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春秋第三十三章

  爲着下面牽連到一些比較複雜的人事,這裏得請讀者允許我先追述一下過去。

  十七年前,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的一九一八年,吳堅才十四歲,在廈門一個小學唸書,同級中有兩個跟他最要好的同學,一個叫陳曉,一個就是十七年後把吳堅送進監獄的趙雄。他們三個,每天放學後,總夾着書包到說書場去聽《三國》,聽到“關雲長敗走麥城”,小眼睛都閃着淚光。過後,趙雄買了一張“桃園三結義”的年畫,掛在家裏供奉,邀陳曉和吳堅結拜。三個小孩煞有介事地燒香起誓,還拿繡花針刺破指頭,按着歲數排行,趙雄老大,陳曉老二,吳堅老三。

  假如這三個小孩能預知他們未來的友誼不像劉關張那樣,不用說,這一場結盟可能當天就散了夥。可是這個留到以後再談吧。先說他們三個由小學而中學,由小孩而青年,“五四”的浪潮從北京衝到廈門,這小城市的青年,也起了些變化。他們三個,本來都是喜歡啃舊書的,現在呢,吳堅把所有的文言文一古腦兒看成仇敵,把當時用白話印成的雜誌都當“新思想”;陳曉卻死死捧着《古文辭類纂》不放,看到別人寫白話文,就扭鼻子;趙雄一邊哼唧着“薄命憐卿甘作妾,傷心恨我未成名”,一邊又作起“月姊姊花妹妹”一類的新詩。三個青年碰到一塊,爭論起“白話與文言孰優”,吳堅和陳曉總是面紅耳赤,誰也不讓誰。趙雄插在中間就充老成,替他們排解。

  “都少說一句吧。”他擺着大哥的樣兒說,“咱們三個情逾骨肉,有什麼不能相讓呢?”

  一句話把陳曉說感動了,便自動去拉吳堅的手說:

  “老三,人各有志,你也對,我也對,全對。”

  “不,我對,你不對。真理只有一個。”

  “好,好,就算我不對吧。”陳曉笑了,“可是兄弟究竟是兄弟,總不能爲這個失了和氣啊。”

  吳堅雖不說什麼,心裏卻不高興再提“結拜”這件事,認爲這是“封建玩意兒”。

  青年時代的趙雄處處顯露頭角,中學畢業後,他頭一個發起組織廈鍾劇社,演文明戲,他是臺柱,扮男主角。吳堅長得秀氣,扮女主角。賣國賊或日本軍官這一類的反角,就由陳曉當。趙雄最賣力,又是演員,又是導演,又是編劇。那時候編劇只用口述,不用筆寫,劇情也不出老一套。男主角總是“激烈生”,爲救國而就義;女主角總是“悲旦”,最後大半是自殺;賣國賊不用說是和日本軍官勾結的。女主角演到殉情一幕,臺下總有人抹淚;男主角演到罵賣國賊一幕,臺下也必定是鼓掌如雷。

  有一次,演的戲裏有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三個賣國賊。趙雄例外地改扮曹汝霖,出臺時找不到話說,便肚轉兒向觀衆做自我介紹道:

  “我曹汝霖不能留芳百世,亦當‘遣’臭萬年……”

  臺下譁然大笑。

  陳曉躲在幕後做提示,暗暗叫糟,提醒他道:

  “說錯了!不是‘遣’,是‘遺’,是‘遺臭萬年’……”

  趙雄只好照着“遺臭萬年”又說了一遍,這一下把觀衆的眼淚都笑出來了。

  閉幕後趙雄很懊喪,下一幕是三賊被“五四”的學生羣衆包圍住宅,曹、陸二賊由後門逃掉一場。那時佈景是用竹搭紙糊的,扮曹汝霖的趙雄一聽外面羣衆怒吼,想逃,誰料紙糊的邊門不好拉,急得他只好從紙壁鑽過去。這一下臺下又譁然大笑。

  第二天《鷺江日報》出現了這樣一個調皮的標題:

  “‘遣’臭萬年曹汝霖鑽壁”。

  趙雄的名字倒跟着標題出遠了。朋友們老遠看見他,就跟他打趣:

  “喂,‘遣’臭萬年!”“哈羅,曹汝霖鑽壁!”趙雄聽了,心裏雖然惱怒,臉上卻笑哈哈。

  七月的一天下午,趙雄和吳堅到海邊游泳。海面有風,趙雄被急浪刮遠,鳧不回來,喊救命。岸上人面面相覷,有畏色。這時躺在沙灘上曬太陽的吳堅,聽到喊救,立刻縱身入海。水流很急,到了他拉住了趙雄時,已經喘不過氣來,浪衝得他頭暈眼花,連連嚥着海水。

  “完了,這回可完了。”正當危急,一隻遊艇拋給他一個救生圈,他抓住了,這才拖着趙雄向遊艇鳧來……

  過後,趙雄自己起了個名字叫“再生”。他對人家說:

  “這個名字是我紀念朋友的——生我者父母,再生我者吳堅哉!”

  有時他當吳堅的面也這樣說。吳堅並不感動,他不大喜歡聽“之乎者也”一類書句。

  陳曉總覺得扮演反角是一種委屈。賣國賊滿臉奸相,人人臭罵還是其次,最叫他吃不消的是臺下有他愛慕的女朋友。

  女朋友叫林書月,才十六歲,因爲迷上文明戲,跟陳曉混得挺熟。那時廈門報紙上雖說已經出現過鼓吹“社交公開,戀愛自由”一類的社論,但女學生敢剪頭髮,敢跟男子一起走路,還不常見。所以書月能夠被街坊人家看作是個了不起的開通女子,當然也就不算是什麼怪事。

  書月看戲總帶妹妹做伴兒,妹妹叫書茵,比姊姊小兩歲,偏比姊姊老成。姊姊說:

  “我就愛看吳堅演的戲:男扮女,扮起來比女的還俊……”

  妹妹聽了,低頭不做聲,暗地卻笑姊姊臉大。

  終於有一天,吳堅接到書月一封信,信裏填滿了露骨的、幼稚的、不知從哪兒抄襲來的詞句,女性的主動和大膽把吳堅嚇愣了。他不敢覆信。從此只要有書月出現的場所,他總是藉故躲開。

  一九二五年開始,三個青年各奔前程。

  趙雄決定赴考黃埔軍校,臨行前一天,廈鍾劇社開了個歡送會。有會必演說的社友們登臺說了好些冠冕堂皇的祝辭,最後由趙雄起來致答詞時,他興奮得滿臉發亮,用他平時說慣的那套文明戲腔開口道: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內除國賊,外抗強權,正是今天祖國當務之急。方纔諸位對兄弟勉勵有加,兄弟既然投筆從戎,今後自當努力報國。灑碧血於疆場,爲國家民族盡孝……”

  會散後,吳堅問陳曉:

  “你對趙雄去黃埔覺得怎麼樣?”

  陳曉說:

  “這個人麼,心雄萬夫,想做大事,將來一定是社會棟樑。我是小人物,我不希望像他那樣。”

  “你希望怎麼樣?”

  “我麼,一生無大志。”陳曉帶着自嘲地回答,“我只希望做個社會上不受注意的一分子,找個能維持生活的職業,有個溫柔體貼的伴侶,這樣也就不虛度此生了。老三,你怎麼打算?”

  “我還在摸索。……”

  不久以後,陳曉果然進一家錢莊當賬房。他省吃儉用,積攢了些錢,準備將來結婚那天可以排場一番。他又加入本地的啼鵑詩社,閒空時就跟那些騷人墨客聯句步韻,當做消遣,真的做起“社會上不受注意的一分子”來了。

  吳堅進《鷺江日報》當編輯。

  一九二八年冬天。趙雄穿着嶄新的綠呢軍裝格登登地回來了,他逢人便大談北伐。他說他在戰場上如何“九死一生”,說得吐沫亂飛,並且解開皮綁腿,擺起大腿來讓大家欣賞他掛過彩的傷疤。他覺得家鄉父老,沒有搭牌樓,懸燈結彩歡迎他一番,是大大不應該的。

  可是他的綠呢軍裝也沒有穿得多久,只過了兩個冬天,就被他送到當鋪裏去了。

  想到自己是“九死一生”的“北伐英雄”,竟然混不到一官半職,就一肚子火。他大罵“江浙派”,說他們是親日派,霸佔了福建地盤。

  “咱福建人受排擠!在朝文武,沒有咱福建人的地位!”他對人憤憤地訴不平,“福建是福建人的福建,要他媽的外江人來管,置福建人於何地!……”

  吳堅有一次對他說:

  “算了吧,你還是把做官的念頭打消了,當教員吧。”

  趙雄這才認爲“屈就”地到第一中學去當體育教員。他重新組織廈鍾劇社演文明戲。《志士千秋》一劇,就是這時期他自認爲最得意的傑作。

  可是“最得意的傑作”並沒有使他得意。有人通知他,說日本歹狗要暗算他,原因是他演的戲侮辱了日本國體,於是這個身材像狗熊膽子像老鼠的所謂“北伐英雄”,嚇得當天就逃到上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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