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春秋第二十一章

  這邊劍平撂下電話,定一定神。頭一個閃過他腦子裏的念頭是:“跑!沒有別的。”

  腿才跨出電話室,猛然記起一件事,忙又轉回來。他想:昨天晚上,他和四個同志約好今天上午十點鐘在子春家裏會談。三年前周森曾經到那屋裏開過會,既然周森會出賣四敏,也就不會對子春留情。現在是九點鐘,倘若不趕快去報信,那他們準得受包圍了。劍平痛恨自己剛纔竟然糊塗到在電話中忘了告訴李悅這件事!

  他趕緊打電話給鄭羽,鄭羽不在。接着又打電話給其他同志,也都不在。他急得渾身像火燒。想起四個同志的安全比他一個人重要,他便決定親自到市區去通知他們。他把原定抄南普陀後山跑的打算放棄了。

  一口氣溜出校門,邁着大步走,他想,只要他能衝過這一段大路,就可以繞過僻巷通到市區……他邊走邊察看周圍,突然他發覺到一個奇怪的腳步聲就在他背後。他走快,腳步跟着快;走慢,腳步也跟着慢。——不大對吧?……往前一看,對面路口停着一輛囚車,車旁站着一個矮個子的背影,顯然,是金鱷……

  劍平趕緊閃入路旁的貼報牌去,假裝看報。背後的腳步又跟上來。在那張反射出刺眼的陽光的報紙上面,出現一個歪歪的人頭影子。

  “劍平!”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背後叫他。

  劍平裝沒聽見,轉過身準備跑,忽然背後有隻手揪着他後領子,說時遲,那時快,他使勁一掙,脫開了,拔腿就跑……

  叭!叭!……槍聲連響。

  一顆子彈從劍平腰旁邊擦過去,前面一個光着上身的孩子倒了。劍平絆了他,也摔了,還來不及跳起,就被後面追的人抓住。他翻身起來蹲着。白斜紋的中山服紅紅的一大塊,從小孩赤膊上涌出來的血沾到他身上了。

  “我中彈了……”劍平雙手按着腰說。

  受傷的孩子慘厲地嚎着,中間又夾着女人驚駭的哭嚷。街上的人都圍上來。

  慌了神的警探撂下“走不動”的劍平,掉過身去看孩子。圍看的人多起來,警笛聲、哭嚎聲,亂作一團……

  劍平霍地從地上跳起來,鑽進人叢,拐小路跑。背後又是一陣槍聲。

  他閃入小巷,直衝到盡頭,才發覺是條死衚衕。慌忙中又衝進一間虛掩着門的屋子,穿過走廊,穿過掛滿了衣裳尿布的院子,肩膀撞倒一個瓦罐,滾到地上,碎了。一個老婆婆打裏屋跳出來,兇狠狠地衝着他嚷:

  “嗨嗨!你進來幹嗎!……出去!出去……”

  劍平迅捷地跳過院子的矮籬笆,朝着一條又窄又長的暗巷跑去。忽然眼睛一亮,一片碧綠的田野連着一片陡峭的山坡,在面前呈現了。他直奔過去,一條寬闊的山溝子又擋住了他的去路。溝底下,水聲叫得好熱鬧。水邊有幾個洗衣工人。來不及有一分鐘躊躇,他一個猛勁兒就跳過去,腳剛踩到那邊的溝沿,泥土往溝底下直掉……

  “好險啊,後生家!你不怕摔斷腿嗎?”一個捶衣裳的老工人擡起頭看一看劍平,晃着腦袋說。

  劍平笑笑,跑了。

  看看沒有人跟上來。他爬上陡坡,找到一個長滿了葦子的淺水塘,便鑽到裏面去。

  太陽躲進雲裏,山風把葦子颳得刷刷地響,遠遠傳來山莊的雞啼和踏水車的聲音……

  他鬆了一口氣,用淺水塘的水洗掉身上的血漬。忘了自己處境的危險,老掛慮着那四個可能落在警探手裏的同志。

  他打算等天黑以後越過山頭,潛入兆華同志家。時間像日影移動那樣慢,好容易太陽正中了,又歪斜了。他聽見遠處有人說話的聲音,忙從葦子叢裏往外望:那邊山腰出現了兩堆人影,四個朝北,五個朝南,拐過來又轉過去。他聽見零碎的、被山風颳斷的說話聲。

  “……不出這山頭……”

  “……包圍山……跑不了的……”

  “……先搜山……”

  聲音遠了。人也小了,不見了。

  劍平想:與其躲在這兒讓他們來搜山,還不如趁早衝出去……

  他終於又從葦子叢裏鑽出來。爲着避免在平坦的山道露頭,他攀登懸崖爬過一個陡坡又一個陡坡。隨後他發覺走迷了方向了,便來到山窪子,向一個放牛的孩子問路,孩子叫他往西走。他走了一陣,碰到一個在草堆裏砍柴的小和尚,又過去問路。那小和尚又叫他往東走。這一下劍平呆住了。正拿不定主意,忽然左邊山柏後面閃出一個人影,一看是個樵夫,手拿鐮刀,身穿粗短衫,戴着破了邊的草笠,草笠底下,露出一張只看得見鼻子和下巴的紫銅臉。

  “俺帶你去,俺也是到那邊去的。”那樵夫走過來說。

  劍平不大放心地跟着樵夫走了幾步,樵夫忽然回過頭來,把草笠往額角一推,小聲說:

  “記得嗎?我是阿獅。李悅派我來找你。”

  劍平歡喜得差點叫起來。是呀,是阿獅!——三年前阿獅加入共青團時,跟劍平是一個小組。他是冰廠的工人呢。

  阿獅把劍平帶到大岩石後面,告訴劍平,早上他經過大學路,聽見槍聲,瞥見劍平被偵緝隊追着,隨後打聽,知道沒有給追到。他趕快跑去報告李悅。李悅連打幾次電話問兆華,知道劍平直到晌午還沒有到他那邊。隨後鄭羽趕來,說是偵緝隊已經出動搜山了。李悅便派老龐老孔和阿獅三人,化裝上山,想法子來救劍平……阿獅說,他們找了兩個多鐘頭,人沒找到,便衣隊倒碰了幾回。後來便改變辦法,三人分開三路找……

  阿獅身上穿着兩套衣服。他把一套靛青的短衫褲,連同草笠草鞋,都脫下來給劍平換上。又把劍平的中山服和皮鞋紮成一包,扔進巖洞裏去。

  他們決定趁早衝下山去。

  兩人約好暗號,阿獅走前,劍平走後;要是阿獅碰到前面有什麼險象,就拿手抓耳朵……

  兩人繞着荒僻的、疙瘩不平的山路走了一陣,忽然斜坡頂上有人叫着:

  “喂喂,砍柴的!”

  隨着叫聲跑來了兩個穿烏油綢短衫的漢子。劍平鎮定地站住了。

  “喂,你打哪兒來?”

  “白鹿洞腳。”劍平回答,手抓緊鐮刀。——必要時鐮刀也是武器。

  “你看見一個穿白斜紋的小夥子嗎?”那便衣比比劃劃地問,“個子這麼高,臉長長……”

  “沒看見。”劍平簡單地回答。他那讓草笠遮着額角的臉微微地晃了一下。

  兩個便衣掉頭跑了。

  阿獅回頭和劍平交換了個眼色。

  他們越過迂迴曲折的大山頭,終於來到一個岩石重疊的削壁上。阿獅指着分岔的山路說:

  “那邊大路小路都不好走。爲了安全,咱們還是爬這岩石下去吧。我先下去,看看有沒有埋伏,要是沒有,我就在山下大聲唱‘一隻小船二枝篙’,你聽了,只管下來,我在底下等你。”

  阿獅攀着長在巖縫裏的長青樹,一步一步地下山去了。

  劍平躲在常青樹的葉子叢裏。他想,要是下面沒有偵緝隊,二十分鐘後,他就能安安穩穩地到兆華同志家裏了。

  半天還聽不見阿獅的山歌。天好像要下雨的樣子。冷不防,一陣夾沙的山風打山嘴的豁口直吹過來,把劍平的草笠呼地吹飛了。劍平跳起來抓,抓個空。草笠像有意要捉弄他,沿着山腹,車輪子似的直滾。劍平剛要抓住,一陣風又把它吹走。待想不追,又怕自己“都市型”的頭髮跟樵夫的打扮不配稱,只好又往前追……

  草笠滾到山道口被一隻大皮鞋踩住了。劍平遠看過去,認出那穿大皮鞋的是個便衣。他便順勢拐到草堆裏去,彎腰假裝砍柴。

  “站住!”前面出現兩把手槍,對着他。

  劍平轉身要跑。

  “站住!”又是一把手槍擋住他。

  “舉起手來!”提着手槍走過來的是金鱷。

  劍平沒有把手舉起。那個被劍平的冷漠激怒了的便衣,朝空開了一槍。劍平冷蔑地看了金鱷一眼,連睫毛也不動一動,好像他沒有聽見槍聲……

  前後受圍,跑是跑不了啦。他讓他們扣上手銬,兩個押他走的警探緊抓着他的胳臂,好像怕他飛掉。……

  這時候,他聽見遠遠山腳傳來“一隻小船二枝篙”的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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