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平還記得六年前演過《志士千秋》的趙雄。現在他剪着平發,臉修得乾淨,過去那種激烈愛國的氣概,已經看不到了。一道橫裁眉毛的刀疤是新添的。儘管他還是跟從前一樣魁梧、漂亮,但從他那鷙一般兇險的眼睛裏面,總叫人覺得他的臉帶着一些霸氣。這使得他無論笑得如何和藹可親,也仍然透露一種難以捉摸的、非人性的東西。
他用着平常的禮貌讓劍平坐在桌旁的椅子上。這時候,他那橫裁眉尖的刀疤,彷彿和他的眼睛同時發亮,在打量劍平。他一句話也沒說,皺皺眉頭,按鈴。一個警兵走進來,趙雄用一種不容答辯的聲色,責備警兵爲什麼給劍平扣手銬。
警兵結結巴巴地說不出什麼,瘟頭瘟腦出去了。趙雄便親自拿鑰匙來替劍平開銬。
“我們見過的。你沒忘記吧?”趙雄一開頭就顯得隨便的樣子,沒有一點官場的氣派,“過去吳堅常提到你……你不是在碧山小學教過書嗎?”
“不錯。”劍平回答。他想,他沒必要對趙雄隱瞞這一段歷史。
趙雄又重新打量劍平一下。
“呃,你哪兒來的這套衣服?”
“向一個砍柴的買的。”
“砍柴的?哪兒來的砍柴的?”
“山上碰到的。”
“他在哪兒?”
“在山上砍柴。”
“不,我是說,他住在什麼地方?”
“那我怎麼會知道。”劍平冷冷地回答,“我的目的是要他的衣服,不是要他的地址。”
“唔。你真有本事。”趙雄說,顯然他是藉着稱讚別人來炫耀自己,“爲了你,我們出動了多少人馬,把虎溪巖山全包圍了,別說你化裝逃不了,就是再插上翅膀,也別想飛掉。……我命令過他們,不許向你開槍。這一點,你得感謝吳堅,爲了你是他的朋友,我特別關照你……怎麼樣?近來還跟吳堅通信嗎?”
“沒有。”
趙雄並不注意那個簡單的回答。他輕輕地嘆口氣,觸動舊情似的接下去說:
“你說奇怪嗎,你們的上級吳堅,正是我最知心的朋友。我們從小到大,都在一個學校唸書。我敢說,真正瞭解他的,是我。這個人真高尚!儘管他走的路跟我不同,但動機是一樣的,都是想把國家搞好嘛。……哎,假如今天抓到的是吳堅,我相信,我可以無條件地把他釋放,就是受到紀律處分,我也幹……”
劍平覺得趙雄兩隻眼睛在他臉上打轉,好像在觀察他是不是受感動。
“你受傷了嗎?”趙雄換個口氣問。
“沒有受傷。”劍平回答,“不過有個路旁的孩子替我捱了一槍。這得謝謝你,要不是有你特別‘關照’,那一槍大概就不會打偏了……”
“那不能怪他們,如果你不抗拒,他們絕不會對你開槍。”趙雄解釋地說,一邊從抽屜裏拿出一盒香菸來,“抽菸嗎?”
劍平搖頭。趙雄自己點上香菸,吸起來。
“我希望,爲了吳堅的緣故,我們彼此都能拿出朋友的態度來結束這個案件。”趙雄和藹地微笑着說,“讓我們開誠佈公地來談吧,你當然知道怎麼樣做纔對你有利。要是你願意把你應當說的全說了,你立刻可以安安然然回去,以後你照樣教你的書……”
“你們沒有理由逮捕我。”劍平說。
“逮捕你的正是國家的法令。我問你,你們廈聯社是個什麼組織?”
“這你還問我。我們是依照合法手續註冊的。”
“合法手續?少說了吧。”趙雄官派地冷笑了一聲說,“你們真會鑽空子。說老實話,你們的幕後是誰在指使的?”
“指使我們的是全國人民。”
“廢話。我早知道了,廈聯社是共產黨的外圍組織。”
“你要怎麼說都行,反正在你們看來,所有幹救亡工作的,都是共產黨。”
“不。你們幹得越軌了,先生。我們禁止的是非法的活動。”
“救國也算非法嗎?你忘了你自己從前也組織過廈鍾劇社,也演過《志士千秋》,也喊過‘打倒賣國賊’……”
“情形不同了,先生。我們的廈鍾劇社是純粹的民衆團體,你們廈聯社只替共產黨打宣傳。你說吧,你們社員裏面,哪幾個是C P?哪幾個是C Y?你們的領導是誰?哪個叫鄧魯?哪個叫楊定?你們的印刷所在哪裏?……”
“你真健忘,趙先生。”劍平截斷他。
“健忘?”
“是的。你忘了你演過《志士千秋》那齣戲,忘了你演到被捕的時候,那個演法官的怎麼對待你。他演得跟你一樣精采。他審問你的口氣,正跟你現在一樣。”
趙雄登時臉紅一陣,青一陣。這時外面有人敲門,他就勢把臉掉過去說:
“請進來。”
進來的是金鱷,胳肢窩下面夾着一包東西。劍平認出那些東西是他自己的,便斷定家裏被搜查了。
金鱷把趙雄請到隔壁房間,不知談了些什麼。一會兒,趙雄轉回來,手裏拿着幾本小冊子和一塊鋼版,對劍平說:
“我們已經調查清楚,這些小冊子是你刻的。你看,這是你的筆跡。”他不讓劍平申辯又追下去問,“你說,這鋼版是誰給你的?”
“我自己的。”
“撒謊。是李悅給你的吧?”
“不。”
“你跟李悅怎麼認識?”
“我們是鄰居。”
“還有?”
“就是鄰居。”
“你們是同黨,我知道。你們一起幹地下印刷。”
趙雄用探索的目光看着劍平。
“不。”劍平迎着趙雄的注視回答,“這鋼版,是我過去在碧山小學教書,寫講義用的。”
這時候站在劍平背後的金鱷,忙向趙雄遞眼色,於是兩個人又走到隔壁房間去密談。
金鱷向趙雄獻議用刑。趙雄不同意地搖搖頭。
“依我看,對這傢伙不能單靠用刑。”他說,“他跟周森不同……先別打擊他。最好是把他說服了,拉過來,再利用他去搜索其他的……”
趙雄按鈴叫警兵把劍平帶走了。
劍平被關在一間小黑牢裏。
小黑牢像個獸櫥,一面是木柵,三面是矮牆,黑得如同在地窖裏。牆壁潮得發黏,牆腳滿是看不見的苔蘚和螞蟻。一股類似牲畜的惡臭,混合着強烈的尿味和黴腐味,衝得他腦漲。
這裏看不見白晝,成團的蚊子在頭上嗡叫,數不清的跳蚤在腳上咬。但這時候劍平整個神經只集中在一個問題上:如何通知李悅?
情勢顯然很不好,李悅一定是受注意了。難道又是周森告的密?不可能。周森並不認識李悅。……可是,幹嗎趙雄會問起鋼版和地下印刷呢?……
喀嚓一聲,木柵門的鎖開了。一個麻臉的看守送飯來。他臨走時,亂翻劍平的口袋,要把褲帶拿走,劍平不讓拿,麻子壞聲壞氣地說:
“這是獄規!沒有褲帶,吊死鬼就不會來找你。”
劍平本想買通麻子給李悅捎信,一看麻子滿臉兇橫,又不敢了。
他吃不下飯,肚子裏堵一塊大石頭。
外面大概黑了,看守和警兵換了班,過道的電燈亮了。昏黃的光線把木柵的影子,倒印在草蓆上。
劍平一夜沒有閤眼,身上儘管累得像灰,腦裏的火卻一直在燃燒。夜從身邊一分一分過去,不知什麼時候過道的電燈滅了。牢裏又是一片黑。也許這時候外面天正開始亮呢。
慢慢兒,過道有腳步走動的聲音。看守過去……警兵過去……犯人過去……忽然,一個肩膀微斜的影子在木柵外面晃了一下。劍平心跳起來,定睛一看:天呀!是李悅……
他差一點叫出聲來。
李悅掉轉頭,朝着劍平這邊瞥了一眼,眉頭動了一動,又過去了。
劍平跌坐在草蓆上,心好像要打心腔裏跳出來。他感到有生以來沒有體會到的那種不能自制的痛苦……他不明白這天是怎麼過的。到了電燈亮時,才知道夜又到來了。
木柵外面出現一個瘦小的駝背的看守,在過道那邊走來走去。
“你是何劍平嗎?”那駝背的看守忽然靠近過來,悄聲問。
“是。”
“我告訴你,李悅被捕了。”
劍平直望着對方發暗的臉和陰冷的眼睛,懷疑他是奸細。
“有一張字條要給你。”駝背說,迅速地扔進一個小紙團。接着又扔進一盒火柴。“看完了燒掉。我叫姚穆。”
他走開了。
字條是李悅的筆跡。上面寫着:
昨夜被捕,與敏同牢。家被查,無證據。今晨初審,指鋼版是我給你的,且說你已招認。我當然不會受騙。送此信給你的老姚是自己人。我的口供,你可問他。你的也請速告。
劍平把信燒了。一會兒老姚轉來,照樣在木柵外走來走去。這時候劍平纔開始看清楚這個有點駝背的青年人,是個壞血病者,臉色蒼白而暗晦,帶着貧苦人的那種善良。這使得他即使竭力想裝出看守人常有的那種作威作勢的模樣,也仍然掩蓋不住他那個忠厚相。
劍平把身子藏在木柵旁邊的暗影裏,聽着老姚轉述李悅的口供和被捕的經過。老姚告訴他:周森這條狗,把所有他認識的名單全交上去了。昨天早晨,打九點半起,就有好些特務分批在子春的房子外面巡視。到十一點鐘才衝進去搜人,可是一個也沒搜到。那四個和劍平約好在子春家裏會面的同志,都沒有被捕,因爲子春事先得到鄭羽的通知,已經分頭轉告他們……
李悅是這樣被捕的。
昨天下午,金鱷把劍平押到偵緝處後,又悄悄地獨自趕到劍平家去搜查。田老大不在,田伯母不知道劍平已經被捕,瞧見金鱷進來,心裏不高興。原來她老人家一向就瞧不起這條街坊惡狗。二十五年前,當金鱷還是一個穿開襠褲掉鼻涕的孩子的時候,金鱷的媽就教他拜田伯母做乾孃。田伯母沒有生養過,有個乾兒子倒也怪疼的。誰料這孩子長大了不務正,手又粘,連她老人家的東西也偷了。從此她討厭這個乾兒子。到了金鱷跟大雷勾手在街頭稱霸時,她對他更沒好臉色了。沒想到轉眼間,竟是這條惡狗當起什麼探長隊長!……
金鱷翻箱倒櫃搜查一陣,臨了,把劍平一大包書和鋼版拿了要走。田伯母不答應,一把拉着他說:
“書是我侄子的,不能拿走!鋼版是李悅的,你拿了我得賠人家。”
“是李悅的?那不要緊,都是老街坊嘛。”金鱷乾笑着,“田媽,不瞞你老人家,劍平讓我們官長‘請’去了,這些東西,我拿去讓官長檢查一下就送回來,不拿你的。”
聽到“請”字,田伯母愣住了。
金鱷把袖子一甩走了。到六點鐘時,田老大回來,才知道出了亂子。他一口氣趕到李悅家,李悅不在,喘吁吁地又趕到《鷺江日報》,李悅又不在。忙又趕到李悅家,恰好李悅回來了。
聽到田老大的報信,李悅立刻預感到“壞氣候”。他安慰田老大:他一定設法營救劍平;又囑咐說,要是金鱷再來追問那塊鋼版的事,叫田伯母改口說是劍平當教員用的東西,她因爲捨不得給拿走,才說是別人的……
李悅戴上帽子走出來。走不上十幾步,就劈面撞見金鱷和幾個探員,正要閃開,已經來不及了……
劍平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夜晚十二點。
斜對面的過道有月影,銀色的光柱把臺階的石板照得條條青。夜靜得很,兩邊木柵門開鎖落鎖和鐐銬咣啷咣啷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老姚駝背的影子又在木柵外面出現。
“醒啦?”老姚小聲說,“李悅就要動刑了。你瞧,他給帶出來了。”
他溜開了。
劍平從草蓆上跳起來,攀住木柵往外望。一溜兒月光,斜斜照着幾個搖搖晃晃的影子,中間有一個好像是李悅,拐過去,不見了。
夜靜得連自己急促的呼吸也聽得見。劍平緊張地等着,如同受刑的不是李悅而是他自己。冷然間,一陣慘嚎,彷彿從一個裂開的心臟發出……不錯,是李悅。這是被野獸撕着肢體掙出來的聲音。劍平覺得自己的神經也給撕裂了。黑暗裏,他似乎看見鋼絲鞭子朝着一個寬闊的赤裸的身子抽過去,血沿着頸脖子、脊樑直淌……
“要是我能代替他!……”
他緊咬着口脣。嚎聲漸漸嘶啞了,接着是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