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春秋第四十三章

  四敏和劍平哪兒去了呢?

  當炸彈把守望樓的機槍炸啞了,劍平和四敏躲在樓下的牆旮旯,望着第二道門裏的同志衝出露天操場時,兩人都不禁交換了快樂的眼色。四敏拉一拉劍平說:

  “咱們得走了。”

  兩人立刻轉身飛跑……突然一陣槍聲打背後發出,劍平忙往牆角躲,卻不見了四敏。回頭一看,一個警兵從守望樓跑出來,藏在圓拱門後面向他打槍。他回了幾槍,都沒打中。他聽見遠遠市區鐘樓響起了亂鍾,知道情勢緊急,正想偷個機會跳開,卻發覺背後小屋又有個警兵躲在窗戶後面,向他射擊,子彈震叫着打裂了牆土。正當危急,側面牆角槍聲又響,劍平一看,正是四敏躲在那邊向小屋裏的警兵開槍,這一下解除了劍平背後的威脅。

  小屋裏的警兵換了個位置,準備襲擊四敏。

  四敏趕緊也換了個位置,想抄後面襲擊警兵。兩人繞着屋子跑,誰也打不中誰。半晌,四敏不提防暴露了身子,中了一彈,倒了。

  他頑強地把手槍緊握在手裏,躺着不動。等到警兵追過來時,把火機一扳,警兵倒了。

  四敏翻身站起來,對着倒了的警兵又連打兩槍。他興奮,狂喜,看不見自己身上的血,忘記了傷痛,一股想衝出危境的熱望,鼓舞着他。他撒腿從左角的邊門直跑出來,到了街上。

  這時候,這邊劍平還躲在牆角,跟圓拱門後面的警兵對打。他一邊急着想跑開,一邊又怕暴露身子,數一數子彈,只有兩個!這麼着,非衝一下不可了。他偷偷地貼着牆腳走了幾步,一個猛勁衝到後面屋子去。

  就在這一衝的時候,他右肘中了一彈。

  後面一連串是警兵的營房。他穿過一間一間的宿舍,到最後一間,便踢開窗戶,跳出去了。

  他跑着四敏剛纔跑過的路,從左角邊門來到街上。他看不見四敏,看不見老賀的大貨車,知道誤了時刻。他穿着小巷跑,卻不知道這時候翼三和老戴正焦急地在監獄大門口附近轉來轉去。

  劍平儘量朝着靠海的方向走。天慢慢黑了。風和雨擰成一股勁掃來,白天烈日烤過的地面發出嗆鼻的泥土氣。劍平衝過郊外公路的橫道,順着一條坑坑窪窪的下坡路走,到了一片荒涼的、不見人跡的曠野上。

  這裏,附近只有幾間塌了沒有人住的窩棚。望過去,數不清的岩石,千奇百怪地橫躺豎立。前面,遠遠的長堤在水濛濛的風雨裏,像一條灰色的帶子。長堤外一片陰暗的天蓋着一片陰暗的海。浮在海面上的鼓浪嶼,燈影零零落落,顫動着。

  劍平希望能趕到長堤那邊找只熟悉的漁船。他穿過岩石的夾道跑,忽然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

  “劍平!……”

  他驚訝地四下望着。暮色裏,一個白色的影子,在一間傾斜的破窩棚旁邊,隱現着。

  “四敏……”劍平趕緊跑過去。

  風和雨呼嘯着過去。四敏躺在滴水的灌木堆下面,渾身雨水淋漓地泡着。

  “有人追來嗎?”他微微喘着問。

  “沒有。”劍平蹲下去,撥開身邊的草刺,“你傷了嗎?……”

  “我中彈了,不厲害……”四敏用他沒有受傷的一隻手支着地面顫巍巍地撐起身子,微弱地笑了一下。“跑到這兒,摔了一跤,爬不起來啦。”

  四敏的左肩叫子彈打碎了鎖骨,血漬紅了襯衣。劍平趕緊把口袋裏早準備的救傷包掏出來,替四敏扎傷。接着,又順便替自己的右肘紮上繃帶。

  “你傷得怎麼樣?”四敏顫聲問。

  “不要緊,輕傷。”

  “我走迷了。你知道荔枝灣往哪兒走?”——荔枝灣是準備讓萬一掉隊的同志躲的一個祕密地址。

  “遠呢。不用去那邊。”劍平一邊扎一邊說,“你瞧,前面是長堤,我們只要能找到一隻漁船,就脫得了危險……”

  “就怕漁船不肯載我們……”

  “一定肯!”劍平有意用誇大的口氣去鼓舞四敏。“這一溜兒漁船,我全都認識,準能幫忙。順水下去是金沙港,秀葦的家就靠近港邊,我們可以到她家去躲一下。”

  “方便嗎?”

  “方便。她父親人很好,當然會收留我們。”劍平把傷紮好了,“你走不動吧?來,我揹你。”

  “不用背。你攙我站起來,我自己會走。來吧,攙我。……”

  四敏伸出沒有受傷的右手,讓劍平攙扶着,硬撐硬掙,居然站立起來,並且向前邁步,奇蹟似的走了一段路又一段路。這種反常的、過度的興奮,使得劍平也吃驚,也激動,也擔憂。

  四敏越走越快,差點喘不過氣。曠野的夾路泥濘,很不好走。四敏冷不防滑了一下,劍平趕緊把他扶住。

  “當心,別走太快了,路滑……”劍平說。

  四敏站住了。可是這一站,兩腿忽然像叫泥漿給粘住了似的,再也邁不動了。

  “歇……一會……”四敏渾身哆嗦說。

  劍平小心地把他扶到溼漉漉的岩石旁邊去坐。

  天全黑了。暴雨劈面橫掃過來,風把遠處的電線颳得噝噝地響。頭上打了個閃,一陣咆哮的雷聲響過去後,長堤那邊,傳來海潮撞岸的聲音。

  “聽見了嗎?潮聲……快到長堤了。”劍平說,極力想鼓舞四敏的勇氣。

  猛地裏,一陣細小的突突突的急響,從遠處發出,回頭一望,三輛吐着白光的摩托腳踏車,像野狗追逐似的,繞着公路的弧線飛跑,後面跟着一輛囚車。

  摩托腳踏車和囚車忽然在公路上停住了。囚車裏面,接二連三地跳出一夥一夥模糊的人影。人影沿着剛纔劍平經過的斜坡走下來,手電筒在四下裏亂晃。

  吹着哨子的風,把遠處喊口令的聲音,帶到這邊來。

  “我認得那囚車……”四敏說,“準是偵緝隊追趕來了……”

  “不要緊,離咱們還遠着呢。咱走吧。”

  “我怕走不了啦。”四敏說,沉重地呼吸着,“我就在這兒躲一下……你走你的吧……”

  “不成,這兒躲不了……”劍平吃急地拉着四敏說,“咱們還是找船去,走吧,加把勁!”

  劍平迅速地扶着四敏站立起來。可是這一回四敏怎麼站也站不穩,兩腿直搖晃,他急促地喘着氣,惱怒起來了:

  “算了,我不走啦!”

  “我來揹你吧。”劍平說,“再幾步就到了。”

  劍平使個勁把四敏背在背上,向前走了。路越來越泥濘,跨過一個水窪子又一個水窪子。

  遠遠喊口令的聲音被風聲、浪聲、雨聲掩蓋過去了。

  劍平揹着四敏,一邊走一邊焦急地想:“……怎麼辦?要是前面沒有漁船,偵緝隊又追趕到,往哪兒跑呢?到荔枝灣去嗎?是的,那邊同志可以掩護……可是路上戒嚴了,怎麼通過?……哎,要不是因爲改期、少了那十個炸彈,這會子該不至於掉隊……是呀,四敏是爲了我才這樣的,我絕不能離開他!就是把他背到天涯海角,我也背!假如衝不過這一關,會死,就一起死吧……”

  汗水和雨水一起沿着劍平的臉頰流下來。漸漸地,他覺得那壓在他背上的四敏,一分鐘比一分鐘加重了。他咬緊牙根硬撐着走,步子開始搖晃起來。

  好容易到了長堤。

  這是一條用青石板新築成的、七百尺長、六尺寬、沒遮沒攔的長堤。潮水正漲,夜浪猛撲着岸石震叫着;飛濺的浪花直躥到堤上來。周圍黑漆漆的一片。

  劍平沿着長堤才走了兩步,眼睛已經冒着金花。他看見岩石在旋轉,海在旋轉,白色的浪花也在旋轉。猛踩一個踉蹌,他栽倒了,連同四敏一起撲在青石板上,差點沒摔到海里去。

  劍平一翻身起來就問:

  “怎麼樣?”

  “沒什麼。”四敏說,像安慰劍平似的輕輕笑了一聲,硬撐着翻身坐起來。

  兩人同時回頭去看,遠遠的沿着斜坡走下來的偵緝隊,現在已經散開了,形成散點的包圍,朝着曠野這邊一步一步搜索過來。手電筒的白光在那黑簇簇的岩石叢裏穿來穿去。

  天上又打起閃來。這一打閃,四敏清楚地看見,靠近長堤一帶海面,什麼船影子也沒有。他立刻明白,想靠漁船載走的希望是落空了。

  “完了……”四敏痛苦地想道,“船沒有,偵緝隊又追着來……讓劍平揹我到荔枝灣去嗎?不可能!……”

  又打閃。雷聲拖着長音滾過去。

  “我可走不動了。”四敏說,眼睛在黑暗裏閃亮地盯着劍平,“你撂下我吧,你走你的……”

  “不,咱們一起走,趁着他們還沒有搜到……”

  “我沒有救了,你走,你還能活……”

  “不,一起走。你要不走,我也不走!”

  “聽我說,劍平。”四敏嚴厲地說,“你要不撇開我,連你也逃不了。我沒有權利讓你爲我犧牲!”

  “我揹你走,我能活,你也能活!”

  “別傻了,劍平。”四敏說,生氣了,“兩個人死不如讓一個人活,你還有希望,不能讓我拖着……革命需要你,你沒有權利死!趕快去吧,明早你叫翼三到這兒來找我,也許我還活着也不一定……”

  “那不成。他們一定會搜索到這邊來的。”劍平挨着四敏跪下一腳,懇切地說,“來吧,我揹你!”

  不管四敏同意不同意,劍平粗暴而又強橫地拉着四敏,硬要把他背到背上去,四敏掙不過,急了,用牙齒咬着劍平的手。……

  “你咬吧,咬吧,”劍平掉了眼淚說,“咬斷了指頭我也不放……我一定要揹你!前面有的是漁船!……”

  四敏心痛起來。他知道,他要不狠狠地甩開劍平,劍平就會死死拉着他。

  “好吧,一起走。”四敏和緩下來說,“你趕快到前面去找船,把船划過來,我在這兒上船。”

  劍平遲疑了一下:

  “我揹你一起去找……”

  “還想背!我讓你摔夠了!”四敏咬着牙氣憤憤地說,“你怎麼想的!你不能把船劃到這兒來就我嗎?——還不快去!”

  劍平這才彎着腰急急地走了。

  四敏立刻迅速地掏出手槍,用他沒有受傷的一隻胳臂,向前爬了兩下,爬到堤的邊緣,擡起頭來,低低叫了一聲:

  “回來!”

  “怎麼?……”劍平掉轉身來問。

  “槍……槍留給你。”四敏說,把手槍擱在堤上。

  黑暗中,劍平瞧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在青石板上一翻,不見了。……

  他趕快衝回來,沒有四敏了!海潮發出碎心的慘厲的呼嘯。浪的臂,殘酷的拍着岸石。一片黑茫茫的天和海!

  劍平撲倒在岸石上,啞啞地叫不出聲,哽咽着。他俯下身子望着翻騰的海水,什麼影子也沒有。夜浪衝着浮出水面來的礁石,吐着白色的泡沫。

  雷雨在頭上奔跑,哭。整個海島蓋上黑紗,風和浪發出哀憤的長號。對面,在風雨中戰慄的鼓浪嶼,水濛濛的燈影像哭腫的眼睛。

  劍平站起來。

  他把四敏留下來的手槍,藏在腰裏。他吞下哭聲,吞下憤怒,吞下海一樣深的哀痛。

  他彷彿聽見悲壯的歌聲在遼遠的地方唱着:

把你手裏的紅旗交給我,同志,


如同昨天別人把它交給你。


……


  後面黑簇簇的岩石叢裏,手電筒的白光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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