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春秋第十七章

  一個星期日的深夜,劍平在李悅家裏排印小冊子。十二點敲過了,李悅從外面回來,一進門就對劍平說:

  “我剛送四敏走,他離開廈門了。”

  劍平不由得一愣:

  “幹嗎,他受注意了嗎?”

  “不,他有事去福州。他會再回來的。”

  “什麼時候回來?”

  “還不知道。——怎麼,你着急?”

  “怎麼不着急!廈聯社一大堆事情,短他一個,樣樣都不好辦。”

  “你暫時代替他吧,還有鄭羽同志也可以幫你。”李悅沉吟一會又說,“外面要是有人問起四敏,你就說他到上海去好了……”

  兩個星期過去了,四敏沒有回來,廈聯社的朋友都惦記着他。

  劍平這時纔開始感到自己的工作能力和經驗遠遠不如四敏。比方說,從前四敏編輯《海燕》週刊的稿件,花三四個鐘頭儘夠了,現在劍平得忙一個大整天再趕一個大半夜,還要好些人幫着他。

  有時碰到什麼事情扎手了,有些人就會說:

  “要是四敏在,該不至於這樣了。”聽了這一類的話,劍平一邊覺得慚愧,一邊卻因爲別人那樣器重四敏,暗暗高興。

  劍平很少在人前提到四敏,背地裏卻常常跟秀葦一起懷念他。

  “什麼時候他能回來呢?”秀葦這樣問,劍平答不出。

  秀葦覺得,她已經沒有必要再隱瞞那些劍平早就知道的事。毫無疑問,過去劍平所以會那樣拘謹地對她插下友誼的界石,是因爲他們中間有個四敏;現在事實既然如此,這界石該可以拔掉了。

  終於有一天,秀葦遏制不住自己,向劍平坦率地說出她和四敏在放生池旁談話的經過,雖然那一段經過劍平早已聽見四敏說過了。秀葦把她寫給四敏的那首詩,也念給劍平聽。末了,她責備劍平不該在離開廈門那兩年多時間,沒有寫過一個字給她……

  劍平不加解釋,只抱歉地緊握她的手。秀葦覺得,劍平那隻男性的、指頭節兒又粗又硬的大手,握得她從手上痛到心上,然而這痛是滿足的。這時候,那好久以來積壓在她心上的烏雲,彷彿忽然化開了,噴射出燦爛而快樂的火花。當她從劍平的眼睛裏也看出同樣一種快樂時,便躲開他的注視,臉臊紅了。她聽見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跳得怪難過……

  然而這一剎那,劍平卻又顯得非常之傻了。他站起來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來……她惱他,氣他,甚至於恨他,又覺得他實在可愛。……她不得不用手遮臉,把又驚又喜的微笑掩藏起來。

  現在,對劍平來說,工作的緊張已經不是負擔,而是打勝仗的士兵衝過炮火的那種快樂。秀葦成爲他這時候最密切也最知心的助手,她和工作連成一個整體,分不開了。

  個把月後的一天傍晚,四敏忽然回來了。學校的同事和廈聯社的朋友都高興地傳開這個消息。

  四敏渾身上下滿是從長途汽車帶來的灰土。領帶打歪了,襯衣的領子也髒得發黑。他那本來寬厚結實的臉龐,變得驚人的瘦了,尖了,顴骨和眉棱骨也特別突出。那套一個月前還穿得合身的西裝,現在顯得又寬又鬆,好像是借穿別人的。

  “天啊,怎麼他變得這樣子!……”秀葦迎着四敏,暗暗地吃驚。

  “你病了嗎?”劍平問,過去和他緊緊地握手。

  “沒……沒什麼。打了幾回擺子,真討厭。”四敏回答,連連咳嗽,咳紅了臉。等他緩過氣來時,他望着大家微笑。他笑得跟平時一樣溫和、親切,只有眼角透露出一種說不出的苦澀的味道。

  四敏坐下來,態度仍然像往日那樣平靜、安詳。他東談,西問,不到十分鐘,就問起廈聯社一個月來的情況。他要劍平把明天應辦的事情移交給他。

  “你身子不好,”劍平說,“歇一晚吧,明兒再說。”

  四敏不答應。他顯得比素日還固執地要劍平把這一期收集好的《海燕》的稿件拿給他看。

  這一夜,四敏寢室裏的電燈又開始亮到午夜了。十二點半劍平熄燈上牀的時候,聽見對面寢室四敏在咳嗽,那發沙的聲音好像從一隻空桶發出,深夜裏聽來,格外叫人難受……

  但是第二天,四敏還是跟從前一樣,埋頭忙着廈聯社的工作。現在大大小小的事情開始又纏着他。年輕的社員們,又像鐵片吸住磁石那樣,重新環繞在他的周圍。大家除了感到他瘦削和蒼白外,並不覺得他有什麼異樣。

  劍平和秀葦當然儘量分擔四敏的忙。每次,四敏一咳嗽起來,兩人總不約而同地交換着擔憂的眼色。

  四敏回來的第六天,病倒了,躺在牀上,渾身發冷顫,臉潮紅,神志昏迷。劍平趕快去把校醫請來,校醫診斷是惡性瘧疾,替他打了針,囑咐劍平每隔四個鐘頭給他服一次藥。

  四敏一直在發高燒的昏睡狀態中,有時發譫語,腦袋不安地在枕頭上轉來轉去。劍平守護着他,一邊替他料理社裏積壓的文件。

  半夜兩點鐘,四敏熱度下降,睜開眼來。劍平連忙替他擦汗,換了溼透的汗褟,又讓他服藥。

  “把燈關了吧,怪扎眼的。有月亮呢。”四敏眯着眼說,神志似乎清醒多了。

  劍平關了燈,陪他坐在牀沿上。月亮從後面窗口射進來,蒼白得像一把發着寒光的鋼刀。

  夜風在瓦頂上吹哨子。遠遠有鬆聲,附近有濤聲,中間還夾雜着被風颳斷了的犬吠聲。

  “我問你,”四敏緩慢地說,“我們打算吸收秀葦入團,你的意思怎麼樣?”

  “我不反對。”劍平回答,“她呀,傾向還好,工作表現也熱心,人也正直;就是有些缺點,有點驕傲,有點任性,還有相當濃厚的小資產階級的意識……”

  “那是長期改造的問題。”四敏說,“我的意思是,首先我們應當吸收她,讓她在工作中磨練,不能等磨練好了才吸收……”

  “我想她會加入的。是不是要我負責跟她談?”

  “不,組織上決定先讓鄭羽同志跟她談,在她沒有成爲我們的同志以前,你不能暴露。”

  “我從沒對她暴露過什麼。”

  “那是對的。”四敏臉上掠過一抹柔和的微笑說,“我很高興,她會成爲我們的好同志,也會成爲你最好的夥伴。過去我希望你們的,這回可以實現了。”

  劍平一時覺得靦腆,不安,不知說什麼好。

  “該睡了。”他站起來。“早上六點,我再來給你服藥。”

  “你別走。”四敏阻止他,“我還有話要跟你談。”

  劍平重新在牀沿上坐下來。

  四敏拿手絹擦着額上和手背上的溼汗,微微咳嗽着。

  “你不知道吧,蘊冬犧牲了。”他說,聲音低得像耳語,臉一直是平淡的。

  劍平呆了一下,呼吸也窒息了。

  “我是接到她被捕消息,才離開廈門的。”四敏接下去說,“她本來住在閩東一個農民家裏,被捕了,解到福州保安處,我一趕到福州,便託人營救。保安處要價八百元,同志們好容易幫我湊足了款,但保安處把錢要了去,把人殺了……”

  外面風一個猛勁掃過去,夜潮搗着灘岸,怒叫着,聲音好像從裂開的地層底下發出來。

  “人家告訴我,她是唱着《國際歌》就義的,身上中了五彈……”四敏繼續說,左邊的臉壓在枕頭上。“同志們不讓我去看她的屍體,只讓她的親兄弟收埋了她……這些日子,她的影子一直跟着我……我一想到她,就好像看見她昂着頭,唱着歌,向刑場走去……”

  說到這裏,四敏把蓋在他身上棉被的線縫扯開,從裏面謹慎地抽出一個小小的紙團來。

  “這是她寫給我最後的一張字。”他說,“就義那天,她設法叫人送來給我。我得保留它。劍平,你能不能想法子替我收藏?”

  “行,交給我吧。”劍平把紙團接在手裏說,“我可以把它藏在我家的牆壁裏,什麼時候你要,你就向我拿。”

  “你可以看看她上面寫的什麼。”四敏說,把牀頭的手電筒按亮了,遞給劍平。

  劍平細心地把紙團攤開,拿手電筒照着,那上面寫的是娟秀整齊的小字:

  ……我今天就要離開你了。這時候,你是唯一使我難過也是唯一使我堅定的人。我對我自己說,假如人死了可以復活,假如生命可以由我重新安排,而且,假如你像四年前那樣再對我說:“我走的是最難走的一條路。”我仍然要回答你:“讓我再走那條最難走的路吧,讓我再去死一回吧。”

  替我吻我們的苓兒。我把沒有完成的願望和理想,全交給你們了。不要爲我悲傷,應當爲我們的信仰,爲廣大活着的人奮鬥到底。悲傷對你和對我同樣是一種侮辱。特別是你,你是比我堅強的。

  我衷心地希望,很快會有人代替我,做你親愛的同志和妻子。而且,她也會像我一樣地疼愛苓兒。(要是你拒絕我這最後的希望,我將永遠不原諒你。)

  另者:我還欠蔡保姆十二元,聽說她已返龍巖,你應當設法寄還她。

  劍平一邊看,一邊感動得眼睛直髮潮,他極力忍着眼淚,好像害怕它滴下來會沾染了紙上的莊嚴和純潔似的。

  “多堅貞……”他關了手電筒,喃喃地自語。

  鬆聲和濤聲又隨着夜風來到屋裏,月亮爬過牀沿,照得半牀青。

  “我很驚奇,”四敏帶着傷風似的沙聲說,“她就義這一天寫的字,跟她素日寫的一樣端正。”

  “是的,這些字都是一筆不苟的。”劍平說,“可以想象她寫的時候,一定是非常嚴正,同時又是泰然自若的。”

  “她就是那樣的性格。”四敏說,“表面上看她,她似乎激烈,而其實她是冷靜的、沉着的。”

  “四敏,我爲我們有這樣一個同志而驕傲!”

  “我還記得,四年前,我們化裝衝過白區的封鎖線,她對我說:‘要是我被捕,我一點也不害怕;但要是你被逮走了,我留下來,那我就寧願和你死在一起。’她的話還在我耳朵裏,想不到現在死的是她,留下來的是我。”

  “不要難過,”劍平說,“她不會白白死的,你也不會白白留的。”

  “對,她不會白白死的。我常常對我自己說,我不能光爲她傷心,我應當昂起頭來,頑強地活着,用雙倍的精力來工作……”

  月亮慢慢移到枕頭邊,照着四敏額上冒出來的溼汗,微微地閃亮。

  “你的孩子呢?”沉默了半晌,劍平問。

  “還留在農民家裏。”

  “妥當嗎?”

  “暫時只好這樣,我又不能把他帶在身邊,那農民是個赤衛軍,兩口子都很疼他。”

  劍平不由得想起剛纔信裏那句話:“她也會像我一樣地疼愛苓兒,”便說:“四敏,我認爲我們應當讓秀葦知道這件事。”

  “爲什麼要讓她知道?”

  “我們沒有必要瞞着她。”

  “不,不能告訴她。她究竟還是黨外的人,儘管她和我們很接近。”

  “我可以叫她不要告訴別人。”

  “也不行!”四敏眼睛露出嚴峻的神情。“這是我們的祕密,我們不能讓黨外的人知道。”

  劍平不作聲。

  “你得聽我,絕對不告訴她!”四敏又叮嚀着。

  “好吧。”

  四敏疲倦地微笑着,合上了眼睛。

  劍平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看看四敏睡了,便替他蓋好被,放輕腳步走出來,回到自己的寢室。

  劍平躺在牀上,整夜不能閤眼,蘊冬同志的信,四敏的話,不斷地在他胸裏翻騰。

  “幹嗎四敏不讓我告訴秀葦呢?……”他反覆地想;“對呀,他是有意的,明明是有意的……‘假如離開你可免災禍,我寧願入地獄跟着你’。——秀葦的詩!這不說得很清楚嗎?她愛的是四敏!矢志不渝地愛着!……過去她不得不跟四敏割斷的緣故是因爲有蘊冬,現在她可以沒有這個顧慮了……要是他們能夠恢復舊情,那一點也不奇怪……倒是我成了別人的絆腳石了……假如說,愛情的幸福也像單行的橋那樣,只能容一個人過去,那麼,就讓路吧,搶先是可恥的……”

  四敏躺了兩天,熱退了,他馬上又起來工作,精神還是那樣飽滿。並且,他不再抽菸了。

  他私下對劍平說:“過去蘊冬老勸我戒菸,我不聽,現在沒有人勸我,我非得戒不可。”

  劍平想說:“誰說沒有人勸你呀?秀葦不是勸過你嗎?”話到脣邊,又咽下去了。

  使得秀葦和劍平暗暗歡喜的,是四敏戒菸以後,身體有了顯著的變化:他改在夜裏八點半睡覺,早晨三點半起來工作,飯量也增加,咳嗽也減少,臉色一天比一天紅潤。校醫來檢查他的身體,不再勸他吃魚肝油,也不再提“肺結核”那個病了。

  現在他們三個在廈聯社一起工作,誰也不再回避誰了。秀葦在四敏面前,一直是坦然的,她從不掩飾她跟劍平的關係。她把從前由於感情的誤會而引起的痛苦撂在一邊,好像她相信四敏對待她是完全無邪那樣,她也用完全無邪的心對待四敏。正因爲彼此心中沒留下任何渣滓,所以兩人在一起,反而覺得比以前自然、親切。

  但不知怎的,劍平有時還不自覺地流露着不安。他不願讓四敏看見秀葦對他的親密。好像這樣的親密,對一個第三者是一種抱歉,一種傷害似的。

  一個強烈的意念常在劍平的心中起伏:

  “把蘊冬的消息告訴秀葦吧。我怎麼能裝傻呀?”

  但一想到他要是說出蘊冬的消息,秀葦就可能離開他,他又禁不住從心裏戰慄起來。當他意識到這種戰慄是由於軟弱的自私時,他又痛恨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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