,你的案子跟一般的不同……”
“你所謂不同是指哪一點?”
“你自己知道。”
“我從哪知道?我在同安被關了八天,他們一次也沒有訊問就把我移到這兒來了。”
“根據同安那邊轉來的報告,說你在福建內地組織武裝暴動,勾結土匪,企圖顛覆政府……”
“簡直是造謠!”吳堅說,“我們共產黨的宣言說得明白,我們願意和全國軍隊停戰議和,建立抗日統一戰線;可是你們把槍口對着我們!今天全國人民都和我們的主張一致。假如我得坐牢,那全國人民也都得坐牢!”
“我們先不談這個。”趙雄避免和吳堅針鋒相對,和緩地微笑說,“儘管我們彼此政治見解不同,但老朋友總是老朋友。今天,讓我們都拿老朋友的心情來見面吧。”
“既然這樣,那你首先應當釋放我。”吳堅又坦然又調皮地說。
“請你原諒,釋放你不是我一個人能夠辦到的。”趙雄忙推卸責任說,“你的案子這樣重大,須要省方纔能作決定,不過,無論如何,我一定盡我的力量援救你……喝茶吧……”
趙雄看見勤務兵送上煙和茶來,連忙起來替吳堅倒茶、遞煙、點火。他的態度親切而又隨便,叫人看不出他有一點造作或客套。
吳堅靜靜地抽菸,望着繚繞上升的煙霧。他的臉有着一種瀟灑的、泰然的、置死生於度外的寧靜神情。
“了不起的人,沒有一點懊喪氣……”趙雄一邊喝茶,一邊用他新近學來的那套“柳莊相法”,細細觀摩着吳堅神采奕奕的臉,暗暗地驚歎。“好一個貴人的相貌!印堂亮,天倉地庫光明,多麼清秀!……這是蕭何、韓信一流人物,非久居人下者!……我得好好聯絡他……”
“你還記得嗎?”趙雄替吳堅倒第二杯茶說,“從前我們在烏里山海邊游泳,要不是你救了我,我差點就給淹死,記得嗎?”
“唔。記得。”吳堅淡淡地回答。
“到現在,我還常常用‘再生’這名字簽名呢。”趙雄帶着懷舊的感慨說,“有人覺得奇怪,卻不知道我內心紀念的是誰……”
“我可是救了一條中山狼了。”吳堅想,“十年前救他的命的是我,十年後喝我們同志的血的是他!”
趙雄接着又談些過去的舊人舊事。提到陳曉,他立刻現出一種不能忘懷的哀傷。他說陳曉的案子是前一任的偵緝處長馬剎空經手辦的。他大罵馬剎空“不留情面”……
“陳曉的性格你也知道,”趙雄表示說不出的惋惜道,“忠厚就忠厚到極點,打燈籠也找不到像他這樣的好人!可就是有一樣,懦弱,經不起吃苦,性子又急……要不他怎麼會在牢裏自殺呢!……我爲着營救他,滿懷着希望去福州,想不到竟然掛着黑紗回廈門,還有比這個更叫人傷心痛苦的事嗎?……過去廈鍾劇社的社友被捕,都是我一手奔走營救的,偏偏陳曉一個!……偏偏陳曉一個!……唉,有什麼話說呢!……”
吳堅不露聲色地聽着,雖然他早已知道陳曉受害的真相。
隨後趙雄談到書月和書茵,又是一番感慨。他說書月的死是他生活中最大的不幸……他點起煙狂吸起來,感傷地嘆息道:
“舊日的朋友死的死,散的散,回想起來,真是往事如煙,不堪回首……如今只有書茵一個還在我這兒當書記,你想見見她嗎?”
“不。”吳堅回答,彈彈菸灰,“她在你這兒多久啦?”
“快半年啦。”趙雄答。又問,“你想見見你母親嗎?”
“她已經去世了。”
“喔?前兩年我還見過她,真想不到。……”
談到末了,趙雄說要騰出他自己公館的房間讓吳堅住,但吳堅堅決地拒絕了。
趙雄一連幾天都派人來接吳堅。一見面,他總顯得高興的樣子。
“我有時候覺得很孤獨。”他說,“別以爲我交遊廣,真正知心的朋友,一個也沒有!”
有幾次,他留吳堅在他公館裏吃飯。他從不曾試探着要從吳堅口裏打聽什麼祕密。他說他是“尊重道義和人格”的。他有時表示替吳堅惋惜,有時又吐露他對現狀的不滿。特別是談到“政學系”在福建的勢力時,他簡直是咬牙切齒。
一天午後,他帶吳堅坐汽車出遊,兩名帶駁殼的衛兵站在汽車的兩旁護送。汽車從市區開向郊外,一路上,趙雄不時打斷自己的談話,指着車窗外面的街景對吳堅說:
“看見嗎,那是咱廈鍾劇社舊址!……對面是土地祠!記得嗎,那一回我把土地爺的鬍子拔了,陳曉嚇得要命!哈……沙坡角到了。呶,從前我在這兒打過兩個喝醉的英國水兵,痛快極了!……烏里山!看見嗎?你救我就在那地方……”
趙雄好像特別喜歡追懷過去,一談就滔滔不絕。……汽車開回來的時候,他忽然大發“友誼至上”的議論。
“其實,”他說,“朋友之間,政見歸政見,友情歸友情,是可以分開的。拿我個人來說,我隨時都可以扔掉國民黨不幹,但我不能扔掉一個知心的朋友。你呢,你難道就不能扔掉你們的黨?”
“我恰恰跟你相反。”吳堅緩慢地回答,“我就是磨成了粉,也不能扔掉。”
“你太固執了,吳堅。”
“你說得對,在這一點上,我是固執的。”
“你瞧,那邊飛泉多好看!”趙雄指着車窗外說,顯然他是有意避免跟吳堅在這一點上爭辯。
每次回牢,吳堅總把他和趙雄談話的經過告訴三號牢房的同志。
趙雄爲着表示他所說的“友誼至上”不是一句空話,他採納吳堅提出的一些關於“改善監獄待遇”的建議。首先,他撤換了兩個監獄的廚子,改良一些伙食;其次,他修改獄規,讓犯人每天下午可以輪流到院子散步、洗澡、洗衣服;還有,所有新的舊的政治犯,暫時不再採用嚴刑拷打的迫供;劍平的腳鐐也解開了。
趙雄所以願意這樣做,是有他自己的算盤的。不用說他是想通過友誼和軟工來引誘這個所謂“蕭何、韓信一流人物”上鉤,立個大功。他哪裏想得到,吳堅的這些建議是在替他們將來有一天需要集體越獄的時候,預先佈置環境……
一天下午五點鐘,窗外下着傾盆大雨,趙雄一個人在公館樓上喝酒。他越喝越悶,好些夢魘似的回憶又來擾亂他了……擡起醉眼,看看窗外的雨景,忽然眼前浮起一層煙霧,他愣住了:就在那綠色的芭蕉和水濛濛的雨簾下面,出現了一個面目模糊的搖晃的影子,像書月,又像陳曉……定睛一瞧,一個烏紫的發腫的臉對他怪笑了一下說:“我要跟你決鬥!”他打個冷噤,猛地拔出手槍,朝着窗外開去。一剎那間,煙霧散了,影子也沒有了……
“處長,槍聲?……”一個衛兵吃驚地走進來問。
“沒有什麼,是我試槍。”趙雄說,把手槍插進槍袋。
二十分鐘後,衛兵把吳堅帶來時,趙雄已經喝得七八分醉了。
“一個人喝啞巴酒,真不是味兒。”趙雄起來替吳堅倒酒,顯出愉快的樣子說,“你來,也喝一杯。”
吳堅喝得很少。他不能不提防自己喝醉了失言。他清醒地冷眼瞧着酒後發牢騷的趙雄——趙雄一會兒罵“政學系”,一會兒罵”C C派”。他說孔祥熙是銀豬,孫科是妓女,“夫人派”的黃仁霖是新式太監,“元老派”的戴季陶是老而不死的老昏庸!……
“不客氣說一句,”趙雄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這些寶貝我一個也看不在眼裏!”
“那麼,誰你纔看在眼裏呢?”吳堅故意問他一下。
“蔣委員長和汪精衛。”
“你真是沒有忘本。”吳堅調皮地說。慢騰騰地劃了火柴,點起煙來。
趙雄接着又吹起幾年前他吹過的“大福建主義”。他嘆息福建人太忠厚,年年讓外江人盤踞這塊肥地……
“外江人是臭蟲,吸飽了我們的血就走!”他憤憤然說,“舊的一批去了,新的一批又來。欺人太甚!……今後咱們福建人應當大團結,爲家鄉的利益而奮鬥!……吳堅,我真是替你叫屈,你白白糟蹋了自己的才能!老實說,只要你願意和我合作,我們馬上可以把外江人攆走,把福建的實力拿在手裏!……你的意思怎麼樣?”
“我不考慮這個。”
“那麼,你考慮什麼?”
“我考慮的是:怎麼樣才能把帝國主義趕出去,從我們的領土上趕出去!”
“好極了!”趙雄用他帶醉的沙啞的喉嚨高興地叫着,“這不過是先後問題,我們先把外江人趕走了,有了實權在手,還怕帝國主義老爺們不走嗎?這個好辦!吳堅,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來,乾一杯!”
趙雄舉起杯來,自己喝了個幹。
“我們的距離很大。”吳堅不慌不忙地說,原杯不動。
“不成問題!”趙雄瞪着直愣愣的充血的眼睛叫着,“你們共產黨不是講統一戰線嗎?你我有二十年的友誼,還怕不能統一?”
“可是,統一是統一救國,不是統一害國啊。”
“當然是救國!——先救鄉而後救國,先安內而後攘外,其理則一。吳堅,這幾天,我正在研究怎麼樣才能向上面請示,讓你無罪釋放。”
“本來我就無罪嘛。”
“那是你自己說的。我認爲,唯一能使你獲得無罪釋放的,首先必須是你和共產黨脫離關係。”
“那不用提了,我不是說過嗎,我就是磨成了粉,也不能脫離我們的黨。”
“嗐,我真鬧不明白,究竟你抓住這個不放有什麼好處?你又不是烈女節婦,你有什麼必要來替一個沒有前途的政黨守節?請看看歷史上失敗英雄的下場吧:韓信就是不聽蒯通之言,到死臨頭了才懊悔。吳堅,我希望你不要重演韓信的悲劇。”
“你的比喻離了題了。我跟韓信毫不相干。”
“誰說不相干!韓信所以會把腦袋輸給漢高祖,就在他敢不敢‘背’這個關鍵上……”
“可是,趙雄,”吳堅神色平靜地回答,“我就是把腦袋輸了,我也不能背叛我的信仰。”
“你這樣固執,叫我怎麼援救你呢?……”趙雄聲調低沉下來,好像他的話是從他肺腑裏發出來似的,“我非常難過,吳堅。……我已經失掉老二,我不能再失掉老三了。……”
吳堅驚異的是趙雄不僅說得出這種話,而且說的時候還一直保持着嚴肅而感傷的神色……
第二天下午,趙雄又把吳堅請到公館裏去喝酒。他們對坐着邊喝邊談,談到從前組織廈鍾劇社演文明戲的舊事,趙雄興奮起來了。
“老實說,從前我們演的戲都是過激的。”趙雄說得滿嘴角吐沫,“每一回,我演到就義的時候,臺下一鼓掌,我總特別激動……”
“現在你照樣是在演戲啊。”吳堅淡淡地說,“只差現在就義的不是你,而是別人了。”
趙雄醉紅的臉似乎更紅了,他裝着沒有聽清吳堅的話,只管拿酒瓶去替吳堅添酒。
“前天,我碰見個朋友,”趙雄乾了杯裏的剩酒說,“他跟我開玩笑:‘嗨,老趙,你還記得遣臭萬年曹汝霖鑽壁嗎?’我不由得笑了。嗐,年輕的時候多麼幼稚可愛啊。”
“我還記得,”吳堅說,“那一年你要去黃埔軍校的時候,大家開會歡送你,你站起來致答詞,你說你要‘內除國賊,外抗強權’……”
“你的記性真好,連我的演說詞也還記得。”
“從你赴黃埔軍校到現在,十年過去了。”吳堅又接下去說,“可是漢奸賣國賊,還是沒有剷除,前年訂的‘塘沽協定’,今年訂的‘何梅協定’,全是喪權辱國的城下之盟。我們共產黨發表《八一宣言》——”
“我知道,那宣言我看過,”趙雄截斷他,好像害怕吳堅說下去,“你們的看法和我們還是有些出入。關於國事,我完全信賴蔣委員長的指示。他一個人高瞻遠矚,聽他的話絕對不會錯!今天,舉國上下,知道日本最清楚的,頭一個是他!來,讓我給你看看我們內部的文件吧。”趙雄走進去拿出一沓“文件”來,翻開指給吳堅看,又說,“這是蔣委員長在‘廬山訓練團’的演說,他說:‘依現在的情況看,日本只要發一個號令,真是隻要三天之內,就完全可以把我們中國要害之區都佔領下來,亡我們中國。’……”
“難怪你給嚇壞了。”
“別開玩笑了。‘軍中無戲言’……”
“難道你也相信這些話?”
“當然相信,他是元首嘛。我現在才真正覺悟到,我們從前乾的反日運動,完全是盲目的行爲,真是所謂‘初生之犢不怕虎’!……”
吳堅笑了。
“我說,趙雄,要是有一天,你高興再演戲,而且高興再演那個‘遺臭萬年’的角色的話,你不用怕上臺找不到臺詞了。剛纔你念的那一段演說,正是最好的臺詞呢。”
趙雄登時臉色變青,顯然是不高興了。
“你還是從前那個老樣兒,名士派,吊兒郎當。”他說,又狠狠地幹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