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秀葦教完歷史課,走進劍平的寢室,笑吟吟地對劍平說:
“劍平,我決定參加了,你也參加吧,咱們一起下鄉去。”
“我不能去,我不是跟你說了。”劍平淡淡地回答。
秀葦想,劍平也許是假說“不去”的。
“嗯。我一個人去有什麼意思!我要你去!”她用天真的命令口吻說,“去!無論如何,你得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劍平心理上早做好準備,他把秀葦的親熱只當沒看見。
“我不去是有原因的。”他冷闆闆地說,“一切爲了救亡,大家都是自覺自願,又不是趕熱鬧,幹嗎非得我跟你去!哼,依賴性!小資產階級!……”
秀葦登時臉黃了。
她扭身就跑,不讓劍平看見她受屈的眼淚……
劍平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個結局,起初也覺得過意不去,但立刻他又鼓勵自己:
“勇敢起來,既然要疏遠她……”
秀葦跑到沒人看見的地方,越想越氣。她長這麼大,從沒有碰見過一個人像劍平今天這樣掃她的臉!雖然過去兩人也鬥過嘴,可那是怎樣親密的一種鬥嘴啊……並且按照習慣,遷就的總是劍平,爲什麼今天受委屈的是她,劍平倒理也不理她呢?
她到廈聯社時,看見劍平正跟四敏談得很起勁,剛想躲開,卻聽見四敏在叫她,她只好裝作沒事兒走過去。四敏問她“要不要參加星期六的社會科學小組?”她回答“參加”。劍平搭拉着腦袋,看也不看她一眼,一會兒,他過去打電話,不再轉回來了。
傍黑,她一個人回家,想着劍平對她的冷淡,心像鉛一樣沉重,晚飯吃得一點沒有味道。夜裏,壁鐘敲了一點,她還躺在牀上,睜着眼睛出神。
天亮後,她起來剛吃完早點,鄭羽來找她談話。他鼓勵秀葦參加這一次的暑期巡迴隊,又鄭重地對她表示:要是她有決心,他可以介紹她加入共青團。秀葦喜歡得心直跳,追緊着問:
“什麼時候可以加入?明天行嗎?”
“過兩天我再通知你,但一定要嚴守祕密。”鄭羽說。
這天她到廈聯社,用雙倍的熱情料理社裏的工作,自動報名參加暑期巡迴隊。她比平時話說得多,暗地希望劍平會看出她的快樂。
她走進辦事室的時候,遇見四敏一個人埋頭在寫字檯上整理一些文件。
“你不舒服嗎?”四敏擡起頭來看見她,問道。
她吃了一驚,支吾着:
“沒有……”
“不用瞞我,準是有什麼心事,瞧你的臉。”四敏說。
於是秀葦帶着一半氣惱和一半矜持,把她跟劍平鬧的彆扭說給四敏聽。
“嗐,這算什麼!”四敏好笑地說,“你們都是太年輕,生命力太旺盛,纔會慪這些氣。”
“不,你不知道,他從來不是這樣的。”
四敏站了起來說:
“那麼,我替你問他去!”
他轉身要走,急得秀葦跳起來,攔住他說:
“你別去問他!千萬別去問他!”
“怎麼,我替你跟他解釋,還不行嗎?”
四敏執意要去,秀葦更急了,緊緊拉住他不放。
“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低聲叫着,“你一去問他,他就更來勁了,他會以爲我屈服了,央告了你——你得對我發誓!你不去問他!永遠不問他!”
這樣的事鬧到要發誓,是四敏萬萬想不到的,他笑了:
“幹嗎這樣嚴重?”
“你不知道他多氣人!”秀葦又是氣急又是痛心地說道,“只有他進步,了不起,人家就是小資產階級,就是依賴性——我偏不依賴他!將來看吧,看誰比誰進步!”
四敏差點笑出聲來。
“瞧你慪的什麼氣!”他說,“爲了一句話就鬧彆扭,多沒意思。你跟劍平又不是別人,有什麼不能當面談的呢?……”
四敏接着又說了半天道理,好容易把秀葦說得心寬了些。
“你不知道他那個粗戇氣,誰都受不了。”她嘆一口氣說,覺得四敏的眼睛帶着善意的嘲笑在注視她,便低下頭去,臉微微紅了。
“我就喜歡他那個粗戇氣。”四敏說。
“對了,我問你,”秀葦掉了個話頭說,“我已經參加了暑期巡迴隊,你也參加嗎?”
“我還沒決定。”
“我希望你也參加。”秀葦說,“我長這麼大,到現在還不知道農民是怎樣受窮吃苦的。我決心到內地去,跟農民生活在一起。”
秀葦把最近漳屬一帶救亡運動的情況,介紹給四敏聽。四敏明知她談的全是鄭羽同志告訴她的,卻照樣耐心地,認真地聽她把話說完。
“這是一個好同志。”四敏想,“昨天鄭羽纔跟她談,今天她就想利用機會向我宣傳了。說不定她還想爭取我呢。”
最後秀葦提到前晚劍平上她家去的事。她帶着感觸地問四敏,爲什麼他不讓她知道他妻子去世的消息?四敏給問楞了。他一邊把話含糊地搪塞過去,一邊心裏納悶着:
“幹嗎劍平要告訴她呢?……”
晚上七點鐘的時候,四敏到李悅家來。李悅告訴他,那四個派出去的同志已經有消息來,說是他們已經跟泉屬漳屬好些個鄉村學校取得聯繫,下學期準備儘量安插這邊介紹去的人,那邊的農會也可以重新組織……
“這是一個新開闢的工作。”李悅接着說,“組織上準備調你到漳州內地,那邊需要你去主持。你走以後,這邊廈聯社的工作,就由鄭羽代替你。”
“我也很想到內地去工作。”四敏說,又問,“劍平呢,是不是也需要把他調一下?我總覺得,他在廈聯社工作,目標太大。”
“組織上也考慮到這一點,打算暫時調他去泉州。”李悅說,接着又態度認真地問道,“我問你一件事,你得老實告訴我,你們三個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不是秀葦愛了劍平,又愛上了你?”
“沒有這回事。”四敏坦然回答,態度跟李悅一樣認真,“劍平跟秀葦相愛是真的,我跟秀葦不過是朋友。”
“不這麼簡單吧?”
“事實如此,難道你不相信?”
“爲什麼劍平說秀葦愛的是你,他還想讓出來呢?”
“什麼話!”四敏急起來了,“他什麼時候這樣說?”
李悅便把前兩天劍平跟他談的全盤告訴了四敏。
“原來如此……”四敏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這傻瓜!我非跟他算帳不可!”
於是四敏把秀葦跟劍平這兩天鬧的彆扭也說給李悅聽。末了他說:
“要是劍平硬是這麼傻幹下去,我情願永遠離開他們。”
“弄到大家分散,那有什麼意思呢?”李悅說,“不錯,劍平是有些戇氣的,可是你得打通他。我希望,你能做到:一方面,你用不到離開他們,另一方面,你能好好處理你們三個人的關係,要處理得三個人都愉愉快快,沒有一點疙瘩。你能做到這一點嗎?”
“當然能做到。”
“你說當然?好,你回答得這麼肯定,我非常高興。我相信你一定會處理得很好。”
“不過,你得幫助我。”
“幫助你什麼?”
“幫助我打通劍平。因爲我要是直接跟他談,他可能又要誤會:‘這一定是四敏有意要退讓的。’那不是任說不清嗎?所以這隻有你才能說服他。他尊重你,你說的他相信。”
“好。”李悅帶着自信地回答。“你回去先不跟他提起,讓我明天跟他談。——快九點了吧?我得上班去了。”
他們分手了。
李悅把四敏送走,自己便到《鷺江日報》來上夜班。到了早晨四點鐘,他纔回到家裏來睡。太陽照到窗口的時候,他還沒醒來,矇矓間,彷彿聽見有人在叫他:
“李悅!李悅!……”
睜開眼,仲謙同志正在搖着他:
“四敏被捕了!方纔老姚來送信兒……”
李悅一骨碌翻身坐起來,登時感到事情嚴重。
“什麼時候被捕的?”
“昨晚。”
“昨晚?昨晚他九點離開我這兒……”
“大概他就是九點以後在路上被捕的。周森把他出賣了!”
“周森?”
“是的。周森前兩天被捕,叛變了,帶着暗探出來認人。昨晚四敏在大學路上碰到他,他過來跟四敏打招呼,兩個暗探就把四敏逮走了。”
“啊!”
“老姚還說,周森可能已經開出了名單,今天早上,警探和囚車都出動了。”
“咱們得提前防備。”李悅一邊說,一邊急忙忙地穿衣。“仲謙,周森是認得你的,你暫時得躲一下。”
“我現在還不能躲,我得先通知子春、大琪、任正,可是我又不知道他們住在什麼地方。”
“讓我去通知他們吧,你先躲你的。”
李悅又急忙忙地穿着鞋子。
“你呢,你不躲一下嗎?”仲謙問,他那戴着近視眼鏡的小眼睛睜得圓圓的。
“我不用躲,周森並不認識我。”李悅鎮靜地回答。“現在還是劍平最危險,周森認識他,知道他住在濱海中學。”
“那……那……”
“我現在就得設法去通知他。你打算往哪兒躲?”
“我想到沈越家去。”
“那地方好。明天我跟你聯繫,現在你馬上去吧。”李悅說,看見仲謙那張滿不在乎的帶着書生氣的臉,不由得又不放心地叮嚀了一句,“躲就得好好地躲,不要出來亂跑,不要存僥倖心理。明天見。”
李悅一口氣跑出來,到了十字路口。他瞧見一輛灰色的囚車朝着大學路開去,囚車前排坐着金鱷……
他立刻判斷這囚車是開到濱海中學去的。他拐了個彎,走進附近一個咖啡館去。裏面一個顧客也沒有。李悅向掌櫃的借電話。他接通電話後,拿着耳機,焦灼地等待劍平來接。這時候,玻璃大門吱吜的一聲推開了,走進來兩個漢子,一胖一瘦,一看就認得出他們是偵緝處的暗探。
“來一瓶啤酒!”胖子神氣十足地向櫃檯叫了一聲,和瘦子一起坐在李悅對過的客座上,很官派地瞟了李悅一眼。
李悅猶豫了一下,本想撂下電話不打,但又鎮定了自己。他計算那囚車可能在二十分鐘內到達濱海中學。他細察那兩個暗探的神色,很快就斷定他們不是釘他的梢來的。
“喂!喂!……”耳機裏忽然發聲,聽得出是劍平的口腔。
李悅便從容地說道:
“我在咖啡館借打電話……”
“是悅兄嗎?”
“是。”
“我正想找你,四敏昨晚沒有回來!”
“我已經知道了。我告訴你,三明得了傳染病,進醫院了。……”(隱語:“四敏被捕了。”)
“你只管說吧,我這邊沒有人。”
“林木的病變得很壞,他把三明給傳染了。”(隱語:“周森叛變,把四敏出賣了。”)
“這猶大!我前幾天還見過他!”
“你到兆華家裏去吧,馬上就去!”(兆華是另一同志的暗名。)
“馬上?”劍平似乎在那邊遲疑了一下。
“是的,我剛在大學路口看見中山醫院的病車……大概十五分鐘就會到阿土那邊。”(“中山醫院的病車”即“偵緝處的囚車”。“阿土”是劍平的暗名。)
“那麼……那麼……”劍平又似乎遲疑了一下,“大學路不好走了,我想……我想……我得繞南普陀後山走……”
“對!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個!你……”
“我馬上就走!”
“對,馬上!晚上見。”
李悅撂下耳機走出咖啡館的時候,那胖子正朝着櫃檯叫着:“再來一瓶啤酒!”一邊和瘦子碰杯,吹掉杯沿的泡沫,把整杯的啤酒往嘴裏灌……
李悅一口氣趕着來找鄭羽,囑咐他分別去通知大琪、任正和子春。
分手時,他又跟鄭羽約好半點鐘以後再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