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四敏在閱報室裏看報,外面起了風,擡頭一望,窗外草場,一個淺藍色旗袍的背影,在兩棵駝背的古柏中間隱現着。吹綠了爬草的三月的風,把淺藍色的袍角吹掀起來了。
四敏放下報紙,向草場上走去。頭上是灰溜溜的天,遠遠是靛青的海。
“秀葦……”
淺藍色的背影回過頭來,看見四敏,似乎吃了一驚。他從來沒看過她的臉色像今天這樣蒼白。
“還沒回家?”四敏輕聲問,走上去。
“唔。”她低下頭。
不知什麼地方飛來的一片楊花,掛着她的頭髮了。
“走一走吧?”四敏說,替她拿掉頭上的楊花。
“不。我還有事——再見。”
她彎腰拿起那擱在樹疙瘩上面的草提包,迴轉身走了。
儘管她那麼冷淡,照樣看得出她內心隱藏的怨惱。
他趕上去說:
“秀葦,我有話想跟你談。”
她讓他陪着她走,出了校門。他們經過南普陀寺門口,轉到放生池的石欄旁去。山風繞着峭拔的五老峯的山脊,越過大雄寶殿的屋脊,颼颼地朝着放生池吹,古柏搖着蒼鬱的翠發,楊花像雪片,紛紛地撲面飛來。
“春天了。”秀葦掐了池旁一朵小黃花說。
“你的信,我看了。”四敏說,不敢望秀葦。
“唔。”
“我很對不起你……過去我一直沒有把我的事告訴你,我……我已經結婚了。”
秀葦沉默。五老峯在面前轉,大雄寶殿在面前轉,古柏在面前轉,四敏的臉也在面前轉,心往下沉,往下沉。
遠遠有隱微的鬆聲,聽來如在夢裏。
瞧着秀葦死白的臉色,四敏說不出話。
短暫的沉默過去。
“回去吧。”秀葦說,手拿着一塊磚頭,在石欄上畫着,畫着,“要下雨了。”她望望天,頭上飛過一陣烏鴉。天沒有要下雨的意思。……遠遠有人打鑼,砸石工人正在爆炸岩石——轟隆!——轟隆!——夢嗎?
“我希望我們永遠是朋友……”半天,四敏才添了這麼一句。
“本來就是朋友嘛。”她扭過頭去。
她忽然想:爲什麼這兩年來從沒看過四敏離開廈門?他會不會是個舊式婚姻犧牲者?會不會不滿他鄉下的妻子?會不會……?她擡起頭來,直望着四敏的眼睛,問道:
“她在哪兒?”
“在,在上海。”四敏只好撒謊。
“是上海人嗎?”
“唔……上海人。”
“在念書嗎?”
“不,……在教書。”四敏說,心裏有點不自在,“我跟她不但結婚了,還有了一個孩子。”
秀葦俯下頭,望着放生池水裏灰溜溜的天、倒映的石欄和自己的臉。一片樹葉子掉在水面,臉碎了。
“你瞧那鱉多大!”秀葦指着放生池裏一隻大鱉,笑着說。
望着她的笑容,四敏心裏發痛。
鼓樓上傳來暮鼓的聲音。
“四敏,把我給你的信,還給我吧,我得燒了它。”
“我替你燒好了。”
“不,信是我自己寫的,得我自己燒。我不願意它落在別人手裏,更不願意它引起你們家庭的不愉快。”
“好吧,我明天寄還給你。”
“四敏,我能不能問你一句話?我希望你能真實告訴我,儘管事情已經過去了。”
“你說好了。”
“我問你,我猜的有沒有錯?”
四敏知道她問的是那首詩。他躊躇着:實說吧,會不會增加她感情的負擔?不實說吧,唉,難道連這點也隱瞞她?……
“你沒有錯。”他終於這樣回答。
她心裏起了一陣酸辛的激動。她裝作無意地轉過身去,偷偷地拿手絹按住眼睛,抹去眼淚後,又回過頭來望着四敏微笑。
“秀葦,我是應該受責備的。”四敏說,“我的心壓着一塊大石頭,只有你的責備能減輕我。”
“唉,事情已經過去了,提它做什麼。我感謝你給我的友誼。假如幸福永遠屬於過去,過去就是一剎那,一剎那也儘夠了。”
四敏意味到秀葦話裏的辛酸,便把話扯到別的方面去。他談到友誼對於每一個人的珍貴,自自然然又扯到劍平。秀葦似乎不願意這時候提到另一個人的名字,她把草提包夾在胳肢窩裏說:
“該回去了。”
他們沿着南普陀路回去時,街上已經出現了黃昏的燈影。四敏一和秀葦分手,就趕到廈聯社去找劍平,把他剛纔跟秀葦談的經過原原本本告訴他。
秀葦回到家裏,她母親第一眼看見她,就驚異了。
“唉,怎麼你臉色這麼難看啊?”
“媽,我大概着涼了。”
她沒有吃晚飯就躺在牀上,身子發冷,脈搏快,吃了兩片阿司匹靈又嘔出來。人非常疲累,可又睡不着,翻轉到大半夜,她又起來點燈,歪在牀上給四敏寫信。
四敏:
我攔阻自己一百次,仍然沒法不給你寫這信。
去年春天來得比今年晚,也不像今年春天這樣憂鬱。你記得嗎,去年三月十五夜,我們在烏啼角海濱聽潮望月。我第一次領會到,當友誼使人幸福時,春月也如春日一般溫暖。這日子,永遠將成爲我內心的節日,雖然這節日到現在只留下回憶給我。
啊,友誼,友誼,它要來和它要去一樣不容易……
我永遠紀念着那些到現在回憶起來已經是千金一刻的時間。有人過了一生,連“一刻”也不曾有過;也有人僅僅過了“一刻”,已經是生命的永遠。
我永遠記着那勒住在懸崖上的友誼。爲了你那崇高的理智,我尊敬你。我違背了我一向任性慣了的感情。我把收拾不起來的全都收拾起。縱馬懸崖,我是敢的;要不是因爲拖下去的不只是我一人,我又何惜做一次粉身碎骨的冒險……
現在,讓我拿你的話來做我的座右銘:“假如幸福必須犧牲別人,就先犧牲自己吧。”
自己釀的苦酒,自己乾杯吧,不要叫別人陪着。……四敏,我至誠地祝福你和你的愛人,你的孩子。
我也將永遠記住,你曾經背誦給我聽的那句恩格斯在馬克思夫人墓前說的話:“如果曾有一個女性把使別人幸福視爲她自己最高的幸福,那就是她。”
讓最渺小的人向最偉大的人仿效吧。
(這裏秀葦還寫了一段,但後來又抹掉了)
請把這一信和前一信都寄還給我。
葦
第二天秀葦熱退了,起來梳理頭髮,望着窗外暖暖的春日,心境似乎寬舒了些。她接到一封不通過郵局送來的信,裏面是四敏退還她的信和詩,還附一張字條:
秀葦:
我譴責不了你的詩,因爲應該受譴責的是我自己。你的年輕純潔,更加使我明顯地看見自己的過失。我向你認錯,希望我的認錯能解除你由於我的過失而產生的感傷。
記得我十六歲時,很愛讀頹廢派的作品。它使我消沉、憂鬱,有個時候我甚至試圖自殺。把我從懷疑的病態中解救過來的,頭一個是高爾基,雖然他年輕時也一樣自殺過。讀他的傳記使我瞭解到感傷和頹廢的可笑和可恥。我希望救過我的高爾基同樣可以做你靈魂的良師益友。
在階級沒有消滅的社會裏,善良和邪惡,黑白分明。生命原極可愛,但惡人卻要把“可愛”變爲“可悲”,善人又要把“可悲”變爲“可愛”。爲着要變,志士就要流血了。
沒有比這樣流血更嚴肅的了。這樣的流血,已經不是個人的悲劇,是廣大的人羣爲着實現他們的願望而演出的偉大史劇。每次當我想到我們是這偉大史劇的參加者和演出者時,我就覺得自己有理由像別人那樣嚴肅,縱然是極細小的荒唐,也不能輕易原諒。
有一個人始終是我們最好的朋友,他就是劍平。你當然不會奇怪我爲什麼老喜歡提到他。老實說,一個人在他的一生中,能碰到像劍平這樣純樸、熱情、絕少想到自己的朋友,究竟還是值得珍貴的。你曾說他有點粗戇氣,而我倒覺得,粗戇氣之於劍平,猶如天真之於幼童,無寧說是可愛的。
請把我這信和你的信一起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