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四日,劍平從福建內地回到廈門。
伯母和伯伯看到離家兩年多的侄子回來,都年輕了十歲。伯母的兩隻腳顛出顛進地忙着,親手給劍平做吃的,煮了一碗金鉤面線。田老大也喜歡得合不攏嘴。他一邊看着劍平吃麪線,一邊跟劍平談着家常。
“你叔叔……你叔叔……”談到半截,田老大忽然臉沉下來,聲音發顫地說,“沒想到……他……他給人暗殺了……”
“唔。”劍平望望伯伯的臉,照樣吃麪線,順嘴又問,“什麼時候給暗殺的?”
“兩個月前……”田老大說,喉嚨叫眼淚給塞住了,“不知道跟誰結的仇,落了這麼個下場!……”
劍平不樂意看見伯伯爲了大雷的死那樣悲傷。他撂下筷子,抹抹嘴,往裏間走。
“伯母!”他叫着,“幫我找那件藍布大褂,我要看李悅去。”
田老大一個人坐在廳裏,心裏暗暗難過:
“唉,這孩子也真心硬……好歹總是你叔叔,竟沒一點骨肉情分……”
劍平穿上藍布大褂,滿心高興地往李悅家走。他把大雷的死撂在一邊了。
一推門進去,就看見李悅彎着腰,手裏拿着一把鋸,正在鋸一塊木板,鋸末撒了一地。一隻沒有釘好的木箱子,擱在板凳的旁邊。
瞧見劍平進來,李悅直起腰,怔了一下。
“你回來了。”李悅呆呆地說,“坐吧,我把這個趕好……”
李悅沒有過來跟劍平握手,沒有顯着見面的快樂,甚至手裏的鋸也沒有放下來。他照樣彎下腰去,又鋸那塊木板。
“釘這木箱子幹嗎?”劍平問。
“不是木箱子,是棺材。……”李悅回答。一種被掩藏起來的哀傷在他陰暗的臉上現了一下,又隱沒了。
裏邊傳出哽塞的、抑制的哭聲。
劍平心跳着,走進裏間去。李悅嫂坐在牀沿,拿一條手絹,捂着嘴,傷心地、窒息地哭着。牀上小季兒躺着,小臉發紫,眼珠子不動,硬挺挺的像一個倒下來的蠟像。
劍平難過得說不出話。他明白這一對夫婦內心的哀痛。記得李悅對他說過,李悅嫂前些年害過一次大病,已經不能再生育,也許因爲這緣故,才使他們平時把小季兒疼得像命根子。
李悅把木箱子釘好了。他靜靜地把小季兒抱在懷裏,然後輕輕地放進木箱子裏,輕輕地蓋上木蓋,彷彿怕驚動他心愛的孩子。他拿起錘子和釘子,忽然手發抖,額角的汗珠直冒。他一下一下地釘着,臉也一陣一陣地繃緊,好像那鼕鼕響着的錘子,正敲在他心坎上似的。
李悅嫂突然哭出聲,撲過去,兩手痙攣地掀着木蓋,但木蓋已經給釘上了。
李悅扔下錘子,叫劍平幫他把木箱子擡起來擱在肩膀上。他一手扶着,一手拿着鋤頭,對劍平說:
“我得先把這埋了。回頭你來半山塘找我,我有話跟你談……”
李悅歪歪地低着腦袋,似乎那看不見的悲哀壓着他,比那壓在他肩膀上的小棺材還要沉重。他一步一步地邁出了大門,如同一個扛着閘門走的人。劍平望着他微斜的肩膀和微彎的脊背,不由得聯想到珂勒惠支石刻中那個低頭瞧着孩子死亡的父親……
劍平趕快追上去,替李悅拿鋤頭,跟着走。
兩人在半山塘野地裏刨了個土坑,把小季兒埋了。
半山腰傳來女人哭墳的聲音。李悅拉着劍平,急忙離開墳地,彷彿有意不讓自己泡在悲哀的氣氛裏。劍平問起小季兒害病的經過時,李悅用手擦着腦門,像要擦去上面的暗影,噓一口氣說:
“別提了……是我看顧得不好……唉,別提了……咱們談別的。——我派人捎去的信,你接到了嗎?”
“接到了。”
“你回來得正是時候,大夥兒都在等着你。”
“我們在區委會討論你的信,大家都贊成我回來。”
“吳堅有什麼囑咐嗎?”
“他有信給你,大概後天鄭羽來時,會帶給你。”
山風繞着山脊奔跑,遠遠樹林子喧譁起來。他們沿着擋風的山背面走。李悅說:
“我們早替你安排好位置了,你明天就得上課去。”
“哪個學校?”
“濱海中學附屬小學,”李悅說,“這個位置,是陳四敏介紹的,他認識薛校長。”
“陳四敏?”
“對了,你還不認得他,他是我們的同志,兩年前從閩東遊擊區來,去年在濱海中學當教員,掩護得很好。他也學會了排字。你走了以後,這一陣都是他幫着我搞印刷……”
“薛校長是個怎麼樣的人?”劍平問,“爲什麼我們要讓他當廈聯社的社長呢?”
“我正要把這些關係告訴你,坐下來吧!”
李悅拉着劍平在一座古墳的石碑上面坐下,山腳傳來山羊咩咩的聲音。
“薛校長名字叫嘉黍,”李悅開始說,“他是我們統戰工作中主要爭取的對象。首先,他比較有民主思想,社會聲望高,有代表性;其次,他今年六十八,鬍子這麼長,起碼人家不會懷疑他是共產黨員。在廈門這樣複雜的環境裏,有這樣一個人來當廈聯社的社長,正是我們今天所需要的。聽說,他從前在法國唸書的時候,受了當時馬克思主義思想的影響,參加過旅歐學生組織的工學互助社,後來,大概是他本身的階級侷限了他吧,他沒有再繼續上進……據我們所瞭解的,他父親是吉隆坡的一個有名的老華僑,相當有錢,二十年前死了。薛嘉黍從法國奔喪到南洋,把他父親遺留下來的一個椰油廠拍賣了,英國的殖民政府向他敲去一大筆遺產稅,他很生氣,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那是在英國的殖民地啊。他把剩下的遺產帶回廈門,就在海邊建築這座濱海中學。不到五年工夫,他把遺產花得乾乾淨淨。有錢的親戚都罵他,說他沒出息,不會繼承父業,把家毀了,但也有些人,倒喜歡他這個傻勁。他有點固執,還有點書呆子氣,有時候進步,有時候保守。你說他戇直吧,他做事可一點也不含糊;你說他手頭大吧,他自己可是節省得賽個鄉巴佬。——濱海中學的校舍你也看過,全是現代化建築,教職員和學生的宿舍,也都相當講究;可是你要是跑進薛嘉黍的住宅,你會以爲你跑錯了地方,那是一所又矮又暗的舊式小平房,他老人家甘心樂意地住在裏面。……正因爲這緣故,他受到尊重。我還記得,前些年,他領頭揭發教育廳長的劣跡,教育界人士都響應了他,結果教育廳長只好自己滾蛋了。廈門的官老爺,沒有一個不討厭他,可也沒有一個不怕他,因爲他是華僑,又是個‘毀家興學’的熱心家,又有那股戇直氣——老百姓正喜歡他那股戇直氣呢……”
“他跟陳四敏的關係怎麼樣?”劍平問道。
“很好。”李悅接下去說,“可以說,他相當器重四敏。他曾私下對四敏說:‘讓我來幹吧,凡是你不敢幹的,都由我來出面。我不怕他們——我這麼大年紀了,他們敢把我怎麼樣!’……你知道,毛主席指示我們要承認爭取一切可能的同盟者,我們通過薛嘉黍出面組織廈聯社,正是爲這個。我們就這樣幹起來了。廈聯社組織社會科學研究會、文學研究會、木刻研究會、劇團、歌詠團,還開辦業餘補習學校,成立書報供應所,出版刊物;我們儘量利用各個學校、社團、報館和各個文化機關團體來進行活動。現在我們已經有了七百多個社員,中間有一大部分是濱海中學的教員和學生。……”
“這回可以大幹一下了!”劍平高興地叫着。
“可是,不要忘記,這工作照樣是艱苦而且複雜的。”李悅說,“前兩天蔣介石頒佈‘維持治安緊急治罪法’,你看見了嗎?那裏面明文規定,軍警可以逮捕愛國分子,解散救亡團體……現在廈門的特務也多起來了,處處都有他們的眼線,這裏的偵緝處長,就是南京派來的那個小頭目趙雄。”
“趙雄?”劍平驚訝了,“是不是從前跟吳堅合演過《志士千秋》的那個?”
“就是他。從前他是吳堅的好朋友,現在他可是沈奎政的好朋友了。”
“沈奎政又是誰?”
“浪人的頭子。”
“從前不是沈鴻國嗎?”
“沈鴻國早完蛋了。對了,我還沒告訴你大雷被暗殺的事。”
“我剛聽我伯伯提過,我還沒有詳細問他。”
“我們該下山了,我還得去《鷺江日報》走一趟。”李悅站起來,邊走邊說,“這是兩個月前的事:有一天晚上,大雷帶了一個叫金花的女人,參加這裏‘十二大哥’的金蘭酒會,沈鴻國也在場,都喝醉了。據說金花是大雷剛替她贖身的一個歌女,沈鴻國乘醉調戲了她,她哭了。大雷掛了火,仗着酒膽子,把沈鴻國揍了一拳。當晚回家的時候,大雷就在半路上,吃了誰一槍,倒了……”
“這準是沈鴻國乾的!”
“你聽着——從前不是有一個名叫黑鯊的要暗殺你嗎?——就是那傢伙,在大雷死了的第二天,半夜裏,被人用繩子勒死在燒酒街二樓上。據人家過後說,大雷的死,是沈鴻國指使黑鯊下的歹毒;黑鯊的死,又是大雷手下報的仇;但是也有人說,黑鯊的死是沈鴻國爲着要滅口,才把他‘鏟’了的。”
“正是狗咬狗!”
“還沒完呢。過了半個月,沈鴻國把那個披麻戴孝的金花強要了去。據他對人說,他不過是要‘泄一口氣’。那天晚上他喝得大醉,睡倒了。第二天,用人看他到晌午還不開門,就破門進去,這一下才發現,沈鴻國被菜刀砍死在牀上,金花吃了大量的鴉片膏,也斷了氣……鬧到這一步,事情不了也了啦。沈鴻國死了以後,福建自治會主委就換了沈奎政;沈公館也由沈奎政接管了。他跟趙雄兩人混得挺好……還有金鱷那傢伙,從前是沈鴻國的一條看門狗,現在已經在趙雄的手下,當起偵緝隊長來了。”
“這壞蛋!咱們跟他又是街坊,得當心。你看他會不會注意了你?”
“我這土包子樣兒,誰還看上眼?”
劍平瞧瞧李悅,不錯,李悅的確像個鄉巴佬。
“這兩年來,你就一直當排字工嗎?”
“是的。”
“我覺得,你要是當個編輯,倒也是挺合適的。”
“不。”李悅淡淡地笑了,“拿掩護來說,再沒有比排字更適合我的職業了。人家看不起排字的,不正是對我方便?再說,我要不幹這個,誰來幹這個呢?”
兩人邊走邊談,不知不覺到了山腳。劍平想打聽一下秀葦的近況,不知怎的,忽然覺得臉上發燒,說不出口。
“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李悅似乎覺察到了,問劍平。
“沒有什麼……”劍平支吾着,有點狼狽。
“那末,晚上見吧。我約四敏今晚八點在仲謙家裏碰頭,你也來吧。”
兩人分手了。
“不中用的傢伙!”劍平生氣地罵着自己,“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