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平來到木刻室,看見劉眉、秀葦、四敏三個人都在裏面。四敏過來拉劍平和秀葦一起轉入漫畫室。劉眉一個人留着,他正爲了他的作品不被掛在一個最顯著的位置,在發愁呢。
四敏低低地對劍平說:
“你來得正好,我找你半天了。”
一羣廈大的女同學擁進來,瞧見秀葦,惡作劇地把她“綁”到隔壁雕刻室去。她臨走時無可奈何地瞥了四敏和劍平一眼,好像說:
“我回頭就來。”
劍平心裏納悶:爲什麼秀葦一走,他竟然有點悵惘?他偷看四敏一下,四敏雖然眼盯着掛圖,臉也像有點悵惘……
彷彿覺得四敏的悵惘是應該的,而他自己的是不應該似的,劍平對四敏說:
“我先走,我還有事。”
四敏似乎看出他“有事”的全部意義,把他拉住了。
“等等,我也走。”
“你待一會兒吧,回頭秀葦找不到人。”
“不。一起走,咱們出去溜溜。”
“那麼,你去跟秀葦說一聲。”
“不用說了,走吧。”
離開嘈雜的會場,他們朝着郊外僻靜的海邊走去。這裏是青石板築成的一條長堤。海風很大,潮正在漲。海浪咆哮地攀着岸石,彷彿要爬到堤上來。太陽隔在輕紗一樣的薄霧裏面,像月亮。
這長堤過去是一個荒灘,叫望夫灘。相傳古時候,有個年輕的漁夫在海上遇險,被海里的龍王招贅做駙馬。他家裏心碎了的妻子,天天來到這荒灘上,望着海和天哭。五十年後,她愁白了頭髮,哭瞎了眼睛,眼淚把灘上的礁石也滴穿了。她的堅貞終於感動了海里龍王,把漁夫放還給她。老夫妻重圓,相見的快樂使瞎了的眼睛復明,白了的頭髮復黑。他們像五十年前一樣,重新開始青春美好的日子……從此以後,附近一帶漁村,每逢颱風刮過了後,這灘上就出現了年輕和年老的漁婦,對着海和天哭。她們癡信那滴在灘上的眼淚,能感動海里的龍王,讓遇險的親人平安回來。
四敏和劍平站在長堤上,靜聽着風聲、濤聲。海的壯麗把他們吸引住了。
沉默了一陣,四敏輕輕捏着劍平的胳臂,低聲說:
“我有件事想跟你談。過去我避免提起,現在不能不談了。我覺得,這些日子,我們兩個總像捉迷藏那樣,你一看見我跟秀葦在一起,你就想溜,我一看見你跟秀葦在一起,我也想躲開。這樣下去不行。特別是秀葦,她不能一直看着我們捉迷藏啊。我也知道,過去你本來就愛着秀葦……”
“不,你別誤會,”劍平急促地說,臉紅到耳根,“我跟她完全是朋友……”
“你不用解釋,你聽……”
“不,你讓我說,”劍平又搶着說,他覺得這時候他要不讓四敏明白他的心跡,就無法解開誤會了,“我不否認,我對秀葦,過去有過一點好感,可是——慢慢,你讓我先說……”劍平擺一擺手不讓四敏截斷他,“我得聲明一句,我跟她始終是朋友!我們沒有越過友誼的界限!你要是不信,從明天起,我可以永遠不跟她見面,永遠不跟她見面!……”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誤會了——”
“我還沒說完。——我很清楚:秀葦愛的是什麼人,她心目中只有一個你。可是你,你老躲着她,這是不公道的,愛就說愛,爲什麼你淨讓人家猜謎呢?你要是沒有勇氣跟她說,我可以替你說去。我相信,她心裏比你還着急……”
四敏不說話,望着海。
風吹過去,一個大浪掀起來,用它全身的力量撞着靠岸的礁石,嘩啦,碎了。
“幹嗎你不說話?”劍平問,擔心四敏在怪他。
“你淨搶着說,我還說什麼。”
“好,我不說了,現在聽你的。——可是,我再聲明一句,不管你怎麼說,我跟秀葦,僅僅是朋友,如此而已。”
四敏從背後親切地攬着劍平的肩膀。
“劍平,聽我說,”他柔和地平靜地說,“我已經有了妻子,我的孩子快兩週歲了。”
這一下劍平傻了。
“她在內地工作,是我們的同志。”四敏接着說,“九年前,我跟她是同學,我們結婚已經三年了。”
“秀葦知道嗎?”
“她不知道。這裏除了李悅外,我跟誰也沒提過。我跟她都是內地出過賞格要追捕的。”四敏的肩膀挨着劍平的肩膀,慢慢地沿着長堤走着,“我離開她兩年了,也許今年年底,我能回去一趟。我真想念她,真想念!……過去有個時期,我對秀葦,實在說,我繚亂過,矛盾過。我責備自己:既然我全心愛的是我的妻子,爲什麼我又讓別人在我心裏佔了位置呢?爲什麼我一天不見她,心裏就悶悶不樂呢?不對,這樣下去太危險了。長着青苔的路,就是最小心的人走過去也要滑倒的。……我要是不理智一點,毫無疑問,我一定會摔跟斗。事實很清楚:秀葦應當愛的是你,而不是我。我是站在你們中間,把你,把她,都給擋住了。我一個人搶奪了三個人的幸福,我沒有權利這樣做!我不能讓我的同志、妻子、朋友爲了我一個人的緣故,把他們的幸福都毀了。……這就是爲什麼這些日子,我一看見你和秀葦,就想走開……”
劍平困惑了,傻傻地站住。
“劍平,爲什麼你不說話呢?你應當責備我纔對啊。”
“你不是已經責備你自己了嗎?”劍平回答,眼睛呆呆地望着四敏。
白色的太陽不知什麼時候隱沒了。海風大了,衝着堤石的海潮飛起來的浪花濺到人的臉上。對面鼓浪嶼已經升起風信球來了。
這些天,四敏一直看不見秀葦,雖然覺得奇怪,心裏倒也平靜。這天下午,他和李悅幾個同志在虎溪巖山上會面,討論今後如何繼續展開廈聯社工作。他回到宿舍時,天色已經晚了。開了燈,桌上墨水瓶下面壓着一封信,拆開一看,是秀葦寫的:
四敏:
我遇到一位被感情圍困而不能自拔的朋友,我很替她難過。昨夜不眠,聽一夜蛙聲,我把她的懊惱寫成詩。現在我把詩抄給你看,明知你看了要說這是“小資產階級感情”。
假如這種感情應該受譴責,就譴責吧。任何你的譴責都要比你的沉默好些。
詩附在信的後面,只有短短九行:
爲什麼你不明說
你的沉默爲我?
倘我猜的是錯,
我願遠遠走開,
不讓你有一分難過。
假如冬花須入暖房,
我寧願和霜雪一起;
假如離開你可免災禍,
我寧願入地獄跟着你。
四敏在臥房裏徘徊起來,心亂得像一壺攪混了的水。他彷彿聽見自己心靈的風雨在呼嘯,推開窗戶,水一樣的月光滿院子,對面劍平臥房的燈光亮着。
一種不知哪裏來的憂鬱的情緒,混合着詩的旋律,在他心裏迴旋起來。舊的習慣擡頭了,他拿起筆,想把那些有旋律的聲音錄成詩句。忽然,一陣厭惡的感情像一陣吹散了落葉的大風,把詩句都吹散了。他狠狠地把筆撂在桌上。
“去你的吧!你是誰?也想跟人家寫無聊的詩句!”他生氣地對自己說,站起來,拿涼水洗臉、擦身,走出去了。
他到書店買了幾本新出版的雜誌,回來時又趕寫了幾封用暗語代替的密信。十一點鐘的時候,他脫了衣服,躺在牀上,沒有一點睡意。他兩手壓在後腦勺,想起了過去。
……一個扎着兩股小辮子的十六歲姑娘向他走來,蘋果臉,眼睛閃着稚氣的、沉靜的光。——可愛的人兒啊,頭一次他看見她,心就暗暗地向着她了。她叫朱蘊冬,和四敏同在內地一個師範學校讀書。那時候四敏才十八歲。
兩人的家都在內地鄉鎮,相隔二十多裏。據說,十九年前,朱族和陳族本來同住一個鄉鎮,後來,不知爲什麼兩族結了仇,陳族就把朱族趕跑了。朱族人含憤地移到二十里外去墾荒,自己建立一個村落。從那時候起,兩族的仇怨就沒完沒了,彼此誓死不相結親。
陳四敏和朱蘊冬就在“不相結親”的族規下面,偷偷地愛着。
師範學校畢業後,兩人各回家鄉,在族規的“禁令”下面,暫時斷絕來往。工作使四敏離鄉背井,到一個偏僻的鄉村去當小學教員。這一年,他入了黨,組織祕密農會。農民起來了,被打倒的豪紳、地主恨死這個外鄉衝進來的危險人物,便勾結當地的民軍(那時福建的所謂民軍,就是半官半紳的土匪),準備捕殺四敏。
正當四敏情勢危急的時候,朱蘊冬從家裏逃出;因爲她要不逃出,再過三天就得被綁起來,塞在花轎裏,叫人給擡了走。男家是民軍的一個營長。發下拘票要逮捕四敏的,正是他。
這天風大雨大,蘊冬跑了四十里泥濘的山路,祕密地來和四敏會面。四敏正準備逃亡,蘊冬要求他帶她一起出走。
“可是,”四敏說,“我已經把我全部的生命獻給工作了,我的處境非常危險。我現在走的,是一條最難走的路……”
“我知道你走的是什麼路。我跑出來找你以前,我把什麼都想過了。”蘊冬把臉靠着四敏的胸脯說,“你的路就是我的路。你到哪裏,我也到哪裏,我永遠不回去了……”
這天深夜,才走了四十里泥濘山路的蘊冬,又跟着四敏一起逃亡。一個農會的農民帶着他們走出危險地帶……
從此,內地各處發出追捕四敏和蘊冬的賞格。
這一年臘月,他們到閩西紅區。患難的夫妻也是患難的同志。到了四敏被派要來廈門時,他們已經有個滿月的小娃娃了……
燈亮着。
“蘊冬……”四敏輕輕叫了一聲,覺得這名字,這時候聽來,特別溫暖、柔和、親切。
他心中像濾清了的水一樣明淨。蘊冬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映現在水裏。他重新看見一對稚氣的眼睛閃着沉靜的光,那光,和他自己心裏發出來的光交叉在一起。他沐浴在光裏,周圍一片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