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春秋第十八章

  廈聯社有一部分社員已經被吸收入黨入團,黨團的小組在社外祕密地成立。新加入的黨員和團員,雖然在社裏經常跟劍平四敏一起工作,卻不知道他倆是他們的同志。

  四月剛開頭,《文化月刊》和《海燕》週刊忽然遭到封禁。接着社外的一些小刊物也先後被迫停刊。

  公安局公開告示,禁止歌詠隊在街頭教羣衆唱歌。但是被查禁的救亡歌曲,反而越傳越廣。老百姓只要不是聾子和啞巴,耳朵和嘴總是封不住的。

  社員裏面,有一個在《新僑日報》當編輯,因爲寫文章抨擊當局壓迫救亡運動,當天《新僑日報》就被搜查;過兩天,人也失蹤了。還有一個記者,在記者協會的會議上痛斥“言論不自由,人身無保障”。第二天,偵緝處派人客客氣氣地把他“請”了去,從此不再回來。

  搜查的事件越來越多。警探特務像散兵遊匪,隨時衝入人家住宅、社團、學校,翻箱倒櫃,把值錢的細軟往腰裏塞,把手銬往人的手上扣,一場呼嘯,走了。

  才半個月,有一百多個青年被送進牢獄,連家屬探監也遭到禁止。

  這一百多個青年裏面,有四十多個是廈聯社的社員,其中有十四個是新近入黨的同志。

  奇怪的是搜捕的案件儘管多,但警探的手卻始終沒敢碰一碰那個作爲廈聯社社長的薛嘉黍。於是靠造謠吃飯的人便在外頭風傳,說薛嘉黍是受共產黨利用,說廈聯社和濱海中學是共產黨的外圍組織,說好些個社員、教員、學生都是危險分子,說他們家裏都匿藏槍械武器,說他們勾串了工人和漁民,準備等待時機暴動……

  有兩個《中興日報》的特務記者,幾次想混進廈聯社來,已經填好入社申請書,卻被四敏暗地叫人回絕了。

  現在再沒有一家報館敢發表鄧魯的文章了。那兩個特務記者到處調查鄧魯的真姓名。有一次他們跑到《鷺江日報》的編輯部去打聽仲謙,仲謙回答“不知道”。另外一個編輯卻說:“聽說他就是廈大的鄧教授呢。”

  可是那位一向糊里糊塗不否認自己是鄧魯的鄧教授,現在卻到處向人咒死咒活地聲明他不是鄧魯,聲明沒有使他擺脫了嫌疑,他終於被偵緝處“請”了去,坐了一個星期牢,解省了。

  市國民黨部新設了個圖書雜誌審查處。審查老爺把所有送審的稿件,凡是有反日傾向的,都認爲“宣傳反動”,刪的刪,扣的扣。六百七十六種社會科學書刊和一百四十幾種文藝書籍被密令查禁。有個廈聯社的社員開的書店,忽然有一天被暴徒搗毀,經理反而坐牢。大批新書從市圖書館裏被不明不白地搬走、燒燬……

  過去當《怒潮》女主角的柳霞,和她丈夫鄒倫一同在啓明小學教書,新近都加入共青團。一個星期前,這一對年輕的夫婦在回家的路上,同時被捕。柳霞懷着兩個月的孕。特務逼供時,把她灌涼水,然後拿腳踩,踩出了水再灌。到了她被擡回牢,已經奄奄一息,當天晚上,就流產了,死在牢裏。

  鄒倫從看守口裏打聽到妻子犧牲的消息,痛苦得幾乎發狂。第三天,他被一些暗探和特務押出來。半路上,他從他們的談話裏,知道他們是要把他押到啓明小學去“認人”,他急了。恰好這時候從橫街拐彎的地方閃過了鄭羽同志的影子,鄒倫便大聲跟警探嚷鬧:

  “我不去啓明小學!……我不去!我不去!……”

  鄭羽明白那嚷鬧的用意,他飛步跑去報信了。

  這邊鄒倫繼續跟警探糾纏着不走,鬧了半天,兩個大塊頭的暗探硬把他夾着走,鄒倫掙不過,就說:

  “放手,我自己走!”他們果然放手讓他走。鄒倫沒走上幾步,就看見一輛汽車迎面駛過來,他猛撲過去,車輪軋過他的腦袋,他被擡到醫院時斷氣了。

  警探特務手忙腳亂一陣後,趕到啓明小學,已經什麼也搜不到了。有兩個新近入黨的教員,在二十分鐘前得到鄭羽的通知,早離開了。

  環境一天比一天惡化。李悅召集內部有關的同志在馬隴山一個荒僻的樹林子裏開祕密會議。

  劍平頭一個發言,他主張大規模地發動羣衆起來示威請願,爭取言論結社自由,要求無條件地釋放政治犯,要是當局派軍警彈壓,就跟他衝……

  “假如必須流血,就流血吧!”劍平說,“這是沒有法子避免的,血絕不會白流,只有聯合羣衆一齊起來鬥爭,才能衝破敵人的高壓!……”他的主張得到大部分同志的支持。

  李悅最後一個起來發言,他首先肯定劍平“聯合羣衆一齊起來鬥爭”的這個主張,但他不贊成輕率地發動一個沒有經過醞釀和計劃的示威,因爲那樣做是得不償失。他建議分開兩個步驟來進行,頭一步,先把廈聯社一部分“紅”出來的社員,提前從城市撤退,轉移到福建內地去開闢新的基地;然後第二步,利用紀念日的遊行集會,佈置一個大規模的有計劃的示威請願,狠狠地幹他一下……

  李悅的意見首先得到四敏的支持。李悅又說:

  “我們要到內地去開闢新的基地,完全有可能。我們可以通過廈聯社個人的社會關係,和內地鄉村的學校、農會取得聯繫。不要短視,不要以爲我們非得死死盯住廈門這個小島不可。劉少奇同志說過:在形勢與條件不利於我們的時候,暫時避免和敵人決鬥。我們應當好好領會這句話。我認爲,我們沒有必要把全部的力量集中在廈門跟敵人硬碰,更沒有必要讓我們黨內的同志和黨外的朋友,遭到可以避免而不避免的損失,人究竟是最寶貴的。所以在今天這個具體情況下,及時地、有步驟地撤退一部分同志,還是有必要的……”

  李悅說完後,大家認爲這些辦法都是實際的、可行的、正確的。適才支持劍平的同志和劍平自己,也都一致同意李悅的主張。

  最後大家決定:先派四位同志祕密到內地去佈置,同時由四敏通過廈聯社的關係,派八個跟內地村鎮有關係的社員,直接到內地去接洽。

  下午四點鐘。在廈聯社的閱覽室外邊,秀葦和幾個社員圍坐在曬臺的石欄上面,聽着四敏分析國際時局的變化。過一會兒,大家走了,剩下秀葦和四敏兩個。

  斜對過曠地上,傳來“吭唷吭唷”打地基的聲音。一座沒有蓋好的大樓的空架子上,好些個泥水匠正在那裏搬磚砌牆。秀葦看見一個光着上身、瘦骨嶙峋的童工,提着一簸箕的泥灰,在一條懸空吊着的跳板上,吃力地走着,兩隻麻稈細的小腿在半空裏不住地搖晃。

  “危險呀!”秀葦擔心地說,指給四敏看,“你瞧,那麼小的孩子,提那麼大的簸箕……”

  話還沒落音,那跳板上的孩子,已經連簸箕帶泥灰翻下來了。

  秀葦驚叫一聲,不由自主地把臉伏在四敏的肩膀上。

  四敏也愣住了,拉住秀葦的胳臂,望着那伏在地上動也不動的悲慘的影子……

  就在這時候,劍平悄悄從外面走進閱覽室,正要坐下來看報紙,偶然一擡頭,望見玻璃窗外曬臺上兩個人影:秀葦正從四敏肩膀上擡起頭來,拿手絹抹眼淚,四敏的臉也透着憂愁……

  劍平心裏一沉,趕快走出來,好像他既怕看見他們又怕被他們看見似的。

  他在熱鬧的大街上亂竄一陣,重新記起自己說過的話:

  “假如說,愛情的幸福也像單行的橋那樣,只能容一個人過去,那麼,就讓路吧,搶先是可恥的……”

  他又反覆地反問自己:

  “我嫉妒嗎?不,我沒有權利嫉妒。我怕痛苦嗎?不,我不是那樣軟弱……那麼拿出勇氣來吧,你就是把心搗碎了,也不能讓別人爲你有一點點難過……”

  他想起李悅,便朝李悅的家走來。

  他把全盤心事倒出來跟李悅談,最後他說:

  “幫我解決吧,我應當怎麼做纔對。”

  “我很難提供意見。”李悅回答,“你這方面,我是明白的;但四敏和秀葦,他們究竟怎麼樣,我一點也不清楚。”

  劍平焦躁地在屋裏走來走去。

  “不管他們怎麼樣,我自動地退讓,總不會不對吧?”

  “退讓?”李悅冷冷地說,“什麼話!完全是大男子主義的口氣!”

  劍平跳起來,連衣襟都飛起來了:

  “大男子主義?我?”

  “是的,你,你把女子當禮物,男權思想。”

  “對不起,別給我亂扣帽子,我不承認。”

  “誰給你亂扣帽子!請問,你有什麼權利拿秀葦來退讓?她又不是你的私有物。”

  “我沒有那個意思。”

  “不管你什麼意思,她有她自己的獨立意志,你得尊重她。她不是商品,不能讓人承盤,她也不是你的附屬品,不能由你做主把她當禮物奉送……”

  “啊呀呀呀,你把我說得那麼壞!……”劍平苦惱地叫起來,生氣地揮着一隻手,“叫我怎麼辦呢!我要是不促成他們,他們就一定不會促成自己。無論如何,我沒有權利妨礙別人的幸福。再說,這樣下去,對組織,對個人,對四敏和秀葦,公的私的,都沒有好處。還不如我自動地疏遠了她,成全別人……”

  “問題不在這個,你還是讓秀葦自己做主吧,她有她自己的自由。”

  “正因爲這樣,我才讓她有重新考慮自己的機會。我相信,我推測的決不會錯,她愛的是四敏。”

  “那是你說的,不能算數,你還是重新考慮吧。”

  劍平煩躁地拗着指頭節兒,在板凳上坐下,說:

  “我已經考慮一百遍了。我非得馬上解決不可!這樣拖下去,三個人都不好過。你不瞭解我。”

  “我瞭解的,你怕的是引起誤會、傷了友誼。其實哪裏會這樣呢,你跟四敏都不是那樣的人。”

  劍平又不安地站起來,來回走着。

  “坐下來吧,”李悅說,“我問你,漳州派來的那兩個漳潮劇社的代表,你見過了嗎?”

  “見過了。我已經同他們約好,今天五點半在廈聯社會談。”劍平瞧瞧桌上的小鐘,一下子急忙起來說:“已經五點十分了,我得走了,明天見。”

  他走出來,到人字路口,恰好碰到秀葦要回家。

  “今晚有空嗎?我想找你。”他站住了問。

  “好,你來吧。”秀葦眼睛含着歡迎的微笑說,“我等你,幾點你來?”

  “八點。”

  他一轉身便急急忙忙地到廈聯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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