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差不多所有加入日本籍的人,都在同一天的早晨發現門頂上的籍牌被人抹了柏油。大雷也不例外。市民又暗地叫好。
鋤奸團有羣衆撐腰。小火輪搜出來的日貨都被當場燒掉了。劍平當搜貨隊的隊長。這一天,他從碼頭上搜查日貨回來,田老大迎着他說:
“剛纔你叔叔來過,他說他有些貨還在船艙裏,找不到人卸,又怕會被燒……”
“當然得燒!”劍平直截了當地回答。
“他說,他把所有的本錢都擱在這批貨上……”田老大不安地望着劍平說,“要是被燒了,就得破產……”
“破產?好極了!”劍平高興地叫着,“這種人,活該讓他破產!”
“我也罵他來着!”田老大說,“他咒死咒活,說往後再也不敢幹了……他說這回要破產了,他就得跳樓……”
“鬼話!別信他。真的會跳樓,倒也不壞,讓人家看看奸商的下場!”
劍平一邊說着,一邊走進裏間來,劈面看見桌子上擺着一大堆五花十色的東西:日本布料、人造絲、汗衫、罐頭食品。
他驚訝了:
“哪來的這些?”
“你叔叔送來的,他……”
“你收下啦?”
“他……他……”田老大支吾着說,“他希望你跟鋤奸團的人說一說,讓他的貨先卸下來……下回他再也不敢了……”
劍平火了,兩手一推,把桌子上的東西全推在地上。
田老大呆了一下,慍怒地望了侄子一眼,一句話不說地就退到廳裏去了。
劍平有點後悔不該對老人家這麼粗暴。他聽見伯母急促的腳步聲從竈間走過來。伯母手裏拿着一根劈柴,喘吁吁地衝着他罵道:
“大了,飛了……你跟誰兇呀!你!……你!……”她拿起劈柴往劍平身上就打。
劍平低下頭,一聲不響地站着,由着伯母打。伯母打到半截忽然心酸,把劈柴一扔,扭身跑了。劍平聽見她在廳裏嚷着:
“老糊塗!叫你別理那臭狗,你偏收他東西!……現在怎麼啦?體面啊?體面啊?……”
劍平這時才發覺他左手的指頭讓劈柴打傷了,淌着血,卻不覺着痛。過了一會,他自動地走去跟伯伯和解,又婉轉地勸伯伯把那些東西送去還大雷。伯伯嘀咕了一陣,終於答應了。
這一晚,劍平睡在牀上,朦朧間,彷彿覺得有人在扎他指頭的傷。他沒有睜開眼,但知道是伯母。
碼頭工人和船伕聽了鋤奸團的話,聯合起來,不再替奸商搬運日貨。輪船上的日貨沒有人卸,大雷和那些奸商到處僱不到搬工和駁船,急了,收買一些浪人和歹狗,拿着攮子到碼頭上來要僱工僱船,就跟船伕和工人鬧着打起來了。這邊人少,又沒有帶武器,正打不過他們,忽然紛亂中有人嚷着:
“吳七來了!吳七來了!”
吳七一出現,那邊浪人歹狗立刻着了慌。吳七看準做頭兒的一個,飛起一腿,那傢伙就一個跟斗栽在地上。這邊乘勢一反攻,浪人和歹狗都跑了。
然而事情卻從此鬧大了。雙方招兵買馬,準備大打。
這邊碼頭工人、船伕、“大姓”、鄉親,都扶吳七做頭兒,連吳七的徒弟也來了。大夥兒圍繞着他說:
“七哥,你說怎麼就怎麼,大夥全聽你的!”
雙方幹起來了。開頭不過是小股的械鬥,越鬧越大,終於變成列隊巷戰。
這邊請吳堅當軍師,祕密成立“總指揮部”。劍平向學校請了長期假,也搬到“總指揮部”來幫吳堅。
那邊浪人頭子沈鴻國,用他的公館做大本營,糾集人馬。大雷和金鱷,也被當做寶貝蛋給拉進去。沈鴻國把每天的經過暗中彙報日本領事館。
官廳方面,對吳七這一幫子,一向是表面上敷衍,骨子裏恨;一邊想借浪人的勢力壓他們,一邊又想利用他們這些自發的地方勢力,當做向日本領事館討價還價的外交本錢。現在一看雙方都大打出面,也就樂得暫時來個坐山觀虎鬥了。
街道變成戰場。槍聲、地雷聲,沒日沒夜地響着。家家拴門閉戶。浪人乘亂打家劫舍。街頭警察躲在牆角落,裝聾。
吳堅祕密地接洽了十二個有電話的人家,做他們通報消息的聯絡站。
浪人們漸漸發覺他們是在一個“糟透了”的環境作戰。他們無論走到哪一條街,哪一個角落,都沒法子得到掩護;因爲周圍居民的眼睛,從門縫,從窗戶眼,偷偷地看着他們;一有什麼動作,就輾轉打電話給“總指揮部”。
“瞎摸”架不住“明打”。個把月後,浪人們躲在沈鴻國的公館裏,不敢出陣了。……沈鴻國天天在別墅裏跟公安局長會談。
誰料就在這緊要關頭,吳七這邊也出了毛病:開始是三大姓鬧不和,隨後是徒弟裏面有人被收買當奸細;隨後又是那幾個在碼頭當把頭的被公安局長暗地請了去,一出來就散佈謠言,說什麼日本海軍就要封鎖海口,說什麼省方就要派大隊來“格殺勿論”。謠言越傳越多,竟然有人聽信,逃往內地,也有人躲着不敢露面,另外一些遊離分子就乘機搗鬼。吳七氣得天天喝酒,一醉就捶着桌子罵人,大家不敢惹他,背地裏都對他不滿。
吳七總想抓個奸細來“宰雞教猴”一下,吳堅和劍平反對;怕鬧得內部更混亂,又怕有後患。最後吳堅找大夥兒來個別談話,那些遊離分子明裏順着,暗裏卻越是搗亂得厲害。劍平眼看着情勢一天壞比一天,苦惱極了;一天黃昏,他坐在“總指揮部”燈下,嘆着氣對吳堅說:
“他們快吃不住了,偏偏咱們也幹不起來;烏合之衆,真不好搞!”
“不錯,分子太複雜,是不好搞。”吳堅說,“不過也得承認,我們頭一回幹這一行,實在是太幼稚、太外行了。我們怪吳七太兇,太霸氣,可是我們自己呢,也拿不出什麼辦法。我總覺得,我們好像缺少一個什麼中心……”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歡呼的聲音,接着,一大夥人興沖沖地嚷鬧着擁進來說:
“咱們贏了!咱們贏了!”
一問清楚,才知道是沈鴻國那邊,自動地把十二個俘虜放回來了。
大夥兒得意洋洋地以勝利者自居,主張把這邊扣留的俘虜也放還給沈鴻國。
俘虜一放,“總指揮部”從此沒有人來,一了百了,巷戰不結束也結束了。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日本帝國主義侵佔我東北三省。全國沸騰,上海十萬羣衆舉行反日大示威,八十萬工人組織抗日救國聯合會。接着,國民黨軍警向各地示威的學生羣衆吹起衝鋒號,南京學生流了血,廣州學生流了血,太原學生也流了血。一批一批奔赴南京請願的學生被強押回去……
九月二十三日,中國共產黨發出宣言,號召全國武裝抵抗日本侵略。宣言發出的第二天,蔣介石在南京市國民黨黨員大會演講說:“這時必須上下一致……暫取逆來順受態度,以待國際公理之判決。”
吳堅在《鷺江日報》發表社論,響應全國武裝禦侮的號召,同時抨擊國民黨妥協政策的無恥。
過了四個月又十天,“一二·八”淞滬抗戰爆發,廈門這個小城市的人民又怒吼起來;到了淞滬撤退的消息發出那一天,示威的羣衆衝進一家替蔣介石辯護的報館,搗毀了排字房和編輯室,連編輯老爺也給揍了。
吳堅在這一天的《鷺江日報》上發表一篇《蔣介石的真面目》的時評。報紙剛一印出,就被羣衆搶買光了。
這一年三月間,吳堅加入了共產黨;八月間,劍平也加入了共青團。
“我們到現在才摸對了方向。”吳堅在劍平入團的那一天,對劍平說,“我決定一輩子走這條路!”
“我得好好研究理論!”劍平天真地叫着說,“我連唯物辯證法是什麼,都還不懂呢,糟糕!糟糕!……”
“我家裏有一本《辯證法唯物論》,一本《國家與革命》,你要看,就先拿去看吧。”
從此劍平像走進一個新發現的大陸。他天天讀書到深夜,碰到疑難問題,就走去敲吳堅的門。有一夜,已經敲了十二點,他照樣把吳堅從被窩裏拉起來。
“睡蟲!這麼早就睡啦?”他叫着。對他來說,十二點當然還不是睡眠的時間,“來,來,來,解答我這個問題:到底真理是相對的還是絕對的?你說,我搞不清!”
他翻開《辯證法唯物論》,指着書上畫紅線的一節叫吳堅看。
吳堅揉揉矇矓的眼睛,望着劍平興致勃勃的臉,笑了。看得出,吳堅像一個溺愛弟弟的哥哥,對這一位深夜來打擾他睡眠的朋友,沒有一點埋怨的意思。
吳堅引譬設喻,把“無數相對真理的總和即絕對真理”解釋給他聽。劍平還是鬧不清,開頭是反問,接着是反駁。兩人一辯論,話就越扯越遠,終於雞叫了。
“睡吧,睡吧,明天再談。”吳堅說,一面催着劍平脫衣、脫鞋、上牀,又替他蓋好被子。
燈滅了,劍平還在黑暗裏喃喃地說:
“我敢說,你的話有漏洞!……一定有漏洞!……趕明兒我翻書,準可駁倒你!你別太自信了。……”
吳堅裝睡,心裏暗笑。
“怎麼,睡了?”劍平低聲問,“再談一會好不好?……嗐,天都快亮了,還睡什麼!乾脆別睡吧……我敢說,你受黑格爾的影響……不是我給你扣帽子,你有唯心論傾向!……對嗎?……我敢說!……”
吳堅還沒把下文聽清,劍平已經呼呼地打起鼾來了。到了吳堅覺得瞌睡來時,劍平還在支支吾吾地說着夢話:
“不對不對!……馬克思不是這麼說!……不對!……”
天亮時吳堅起來,劍平還在睡。吳堅躡手躡腳跑出去洗臉,怕吵醒他。
“啊!……”劍平忽然掀開被窩,跳了起來,“吳堅,你太不對了!”
吳堅大吃一驚:
“怎麼?”
“九點鐘我還有課!”劍平忙叨叨地穿着衣服說,“你先起來,幹嗎不叫我?太不對了!”
吳堅微笑:
“快洗臉吧,等你吃早點。”
吃早點時,吳堅問劍平:
“下午你來不來?”
“不,”劍平說,“下午我要翻書找材料,準備晚上再跟你開火。”
“好了,好了,該停一停火了,昨兒晚上才睡兩個鐘頭呢。”
“決不停火!晚上十二點再見吧。”劍平頑皮地說。
吳堅哈哈地笑了。
“說正經的,下午五點鐘你來吧。”他收斂了笑容說,“我約一位同志來這兒,我想介紹你跟他認識。他是個排字工人,非常能幹的一個同志。”
劍平點頭答應,拿起破了邊的舊氈帽隨便往頭上一戴,匆匆走了。
下午五點鐘,劍平趕到吳堅家,一推門,就看見吳堅跟一個穿灰布小褂的青年坐在那裏談話。
“來來,劍平,我給你介紹,”吳堅站起來指着那青年說,“這位是李悅同志……”
劍平愣住了。
瞧着對方發白的臉,他自己的臉也發白了。不錯,是李悅!七年前他用樹枝打過的那個傷疤還在額角!劍平一扭身,往外跑了。
“劍平!……”彷彿聽見吳堅叫了他一聲。
他不回頭,急忙忙地往前走,好像怕背後有人會追上來似的。
他心緒煩亂地隨着人流在街上走,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出喧鬧的市區,到了靠海的郊野。
順着山路,爬上臨海的一個大岩石頂,站住了。天是高的,海是大的,遠遠城市的房屋,小得像火柴匣。近處,千仞的懸崖上面,瀑布瀉銀似的衝過崎嶇的山石,發出爽朗的敞懷的笑聲。
“是呀,道理誰都會說……”劍平揀一塊岩石坐下,呆呆地想,“可是……可是……如果有一個同志,他就是殺死你父親的仇人的兒子,你怎麼樣?……向他伸出手來嗎?……不,不可能的!……”
海風帶着海蜇的腥味吹來,太陽正落海,一片火燒的雲,連着一片火燒的浪。浮在海浪上面的海礁是黑的。成百隻張着翅膀的海鷗,在“火和血”的海空裏翻飛。“世界多麼廣闊呀。……”他想。海的浩大和壯麗把他吸引住了。
岩石下面,千百條浪的臂,像攻城的武士攀着城牆似的,朝着岩石猛撲,倒下去又翻起來,一點也不氣餒……
忽然遠遠兒傳來激越的吆喝的聲音,他站起來一看,原來是打魚的漁船回來了。一大羣漁民朝着船老大吆喝的地方奔去,一下子,擡漁網的,搬漁具的,挑魚挑子的,都忙起來了。……這正是一幅漁家互助的木刻畫呢。
劍平呆看了一陣,天色漸漸暗下來,遠遠城市的輪廓開始模糊;燈光,這裏,那裏,出現了。
走下山來,覺得心裏寬了一些,到了囂亂的市區,又在十字路口碰到吳堅。吳堅正要到《鷺江日報》去上班。他過來挨近劍平,邊走邊說:
“我知道了,李悅剛跟我談過。……”
劍平不作聲。
“剛纔你爲什麼一句話不說就跑了?”吳堅又問,“你跟他還有什麼不能當面談的?”
“我不想談。”
“不想?”吳堅微笑。“感情上不舒服,是嗎?”
“當然也不能說沒有。”
“瞧你,談理論,談別人的問題,樣樣都清楚,爲什麼一結合到你自己,倒掉進了死衚衕,鑽不出來了?”
“沒什麼,感情上不舒服罷了。”劍平喃喃地說,覺得委屈。
“感情是怎麼來的呢?要是把道理想通了,還會不舒服嗎?剛纔李悅跟我說,他很想跟你談一下。”
“跟我談?唔……我從前打過他,他沒提起?……”
“提了。他還覺得好笑呢。依我看,他這個人非常開朗,不會有什麼個人的私怨……”已經到了《鷺江日報》的門口,吳堅站住了,“我得發稿去了。明天下午,你來看我好嗎?咱們再談。”
“好吧,明天見。”
劍平一路回家,腦子裏還起起伏伏地想着那句話:
“他這個人非常開朗,不會有什麼個人的私怨……”
第二天,劍平一見到吳堅,就從口袋裏摸出一封信來說:
“這是我給李悅的信,請你替我轉給他,信沒有封,你可以看看。”
吳堅把信抽出來,看見上面這樣寫着:
……昨天,我一看見你就跑了。我向你承認,倘若在半年前,要我把這些年的仇恨抹掉是不可能的;但是今天,在我接受無產階級真理的時候,我好容易明白過來,離開階級的恨或愛,是愚蠢而且沒有意義的。
不愛不憎的人是永遠不會有的。我從恨你到不恨你,又從不恨你到向你伸出友誼的手,這中間不知經過多少擾亂和矛盾。說起來道理也很簡單。然而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道理,要打通它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正因爲打通它不簡單,我們家鄉纔有年年不息的械鬥,農民也才流着受愚和受害的血。他們被迫互相殘殺,卻不知道殺那騎在他們頭上的人。
誰假借善良的手去殺害善良的人?誰使我父親枉死和使你父親流亡異邦?我現在是把這真正的“兇手”認出來了。
父的一代已經過去,現在應該是子的一代起來的時候了。讓我們手拉着手,把舊世界裝到棺材裏去吧。
我希望能和你一談。
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