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春秋第四十二章

  正當吳堅和仲謙在露天院裏散步的時候,第一監獄大門口,打左邊街口,來了一個大公司推銷員模樣的青年。他走到監獄對面路旁一個補鞋匠跟前,站住了,指着腳下的皮鞋說:

  “嗨,這鞋底要打掌子!……”

  “行。”鞋匠點點頭,照樣補他的鞋。

  “我趕着要。”那推銷員又說,拿手絹抹抹汗。

  天氣悶熱,太陽早個把鐘頭以前就躲開了。天邊出現了濃得化不開的雨雲,遠山溼霧堆得又多又厚,縮短了的白晝,轉眼已成了銀灰色的黃昏。雷聲拖得老長老遠,雨卻不下來。

  這時右邊路口又來了一個碼頭工人,他走到補鞋匠旁邊說:

  “補鞋的!這鞋子要打包頭,得多少錢?”

  補鞋匠向兩位顧客看了看說:

  “等等,我先把這鞋子送過去。”

  補鞋匠拿了補好的皮鞋,走到監獄大門口,衝着守門的警兵沒好聲氣地說:

  “喂!補好了,拿去吧!”

  警兵把皮鞋接過去,瞧了又瞧,忽然像給蠍子咬着似的跳起來,瞪紅了眼睛罵:

  “操你奶奶!你補的什麼!鞋頭刮這一大塊!還給紮了個窟窿!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那邊的警兵也走過來,把鞋子拿去看,接着也虎起臉來罵:

  “媽的!揍他!叫他賠……”

  “揍吧!你敢?”補鞋匠兩手叉腰,擺好馬步說,“老子就是這個手藝!你要沒錢,乾脆說,老子不要你的!送你買棺材!……”

  附近有人敲了幾聲鑼。

  兩個警兵搶來要抓補鞋匠。後面“碼頭工人”和“推銷員”忙過來調解,一個攔住一個。突然,嘡!嘡!槍聲連響。這邊的警兵往後打踉蹌,倒了。那邊的警兵按着肚子,翻身要跑!嘡!背後又吃了一槍,摔了個撲虎,爬不起來了。

  補鞋匠也亮出了手槍。同一時候,左右兩邊路上閃出了十多個漁民打扮的大漢,提着手槍,一窩蜂地跟補鞋匠朝監獄大門衝進去。

  就在剛纔敲鑼的那一分鐘裏,牢裏同時也動起來了:

  北洵——一聽到鑼響,立刻撂下洗了一半的衣服,不慌不忙地跨前幾步,用他那還沾着肥皂泡的手,輕輕地把飯廳的大門一拉,接着掏出一把大鎖,悄悄地把二十多個正在忙着吃飯的警兵反鎖在裏面。

  老姚——一聽到鑼響,腳忙手快地打開四個牢房的鐵門,立刻,裏面不聲不響地擁出一大夥又一大夥的人,急風迅雨地朝着警衛室跑去。

  劍平——一聽到鑼響,迅速地掏出手槍,跑出廁所,貼着左邊牆腳,朝守望樓跑。

  四敏——一聽見鑼響,轉身離開水龍頭,貼着右邊牆腳,也朝守望樓跑,當他要跨過圓拱門的石階時,忽然背後有個聲音喊着:

  “嗨嗨嗨!別跑!……站住!……”

  四敏掉頭一看,一個聲勢洶洶的警兵正提槍對他瞄準;說時遲,那時快,左邊牆腳一聲槍響,那警兵已經連人帶槍栽倒地上。四敏這纔看清楚救他的這一槍是從劍平那邊發出的。同一個時候,對面守望樓下,兩個守門的警兵向這邊開起火來。子彈嗖嗖地在頭上飛。四敏忙躲到圓拱門後,回了一槍,沒打中。劍平又從左角開槍,又撂倒了一個。另外那一個便兔崽子似的往門裏跑,隨後把守望樓的大門關上了。

  就在這時候,那些衝到警衛室搶武器的同志,已經分成大小六個隊,每人按照原來配好的加入到各個隊伍裏去。第一隊配合四敏、劍平,攻襲守望樓;第二隊配合北洵,包圍飯廳;第三隊配合外攻的同志,鎮壓可能反抗的警兵;第四隊攻襲獄長室和營房;第五隊剪斷電話線;第六隊當救傷員,搶救受傷的同志……

  第一隊十五個,他們用槍托子、石頭、木棍,猛砸守望樓的大門,同時不斷地向樓上的窗口射擊。他們故意虛張聲勢,迫得守望樓的警兵跑上跑下關窗戶,敲亂鍾,好一陣慌亂;這時外攻的同志就趁虛沖進來了。

  第二隊只有五個。他們從四面的角落包圍飯廳。那二十多個被北洵反鎖着的警兵,嚷鬧着要出來,有的爬在窗口叫囂,有的拿板凳砸門,有的拿碗往窗外扔……

  “誰鬧,我就開槍!”北洵聲音威厲地怒喝着,向玻璃窗戶猛開一槍,把玻璃打得乒裏乓啷亂響。這一響過後,砸門的聲音停了,爬在窗口的警兵也烏龜似的縮了進去。

  第三隊二十來個,他們匯合了外攻的隊伍,衝過一道又一道的門,跟警兵拚火了。他們當場把警兵撂倒了四個,繳械了六個,其他跑的跑,躲的躲。“推銷員”在攻襲的時候頭一個掛了彩。仲謙左躲右閃,胳膊也中了流彈。

  “把槍放下!沒有你們的事!”補鞋匠高聲喊着,“趕快出來!不害你們。要不,搜一個,殺一個!”

  這一喊,把三個廚子、兩個雜工、一個門房都喊出來了。接着,躲藏的警兵和看守也跟着出來。每個人從各個角落露臉,你看我、我看你地舉起手來。

  第四隊有七個,他們在營房裏搜到了蜷縮在牀底下打哆嗦的看守長,他死也不肯出來。有人向他開了兩槍,他哼也不哼地就“躺”在裏面了。

  他們把所有的俘虜全關在六號牢房裏。補鞋匠掏出一把新買的大鎖,喀嚓一聲把鐵柵門鎖上了,……

  吳堅吹起哨子——是撤走的時候了。隊伍很快地向吳堅這邊集中,只有第一隊還在守望樓下忙着砸門和射擊。

  “聽,聽,哨子!”劍平說,“得跑了,別掉隊。”

  十五個同志立刻風快地向隊伍集中的地方跑去,只有劍平和四敏兩個沒有跑,他們兩人一起躲在守望樓一個不容易被發現的牆旮旯,望着前面操場紛紛向大門跑的同志,他倆打算等到同志都衝過關了,才最後衝出去。

  可是,這時候,守望樓黑口的機關槍忽然格格格響了,已經衝到前面的同志加快往前跑,有人受傷了,被攙扶着跑……沒衝出去的同志被機關槍的火網截在後頭,退到第二道門裏。

  劍平急得渾身的血液直往上衝。擡頭一看,瞭望臺像惡獸張開着黑口,噴着火舌,機槍一梭子又一梭子……

  “咱們得幹了!”劍平說,從褲腰裏掏出炸彈。

  “我先來吧。”四敏說,也掏出炸彈。

  “不,讓我先。”劍平說。

  四敏點頭。

  於是劍平看準瞭望臺的黑口,一個猛勁把炸彈扔過去。——扔得準!但沒有爆炸。這一下子把兩人都急壞了。

  機槍啞了一陣又囂張地吼叫起來。

  現在只剩下四敏手裏一個炸彈了。

  “我來吧。”四敏看着瞭望臺黑口說。

  “不,還是讓我再來!我扔得準。”劍平充滿自信地說。

  四敏把看着瞭望臺的眼睛轉過來看劍平。這一下,他立刻相信,這一個臨危不懼的年輕小夥子有着比他強的腕力和瞄準能力,於是他毫不遲疑地把這唯一的炸彈交給劍平。

  劍平重新看準那噴射彈火的黑口,又是一個猛勁把炸彈扔過去。這一下爆炸了,硝煙、灰土和碎木片飛起來。好啊!黑口裂開了,機槍也不響了。火藥味嗆得四敏直咳嗽。

  被機槍的火網截在第二道門的同志,這時開始有人往前衝了。頭一個衝的是北洵,接着是吳堅和後頭的一夥,他們像開了閘的大水,衝過沒遮沒蓋的露天操場,向大門口那邊跑去。

  外面路上早停着兩輛搭篷的大貨車在等他們。司機老賀向吳堅做手勢。同志們又急忙又順序地跳上車。車篷裏,先來的一批同志裏面有四個受了傷,血淌紅了車板。被指定當救傷員的同志在替受傷的同志扎傷……

  數一數,人數到齊了,只差劍平和四敏兩個還沒到。

  遠遠市區鐘樓忽然響起了亂鍾。這急響的聲音半威脅半催促地在天空中喧叫着。車篷裏的空氣登時變了,大家緊張起來,議論着:

  “鐘樓敲鐘!是不是走了風啦?”

  “準是剛纔守望樓敲了鍾,鐘樓聽見了,也敲起來……”

  “市區裏準知道了!”

  “當然知道。你聽,這是比火警還緊急的信號!”

  “怎麼辦?四敏、劍平還沒來!……”

  吳堅一聲不響地坐在車篷出口的地方,焦急地望着前面監獄大門口,半晌了,還是看不見劍平、四敏出來!

  前面路口,一輛自行車箭也似的劈面飛過來,騎在車上的是滿頭大汗的老戴同志。他煞住了車,喘吁吁地衝着吳堅低聲說:

  “我剛接到電話,警衛隊已經出動了!——幹嗎還不開車啊?”

  司機老賀掉過頭來說:

  “已經過了點,不能再等了……”

  “不行,說什麼也得等!”仲謙吊着繃帶,臉色蒼白,凜然說,“他們爲大家拚命,咱不能把他們撂了。”

  “可是這兩大車的人怎麼辦?等着警衛隊來嗎?”司機老賀反問道。

  大家又議論起來,有的說應當等,有的說應當開車。

  這時喬裝人力車伕的翼三同志,拉着一輛人力車飛跑過來,向吳堅獻議道:

  “你們先走吧,我跟老戴等他們。老戴的車可以讓劍平騎,我的車可以拉四敏,就讓他們先到我家去……”

  大家同意翼三的獻議。吳堅眉頭一皺,遏制着內心的焦灼和痛苦,彎下腰去向翼三叮嚀幾句就叫老賀開車。

  立刻,這兩輛搭篷的大貨車同時飛也似的往前開了,車後騰起一篷灰土。

  車篷裏擠得人堆人,都蜷縮着身子。車很快地繞過市街。吳堅從布篷的裂口瞧瞧外面:路上的行人顯着驚慌……一個小腳女人在喘氣地跟人說話……攤販慌亂地在忙着收攤……小鋪子急着上門……

  車拐了幾個彎,接着便一直向郊外的公路開去。鐘聲已掉在後頭,慢慢兒遠了,小了。天暗下來。幾陣大風颳過去後,暴雨來了,水柱子似的嘩啦啦地直敲車頂。遠遠廈門大學和南普陀寺的燈影,在風雨交織的水網裏搖曳。一霎時,天上地下,彷彿快淹沒了。

  這兩輛大貨車終於在郊外一個荒僻的路上停下來,車燈也關了,一片漆黑。聽得見海潮喧叫的聲音。這裏大概靠近海邊。

  對面有人用手電打燈語,老賀也打着手電回答。

  “新生嗎?”有人在嘩嘩的雨聲裏發問。

  “曙光。”吳堅用約好的口令回答,跳下車去。

  走上前來的是李悅、吳七、鄭羽三個人。吳堅聽見吳七在黑暗裏說話。他們在打閃的時候交換了一眼,卻不交一言。李悅告訴吳堅,一切已經準備好了。

  吳堅簡單告訴他們:四個人掛彩,傷勢不重。四敏、劍平沒有趕上,由翼三和老戴等他們。李悅顫聲對鄭羽說:

  “我們得趕快回去,打救他們……”

  風和雨擰成又粗又猛的水繩子,一個勁兒刮過來。電光一閃,把每個水淋淋的臉照亮了一下。一聲震耳的霹雷直打下來。

  大家跳下車,救傷員攙扶着傷號,都跟着吳七上了電船。

  不一會工夫,突突突叫着的電船很快地離開了海邊,向黑茫茫的海面開去。風和雨一起送走了他們。電船繞過鼓浪嶼後,朝着白水營開去。

  李悅和留下的同志分開坐着那兩輛大貨車回來。他們暫時分散到郊外幾個老早準備好的地方去躲。市內已經戒嚴。鄭羽和另外幾個同志就打回原路,分頭去找四敏和劍平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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