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春秋第十二章

  黨領導的全國救亡運動,影響一天天擴大,廈門的救亡工作也由廈聯社推動起來了。請求入社的青年越來越多,社員們散佈到各個學校、報館和民衆社團裏面去。救亡的刊物空前地多起來。本地的記者協會、美術協會、文化協會、詩歌會,爲團結禦侮與言論自由,都前後發表宣言。各地的讀者紛紛寫信給報館,要求儘量多登抗日的文章。聶耳和冼星海的救亡歌曲,隨着廈聯社組織的青年歌詠隊,像長了翅膀似的,飛過碼頭、工廠、漁村、社鎮,傳唱開了。遇到什麼紀念日,這些歌曲又隨着羣衆來到街頭,示威的洪流一次又一次地衝過軍警的棍子和刺刀……

  廈聯社的工作一天比一天繁重。劍平和四敏除教書外,幾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了工作。這是黨在這個時期交給他們的主要任務。

  在宿舍裏,每晚把電燈亮到深夜一兩點鐘的,只有他們兩個。有時候,四敏甚至工作到天亮。

  秀葦每天見到劍平,總問:

  “四敏昨晚幾點睡的?”

  劍平照實告訴她。她嘆息了:

  “天天熬夜,人就是鋼打的,也不能這樣呀。”

  奇怪的是秀葦從來不問劍平幾點鐘睡。

  秀葦每天一到下午上完了史地課,總一個人悄悄地到四敏的房間去改卷子,儘管四敏經常不在。這個混合着香菸味和男子味的房間,似乎對她有着奇異的吸引力。她一向討厭人吸菸,但留在這房間裏的煙味卻有點特別,它彷彿含着主人性格的香氣。

  她常常替四敏整理寫字檯上的書籍和簿冊,好像她就是這房間的主婦。有時候她走出來碰到了劍平,不由得臉紅了,但一下子她又覺得很坦然。

  年輕人在熱戀的時候總是敏感的。劍平一從秀葦的眼睛裏看出異象,便有些憂鬱。最初他是嫉妒,接着他又責備自己感情的自私。他想,他既沒有權利叫一個他愛的人一定愛他,他也沒有權利叫他的同志不讓他愛的人愛。何況秀葦從來就不曾對他表示過任何超過友誼的感情。分別兩年多,他不曾給她捎過一個字。假如說,秀葦愛的是四敏,那也沒有什麼可責備的。他,作爲秀葦的朋友和作爲四敏的同志,爲什麼不能用愉快的心情來替別人的幸福歡呼呢?他有什麼理由怨人和自怨呢?

  劍平終於擺脫了內心的苦惱。

  可是不久,一個新的變化又使得劍平內心繚亂了。

  不知什麼緣故,每回,當四敏發見秀葦和劍平在一起的時候,總藉故走開。在廈聯社,遇到有什麼工作需要兩個人辦的,四敏也總叫他倆一道去辦。爲什麼他要這樣做呢?

  四敏是廈聯社的骨幹。各個研究小組都要他指導。文化週刊每期要他看最後一遍稿才付印。許多學習寫作的青年,把成沓的稿件堆在他桌子上,等着他修改。每天有一大夥年輕人圍繞在他的身旁,當然別人不會像秀葦那樣敏感地注意他的咳嗽。大家一遇到什麼疑難的問題不能解決時,總說:

  “問四敏去,他是百科全書。”

  四敏也的確像一部百科全書。他的博覽強記到了叫人無法相信的程度。許多人都說他是“奇人”,說他看書的速率比普通人快八倍,說他過目不忘。消息傳到廈門大學那裏,引起一位生物學教授特別來登門拜訪。他拿一條布尺在四敏的頭上量了半天,又在自己頭上量了半天。他說他正在研究骨相學,但他找不出四敏的腦殼跟普通人有什麼差別。

  四敏每天把繁雜的社務料理得叫人看不出一點忙亂。奇怪的是他看書那麼快,說話偏偏慢條斯理,如同小孩子揹着沒有熟的書;聲音又是那麼柔和,彷彿無論說什麼激烈的言語都可以不必加上驚歎號。平時,他常常沉默地聽別人說話,把香菸一根接連一根地抽着,菸絲薰得他眯縫着眼睛,有時他長久地陷入沉思。愛說話而不愛抽菸的人,也許會驚奇這一位博學多才的人爲什麼既然那麼吝惜他的發言,卻又那麼浪費他的香菸。

  廈聯社的社員多數是從各地各界來的知識分子,成分當然複雜一些。這裏面有不同的階級,不同的職業,不同的教育程度和不同的興趣。不用說,好的有,不好的也短不了。劍平常常因此而感到對付人事的困難。他有時着惱了,對四敏說:

  “我就討厭知識分子,儘管我自己也是。你看他們,十個人十個樣子,頭真不好剃!”

  “不能要求別人跟要求自己一樣。”四敏回答劍平說,“你可以嚴格要求自己,但不能用同樣的尺度要求別人。”

  劍平一面覺得四敏的話是對的,一面又覺得四敏平時待人太寬,他感到不安。

  四敏待人的寬厚,正如他溺愛一切幼小生命一樣,成爲他性格方面的一種習慣。很難想象,一個人可以溺愛小動物到那樣的程度。學校裏廚子養的小黑貓,每晚上總是悄悄地跑來睡在四敏的牀上,甚至於撕破他的蚊帳,他也不生氣。他從來不打死那些爬過他桌面的螞蟻、蟑螂、壁虎,或是從窗外飛進來的蛾子。他對它們最嚴厲的處分是用紙包着它們到校園裏去“放生”。有時,就連花匠燒死那些殘害花木的害蟲,他也覺難受。有時,看見蜜蜂撞着玻璃窗,不管他怎麼忙也得起來開窗讓它們飛出去。他不喜歡看見人家把小鳥關在鳥籠裏,也不喜歡看見小孩子用線綁着蜻蜓飛。

  就是這麼一個連螞蟻也捨不得踩的人,他要和人吃人的制度進行無情的搏鬥……

  劍平剛入廈聯社不久,社員們討論要出版一個文藝性質的半月刊。社員柳霞是個剪男發,瘦削嚴峻的女教師,她主張刊物的名稱用“海燕”,秀葦反對,主張用“紅星”。

  “紅星有上‘紅’字不好。”柳霞反對地說。

  “好就好在‘紅’字!”秀葦回答。

  “你想讓人家封禁?”

  “言論自由,他敢封!”秀葦說,有些輕蔑柳霞的膽怯,“他封一百次,咱們就出版一百零一次。一期換一個名,‘紅星’、‘紅火’、‘紅日’都可以!”

  “好呀,你巴不得紅出了面,好讓人家來逮!”柳霞憤憤地說,“你這等於通知人家來消滅自己!”

  “怕就別幹,幹就別怕!”

  柳霞氣得臉發青。社員中也有贊同秀葦的,也有贊同柳霞的,爭辯起來,最後他們走來問四敏。

  “我同意用‘海燕’。”四敏眯着眼微笑地看看大家,又問秀葦,“幹嗎你非得有個‘紅’字不可呢?”

  “紅是強烈的顏色,代表反抗。”

  “但重要的不在名稱,而在刊物的內容。”四敏說,“名稱淡一點好。應當從大處着想。”

  四敏的答話永遠是那麼簡短,平淡無奇,但不知什麼緣故,聽的人總自然信服,連好辯的秀葦也沒有話說。

  《怒潮》在大華戲院公演五天,場場滿座,本來打算再續演三天,但戲院拒絕了。後來才知道,原來戲院經理遭到偵緝處的祕密警告。廈聯社暫時不準備跟當局對衝,打算等到暑假的時候,到漳州、泉州各地去演出。

  現在他們又忙着“新美術展覽會”的籌備工作了。這次徵集的展覽品主要是側重有宣傳價值的。劍平和四敏都被選作展覽品的鑑選人。

  這天午後,劍平在廈聯社的大廳裏,把徵集來的展覽品重新選編。

  周圍很靜,秀葦在屏風後面翻閱報紙。

  一陣格登登的皮鞋聲從外面進來,把書櫃的玻璃門都顫響了。劍平回頭一看,一個胖胖的青年走進來,他方頭大耳,小得可憐的鼻子塌在鼓起的頰肉中間,整個臉使人想起壓扁了的柿餅,臃腫的脖子,給扣緊的領圈硬擠出來,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從他那套柳條嗶嘰西裝直衝過來。

  “四敏兄在嗎?”來人溫文爾雅地問道,微微地彎一彎腰說,“我是他的朋友。”

  “他剛出去。”劍平回答。

  來人便向劍平說明來意,他說他要約四敏到他家去選他的畫。他再三表示謙虛地說:

  “哪一種畫纔算有教育意義的,我自己辨別不出。”他沒有等劍平回答,立刻又問,“請問貴姓大名?”

  “我叫何劍平。”

  “原來是何劍平先生!”來人叫起來,和劍平握手,顯出一個老練交際家的風度,“有空請和四敏兄一起上我家,你也是鑑選人啊……鄙人叫劉眉——眉毛的眉。前幾天我在《廈光日報》發表的木刻‘沙樂美’,你該看過了吧?……我已經參加社裏的木刻組,最近我們學校成立了一個木刻小組,也是我領導的……”

  “我最近也參加了木刻組。”劍平說,“以後希望多多聯繫。”

  劉眉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個精緻的蛇皮小皮包,抽出一張名片來說:

  “讓我們交換名片。”

  “嗐,我沒有名片。”

  “沒關係,沒關係。”

  劉眉用一種優雅的姿態把名片遞到劍平手裏。名片上面印着:“劉眉。廈門藝術專門學校教授。廈門美術協會常務理事”。

  “哪兒來的這麼個寶貝……”劍平想。

  “何先生,貴處是同安吧?”劉眉忽然又客客氣氣地問道。

  “唔,是同安。”

  “怪道呢,你說話還帶同安腔,咱們是鄉親。家父也是在同安生長的。家父叫劉鴻川,是醫學博士,家祖父是前清舉人,叫劉朝福,你大概聽過他的名字吧?”

  “沒有聽過。”

  “沒有聽過?”劉眉表示遺憾,“噯,我不至於打擾你的時間吧?”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束稿子,“這篇稿,請交給四敏兄,希望能趕上《海燕》的創刊號,我這篇文章是向藝術界扔一顆炸彈!我相信將來一發表,新的論戰就要開始了……”

  劍平把稿子翻開來看看,題目是《論新野獸派與國畫》——怪彆扭的題目!往下一看,一整行古里古怪的字句跳出來了:

  “……新野獸派與國畫的合璧,將使我國驚人的繪畫突破藝術最高限度,且將以其雄奇之線條與夫大膽瀟灑的姿態而出現於今日之藝壇……”

  “怪論!原來是這麼一顆炸彈……”劍平想,不再往下看了。

  “怎麼樣?請指教。”劉眉表示虛心地問道。

  “我外行。我不懂什麼叫新野獸派……”

  “你太客氣了!你太客氣了!”劉眉叫着,“何先生,你真老實!……”

  劍平正鬧不清劉眉爲什麼說他老實,突然,屏風後面傳出一陣低低的笑聲,秀葦走了出來。

  “哦,秀葦,你也在?”劉眉有點尷尬,“我們正談得投機……”

  “得了,得了,”秀葦衝着劉眉不客氣地說,“又是醫學博士,又是前清舉人,又是扔炸彈,夠了吧?”

  “秀葦,你真是,”劉眉顯着莊重地說,“我跟何先生是初次見面,彼此交換些意見……”劉眉一邊說一邊看手錶,“我得走了,我還有約會,對不起,對不起。”

  不讓秀葦有往下說的機會,劉眉禮貌十足地跟劍平和秀葦點頭,就扭轉身走了。

  劍平暗暗好笑。

  “你怎麼會認識他?”

  “他呀,從前在集美中學跟我同學,高我三級,後來聽說到上海混了幾年,回來竟然是‘教授’了。”

  “哦,原來如此。”劍平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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