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平走完了長堤的盡頭,連一隻靠岸的船影也沒見到。他知道沒有希望,便抄着黑暗的偏道跑了。
他決定到荔枝灣那個祕密的地點去。
雨住了。他繞着小街僻巷走了一陣,到了從金圓路經過時,忽然聽見遠遠兒有人扳着槍機高聲喊口令,趕緊又打回頭。走了幾步,又聽見喊口令的聲音。前後一看,發覺街頭街梢已經都被封鎖了;橫街的路口,街燈底下,幾個警兵正在搜查行人。劍平機靈地躲到路樹的陰影裏去,眼看路口那邊的警兵就要搜過來了。
正在焦急時,聽見了輕柔的樂聲從人行道旁邊一座樓房裏傳出來,擡頭一看,樓房百葉窗的罅縫漏出柿紅的燈光,劍平恍然記起那正是前一回到過的劉眉家的“忘憂室”。他趕快過去按門鈴。一會兒,大門上一個碗大的小圓門旋開了,出現了兩隻骨碌碌的眼珠子,吃驚似的盯着他問:
“你找誰?”
“劉眉在家嗎?”劍平把身子貼近大門,不讓那兩隻骨碌碌的眼睛看見他衣裳的血漬。
“你找他幹嗎?”
“有事。勞駕你……”
“你貴姓?”
“姓林。”
“請等一等。”
小圓門關上了,半晌又旋開,出現了劉眉的眼睛:
“哦?原來是你!我當是哪個姓林的。”
劉眉邊說邊開大門,一見到劍平就嚷:
“恭喜你!多咱出來哪?——哎呀,你身上有血?”
“小聲點。”劍平跨進去,瞧瞧周圍沒有人,又低聲說,“我是逃出來的。外面警兵在搜街,你讓我躲一躲吧。”
“躲?”劉眉臉登時白了。“噢……噢……我當然得幫你!可是請你原諒,自從那回我坐牢出來,我父親總生我的氣,這老頑固!他要知道我收留了你,準壞事!劍平,咱們可是朋友一場,爲了你的安全,你不能躲在我家裏……”
“那麼,你有後門嗎?我打後門走。”
“對!對!打後門走!”劉眉叫起來,“我怎麼沒想到!太好了!那邊……”
“小聲點!”劍平盯了他一眼。
“那邊有條小路。”劉眉拿手捂嘴壓低嗓門說,“你拐過蚶殼巷,往北走,可以一直到山上……”說到這裏,忽然又觸動了靈機似的忘形大叫起來,“對!對!到白鹿洞去!那地方頂安全!明兒我瞧你去!”
“小聲!”
“嗐,又忘了,該死!”劉眉拍拍腦門。
樓上客廳傳出搓麻將洗牌的聲音。吱溜一聲,百葉窗開了,探出一個腦袋。劍平忙往暗影裏躲。
“阿眉,是鄭局長來了嗎?”
“不是,爸。”劉眉朝着窗口回答。
“誰來啦?”
“我……我一個朋友。”
百葉窗又關上了,劉眉吐一吐舌頭。
“走吧,我父親一下來就壞了。”劉眉說,聲音小得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樓上劉參謀長正在打牌……”
這時從那燈光照不到的長廊裏,一隻花狼狗拖着長長的鏈子嘩啦啦地跳出來,朝着劍平直吠。
“嗐!彼得!彼得!進去!”劉眉厲聲喝着,瞪眼,比比拳頭,花狼狗屈順地伏在地上,眯縫着眼,搖着尾巴。劉眉高興了。可是一轉身,彼得又蹦起來,叫得比剛纔更兇……
“呸!彼得!打死!”劉眉又喝着,一手抓住彼得的項圈,一手舉着拳頭,做出武松打虎的姿勢,接着便拾起了鏈子,把它鎖在洋灰欄杆的旁邊。
隨後劉眉便帶着劍平走,經過走廊、小廳、花房、外科手術室、後院,七彎八轉,纔到了一條窄小的甬道。劉眉打開後門,指着門外道:
“這條路連個鬼也沒有!注意!這面是東,那面是西,別走迷了。你瞧,那是北斗星!看見嗎?斗柄就在那邊……”
“知道了,這地方我熟悉。”劍平不耐煩地截斷他,“我通知你一下,你不管對什麼人,別提我來過你這兒。”
“你當我會那麼傻嗎?——瞧,山頂上有燈光,那就是白鹿洞,後面是咱們廈聯社。劍平,往後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嗎?……”
劉眉忽然感傷起來,很快地從褲袋裏掏出一卷鈔票塞在劍平手裏。劍平不拿,劉眉生氣了:
“你拿我當不當朋友啊?誰沒有患難的時候!窮家富路,萬一路上碰見搜查,使點錢也好過關呀。”
劍平看劉眉說得那麼懇切,便收下了。
離開了劉眉,劍平又在這陰暗的僻路上摸索了。
到荔枝灣去已經不可能。那邊路上有警隊,跟這邊又背了方向。現在唯一可走的路是到金沙港去找秀葦。
十五分鐘後,他到了金沙港的街口,心裏充滿快要跳出危險圈的喜悅。
走了幾步,機警地望望前面,遠遠兒靠近秀葦家的那條巷口,兩個穿着雨衣的警兵正站在那裏。這一下劍平又冷了半截。
他退回來站在黑暗的街樹旁邊,尋思如何衝過這一關。忽然對面橫街一輛人力車朝他走來。
“坐車嗎?”車伕邊走邊問。
劍平擺擺手,走開了。
車伕跟蹤他追過來:
“劍平嗎?”
劍平疑惑地直望那人。
“我是翼三。”車伕說。
果然是翼三,劍平高興了,問道:
“大夥兒怎麼樣?”
“順利。”翼三低聲回答,“船開走了,成功了。”
“好。……”劍平臉上掠過欣慰的微笑。
翼三告訴劍平:他和老戴在監獄大門口附近等了他們好久,一直等到鄭羽來了,才叫他們分頭去找。老戴已經到荔枝灣找去了。鄭羽把秀葦的地址告訴翼三。叫他到金沙港一溜兒街上看看。翼三又說,現在公安局、偵緝處、海軍司令部、警衛隊,全都出動了。靠海一帶搜得更嚴。所有的海面、碼頭、長堤、沙灘、渡口,以及來往擺渡舢板,都被封鎖了。
“我差點兒走不過來。”翼三說。又問:“四敏呢?”
劍平把四敏犧牲經過簡單告訴他。翼三黯然,但沒有追問下去,只緊急地催促劍平道:
“快上車吧,你就裝病人,我拉你走,就到我家去。”
劍平說:
“我胳膊中彈,衣裳有血,身上還有兩把槍,現在路上又戒嚴,怎麼混得過去?”
翼三想了想說:
“這樣吧。你把手槍分一把給我,咱們衝一衝看,混得過去就混,混不過去就殺過去……”
“這不是好辦法,現在不能再衝了……”
“那麼,我去打電話,叫鄭羽多派幾個人來把你救出去。”
“不,現在是偃旗息鼓的時候,不能那樣做。”
“那怎麼辦?反正不冒點兒險,準衝不過去。”
對面人行道上走來一個胖子,喊着:
“車!車!大同路……”
“拉不動啦,”翼三向他搖手,“膠皮漏氣啦!”
胖子掉頭向前走了。前面的警兵喊起口令來,接着把胖子渾身搜查半天才讓他過去。
“秀葦的家就在那巷裏,”劍平指着前面說,“要是你能把巷口那兩個傢伙調開,我就能衝進去。”
“怎麼調開呢?”
劍平便把他剛想到的“調虎離山”的辦法告訴翼三。
“行,行,就這樣吧。”翼三低低叫着。
於是劍平躲在前面一棵陰暗的路樹底下,瞧着翼三拉着空車往前走。
“口令!”前面警兵厲聲喊。
“回家,回家。……”翼三邊走邊回答。
“站住!舉起手來!”一個警兵提起步槍對他瞄準。
另一個警兵在翼三身上摸索一陣,又把車座翻來倒去搜查了好久,才揮手叫他過去。
翼三走遠了。街上死一樣的靜寂。不一會工夫,一陣淒厲的叫喊聲打拐角兒那邊發出:
“救命呀!……救命呀!……”
兩個警兵面面相覷,遲疑了一下才趕向喊救的地方去。
就在這時候,劍平從從容容地溜進了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