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春秋第三十四章

  就在趙雄逃往上海的這一年,吳堅在鼓浪嶼一箇中學兼課。每天下午他搭擺渡回家,總在路上碰到書茵。她在鼓浪嶼一個女子中學唸書,書包裏的書,有《禮記》、《烈女傳》,也有《浮生六記》、《茵夢湖》。二十歲的書茵在吳堅的眼中不過是個孩子,雖然他自己也不過比她大七歲。

  碰面的次數多了,不碰面反而覺得缺少了什麼。當友誼和愛情慢慢在心裏分不清界線時,雙方就會像捉迷藏那樣,爲着捉摸不出彼此心靈深處的祕密而苦惱了。

  書茵是個能約束自己的女子。《禮記》和《烈女傳》多少蛀蝕過她的性格,《茵夢湖》和《浮生六記》又在她年輕的心上架起浪漫的幻想。當她讀到沈復說出“我非淑姊不娶”時,她也暗地對自己說:我非吳堅不嫁。自然這聲音她一輩子也不會讓吳堅聽到。

  一九三二年吳堅加入黨後,對這一個又沉靜又保守的女子,內心開始有些矛盾了:一邊他覺得似乎喜歡她,一邊他又反對自己缺乏自制。社會科學的鑽研使他矯枉過正地排斥一切同愛情有關的詩的情緒。可是他到底是年輕人啊,第二年春天,因爲用腦過度而患失眠症,他遵照醫生的囑咐,試用郊遊的自然療法,便約了書茵星期日到馬隴山去爬山。

  這天天氣特別好。一到郊外,幾滴天外飛來的小雨點,在陽光中閃亮地飄到臉上,冰冷中透着柔和的感覺。三月田野的風,把人身上衣裳的黴腐氣都吹走了。

  兩人帶着乾糧上山,把吃剩的麪包屑留給山烏,折了樹枝當手杖,爬過陡坡,穿過樹林子,到了人跡罕到的峽谷裏來。這裏千年的古樹遮天,百年的古潭積水紅得像濃茶。四下靜寂,聽得見山腳下的馬嘶。

  “我們好像在塞外了。”書茵停了腳,讓一條擋路的四腳蛇爬進草堆,微微喘着氣說,“別走迷了啊。”

  “你怕嗎?”

  “不。”

  遠遠有炮響,聲音好像在甕裏。

  “聽,午炮。十二點了。”她拿手絹擦汗。

  “聽你說十二點了,我就想起《茵夢湖》……”吳堅靠近她身邊說,“你記得書裏那一段嗎,賴恩哈和伊麗沙白在樹林裏找莓子,走迷了,聽見午炮響……那情景正跟我們現在一樣呢。……”

  書茵低下頭,臉一陣陣地泛起紅潮,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同時覺得一隻柔和的手握着她的胳臂。她慌亂了,一陣眩暈,終於發覺自己已經靠在那唯一支撐她站着的胸脯。以下一段時間她記不清了,彷彿有一陣可怕的戰慄就在她灼熱的脣上。

  她終於被自己的幸福震醒,轉過身來,手掩着臉,也不明白什麼緣故,就低低地哭了。

  吳堅並不驚訝,因爲他自己的震動正和那哭着的書茵一樣。他對自己說,儘管這一吻不過是片刻,他必須對這片刻負責。他不但要讓她有一天成爲他的同志,還要讓她做他的妻子。

  接着整個下午,他一路走,一路孜孜不倦地談着時事和政治給她聽。他好像恨不得馬上把所有他懂的都裝進她腦裏去,雖然另一方面他也嘲笑自己這樣急躁不過是笨拙和徒勞。

  書茵不做聲。她奇怪這個男子爲什麼這時候一句溫柔的話兒也沒有,卻淨談那些乏味而且難懂的問題。她不由得暗暗傷心。

  到山腳,街燈已經亮了。

  又過一個星期日。書茵在家,正想出去看吳堅,忽然書月惶惑地從外面進來,手裏拿着當天的報紙,急促地說:

  “吳堅逃了!你瞧這報紙!”

  “怎?——”

  “公安局要逮他,他是共產黨!”書月把報紙的新聞指給書茵看,接着又嘆息,“真難料啊,我們認識他這麼久,竟然一點也看不出他。”

  書茵呆呆地盯着報紙,不敢哭,怕被姊姊看出了心事。

  從此吳堅像斷線的風箏似的無影無蹤。書茵大病一場,沒有人知道她是爲什麼病倒的。她常常盼望會有一天,忽然天外飛來一封信,信裏充滿着熱情的懷念,催促她奔到他那邊去……每次一想到這,她就不自覺地默唸着《茵夢湖》那兩句民歌:

  “縱使乞食走荒隈,我也心甘受。”

  然而吳堅一直沒有消息來。這時候他正四處流亡,姓和名都改了。想到地下工作的艱苦和自己責任的重大,他很快地就把那屬於個人的、不可能的愛情從心裏推開了。他不樂意讓自己有若斷若續的感情在心裏徘徊……

  吳堅出走後一個月,趙雄從南京回來了。

  不久以前,趙雄通過黃埔同學的關係,在南京跟藍衣社的組織掛上鉤。這次回鄉,他皮包裏藏的是藍衣社頭子親筆簽名的密函,公開的身份卻是“黨務特派員”。

  沒有人知道趙雄是怎樣串演這“特派員”的角色的。回來不到一星期,他就向上級密告七個廈鍾劇社的舊社友是赤色分子。等到他們被捕後,他又對被捕者的家屬表示關懷,親自出面替他們奔走。奔走得使錢,這是幾千年來跑衙門的沿用的祖傳祕方,本來不足爲奇,偏偏趙雄充起輕財的義士,裝得一身乾淨地做一箇中間人,替遭難者向官方講價還價。於是花錢消災的朋友感激他的營救,跟他朋比爲奸的上級讚賞他的才能。其實所謂上級不過是趙雄早年的一個黃埔老同學,叫馬剎空,是那時候的偵緝處長。馬剎空叫趙雄打聽吳堅的地址。趙雄便來找吳堅的母親。

  “媽媽,叫吳堅回來吧。”他伏在耳聾的老媽媽耳旁大聲說,顯出成年人的天真和親暱;“現在不用怕了,有我在,擔保沒事。這裏大官小官,我全認得……媽媽,我真惦念吳堅啊,我要寫信給他,他在哪兒啊?”

  老人家深深感動了,嘆着氣,心裏很懊惱兒子一直不讓她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趙雄只得又來找陳曉。

  “老二,你有老三的地址嗎?我想寫信給他。”

  “沒法子,他一走就沒信兒。”陳曉說,“老三真是走背字兒啦。官廳出了賞格要他的腦袋。”

  “沒關係。這兒軍政界紅人,都是熟朋友,打得通。老二,我們聯名去叫他回來,好不好?”

  “我可是害怕。萬一出岔兒,那不反害了他?”

  “你不相信我?嗐,老二,虧你還不懂得我的意思。咱們三個情逾骨肉,共患難,同生死,現在老三一個人受罪,咱們能坐視不救嗎?”

  陳曉感動得眼圈紅了。他答應一定想辦法打聽老三的消息,接着兩人閒聊起來,趙雄打趣地問陳曉道:

  “最近成績如何?快吃喜酒了吧?”

  陳曉搖頭,有點懊喪。

  “真不中用,老二。”趙雄用教訓小弟弟的口吻說,“我不相信世界上有攻不破的堡壘。女人麼,簡單。你有錢有勢,她就是你的。再不然,你就膽子大,臉皮厚,也管保成功。”

  “不能那樣說,老大。”陳曉傻傻地眨巴着小眼睛,抗議道,“書月不是那種愛慕虛榮的女子可比,我尊重她。我就是自己失敗了,也不能讓她有一分勉強。”

  趙雄大笑。

  “傻呀,傻呀,書呆子。你的傻勁還沒改過來。……女人就是女人嘛,花那麼大心事做什麼!你乾脆把她睡了,她就是武則天,也準死心眼兒跟着你。”

  “可是太霸道啦,老大。”

  “霸道?哈,你記着我的話吧:忠厚是無用的別名。你要磕頭就讓你去磕頭,等你磕破了鼻子,你再來找我。”

  陳曉並沒有磕破鼻子,他繼續用他的殷勤去打動那個喜歡人家殷勤的女子。這一年臘月,他們訂婚。過年,書月到上海護士學校去讀書。不用說,陳曉甘心樂意地負擔這筆相當沉重的學費和旅費。

  又一年。趙雄從南京要回廈門,接到陳曉一封信,囑他經過上海時,偕書月一起回來,並望他沿途照料。趙雄當然遵照把弟的重託。海上風浪險惡的三晝夜,他殷勤地照料那個和他同一個艙房的書月。最後一個晚上,風浪平了,輪船停泊港外,等候天亮入港。趙雄不能入睡,靠着船窗,呆呆地望着島上稀落的燈影;回過頭來,又呆呆地瞧着那睡得鬢髮凌亂的書月。忽然,他靈魂裏陰暗的一面窗戶開了,露出他自己兇惡的面相。他記起馬剎空曾經在他的紀念冊上題過這樣一個“箴言”:

  “再沒有比軟心腸更愚蠢的了。只要你需要,即使割一個人的腦袋去換一根香菸,也用不到猶豫。”

  一剎那,這“箴言”不停地在他耳旁打轉。於是幾日來所有他的“殷勤的照料”,現在只能作爲另外一種解釋。他讓書月也抗拒也順從地落在他手裏了。

  書月是這樣的一個女子:一向認爲自己有了不起的開通,腦子裏裝滿各種各樣似懂非懂的新名詞;把女子的貞操看做女子第二生命,偏偏性格上又軟弱到極點;當她發覺她的第二生命毀在另一個男子手裏時,一大串眼淚流下來,她不再考慮對方是好是壞,只害怕她會失掉那個膽敢毀壞她“名節”的人。

  天亮,船靠碼頭。陳曉笑吟吟地上船來迎接。他興奮地眨着小眼睛,感動地和趙雄握手。

  “老大,你來得正好。”他低聲說,“我還沒告訴你,我要結婚了,就在這個月底。”

  這個月底,陳曉把印好的喜帖撂在抽屜裏,臉白得像蠟紙。書月變卦了。

  紙裏包不住火,書月吐了實,陳曉病倒了。他做夢也沒想到他認爲最高尚最可信賴的愛情和友誼,全都背叛了他,幻滅使他想自殺,氣憤又使他放棄自殺的念頭。他從牀上跳起來,親自去找趙雄,要跟他決鬥。

  “爲一個女子,你想殺我?”趙雄拿出忠厚人和長者的態度來質問陳曉說,“你不怕受良心的裁判嗎?……你錯了,老二,我是一心一意要成全你們。我尊重別人超過尊重我自己。你自己跟書月談吧,只要她回心轉意,我這邊絕對沒問題。”

  明知趙雄的仁義是雙重的奸詐,陳曉卻仍然沒有辦法。他知道,書月現在死心要抓住的不是他這個弱者,而是那個曾經野蠻地姦污過她的流氓。

  不用說,決鬥是決鬥不起來了。陳曉最後所能使的一個武器是他那張嘴,他逢人咒罵趙雄“人面獸心”。

  有人把陳曉的咒罵報告趙雄,趙雄顯着寬宏退讓的神氣說:

  “由他吧!寧人負我,我不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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