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春秋第二十三章

  讓我們先在這裏追述一段過去。

  四敏認識周森,是在一九三三年十一月。那時,十九路軍將領在福建發動反蔣聯共的政變,成立“人民革命政府”,釋放全省各地所有的政治犯。周森也是被釋放的一個。他一出獄,立刻變爲一個公開活動的政治人物,每天參加好些會議,對記者發表反蔣抗日的談話。報紙雜誌登着他各式各樣的照片。他成了一個忙人:有會必到,到必演說,演說必激昂。臺下羣衆對他鼓掌歡呼,他在臺上也就滿臉紅光。政治舞臺的熱鬧代替了牢獄的冷酷,他做夢似的覺得自己完全是個“叱吒風雲”的人物了。

  四敏和李悅這時候卻一點也不惹人注意地照樣做地下工作。負責和周森祕密聯繫的是四敏,他得經常把黨的指示轉告周森。他很重視周森的活動能力,認爲他熱情、肯幹、會衝鋒,懂得應付複雜場面,樣樣吃得開。奇怪的是李悅每次一提到周森總皺眉頭。他覺得周森這個人,愛吹愛拉,風頭主義,擺老資格,作風不正派。他要四敏經常對周森進行嚴厲批評。四敏卻認爲李悅有偏見,婉轉地替周森辯護。他說周森所以會有那樣的作風,是因爲他應付複雜環境的緣故,不能求全責備。

  有一次,四敏問李悅要不要跟周森直接會面,李悅拒絕說:

  “這個人太浮,我不能見他。”接着,他又囑咐說,“記着,就連我的名字,也別讓他知道。”

  四敏覺得李悅對一個關係這麼密切的同志也那樣小心提防,未免過分了點。

  一九三四年一月,蔣介石動員海陸空軍進攻福建的新政府,佔領福州、泉州,接着,日寇漢奸和日籍浪人又幫助着蔣賊佔領廈門。於是這個成立才兩個多月的新政府很快地失敗了。這時候,凡是黑名單上有名的同志,都準備撤離廈門。只有周森一個不樂意,說:

  “死就死,不能臨陣退卻!”態度凜然,“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周森就是把腦袋拋了,也不可惜!”

  周森的話傳到李悅這邊,李悅卻非常厭惡地說:

  “裝腔作勢罷了。”於是李悅買了船票,叫四敏拿去給周森說,“告訴他,必須服從組織,趕這趟船去上海,那邊的同志正在等他。——有革命意志的,到哪裏也是革命。”

  當天下午,周森搭了開往上海的輪船,離開廈門。

  隔了兩年多,到今年三月,周森沒得到組織上的同意,又偷偷地回到廈門來。最初,他躲在親戚家裏,漸漸耐不住寂寞,跟些熟人往來,終於覺得天下太平,便公開露面了。

  他變得很愛喝酒,老跟些不倫不類的朋友胡混。酒一入肚,話特別多,羅哩羅嗦地淨吹自己光榮的過去。有時瘋瘋癲癲地唱起《國際歌》,把在場的人都嚇跑了,他才縱聲大笑。

  過了些日子,賭場、舞場、酒巴間,好些骯髒下流的地方都可以見到周森的影子。他整天價昏昏沉沉,醉了尋人打架,醒了向人賠錯,痛罵自己,但第二天,原諒他的人照樣又吃到他的拳頭。同志們私下批評他,他不服氣,板着臉說:

  “別太書生氣了吧,咱們是乾地下的,不懂這一套,行嗎?”

  他對四敏表示願意參加廈聯社工作。四敏轉問李悅,李悅認爲“有害無益”,叫四敏去勸阻。周森一肚子牢騷,逢人便罵廈聯社是“新式官僚,文化惡霸”。

  李悅對四敏說:

  “周森開始墮落了,再不想法挽救,怕要不可收拾了。”

  四敏也覺得傷腦筋。

  於是四敏約周森來寢室談話。周森聽了四敏的指責,低頭不吭聲。半天,忽然傷心起來,顫聲道:

  “我錯了,沒說的。我受了資產階級腐朽生活的引誘,可恥呀!可恥呀!我越想越不能原諒自己!”他很快地抹去滾出來的眼淚,好像他不願意讓人家看見,“把我痛罵一頓吧,四敏,不要原諒我!……誰要是原諒我,誰就是我的敵人!”他眼裏重新溢滿了淚水,“你是比較瞭解我的,四敏,你幫助我吧!我一定改,我再不改,我就完了……”他繼續痛罵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做檢討,態度異常誠懇。

  四敏感動了,使用婉轉的話語勉勵他,最後說:

  “重新做人吧!以後怎麼樣,全在你自己。拿行動給人看,光說沒用。組織上對每一個真正能改正錯誤的同志,是愛護的……”

  周森高興了。隨後他向四敏借書,他說他正在研究費爾巴哈機械論的錯誤。四敏便從書架上抽了幾本有關的參考書借給他。

  過兩天,周森又來找四敏,蹙着眉頭,好像有什麼煩擾的心事說不出口。四敏問他,他支支吾吾地說他七歲的小弟弟病了進醫院,沒錢繳醫藥費,四敏連忙拿錢借給他。

  當天晚上,周森和一些朋友在暗門子裏混了個通宵,把四敏借給他的錢玩了個光。第三天,他病了的弟弟死在醫院裏,他哭啞了嗓子,拿了一張僞造的醫院清單來找四敏。四敏看了他紅腫的眼睛,心裏很替他難過,便拿錢給他去還帳。

  周森照樣把騙到手的錢繳到鴇母的手裏去。

  從此以後,周森拿着四敏的名字當招牌,到處吹。他說四敏跟他曾經同過患難:

  “我們是一個口袋,他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他的……”說得口沫子亂飛。

  有一次,周森赴一個在市府裏當科長的酒友的婚宴,喝醉了,胡鬧一陣,便瞎說開了:

  “……喂喂,馬克思理論專家在這裏,老子周森就是!……喂喂,你們認識陳四敏嗎?他是我的朋友,嘿!了不起的人!我的參考書是他給的,全是禁書!……他媽的,如今連研究學問都不自由,蔣介石不倒沒天理!……當心,隔牆有耳!……喂喂,兄弟們,我說着玩兒的,別給我傳出去!……誰敢傳出去,老子揍他!……我周森腦袋不值錢,丟一個兩個沒關係,要是我的朋友陳四敏,我一千個腦袋也抵不了他一個!他是我們福建有數的革命家!……倒不是我替老朋友吹牛,這個人真是個大天才呀,《資本論》他能背得出,一字不漏!喂喂,……這裏沒特務吧?是特務的報名來,我操他祖宗!……”

  最後他吐了,癱了,讓人家把他綁架似的擡回家去。

  有人把周森鬧酒的情況告訴四敏,四敏愣住了,立刻趕來找李悅。

  “我知道你爲什麼來找我,我也正要找你呢。”李悅說,“周森的事我全知道了,我們得想辦法。你太忠厚了,上了當還不知道。”

  “我上當?”四敏圓睜着眼睛,有點支吾了。“可是……對一個同志,我們總算仁至義盡了……”

  “仁義不能用在這種人身上!”李悅臉沉下來說,“照他這樣荒唐下去,他可能被捕,我們也可能被他出賣……”

  “出賣?”四敏驚訝了,“他會那樣嗎?”

  “你想他不會?這種人,最沒骨頭,得意的時候,像英雄,一碰到威脅,就彎下腿去,跟狗一樣。”

  “你把他估計得這樣壞!我總不忍往壞的方面想……現在怎麼辦?要對付這樣一個人,究竟投鼠忌器啊。”

  “我剛跟組織上談過,”李悅說,“我們打算把周森調到內地去。也許艱苦的農村工作,能把他改造過來。……”

  “好,我跟他說去。”

  “跟他說,得當心。不要相信他的賭咒,不要因爲他流了眼淚,你就心軟。要看他真的到內地去了,真的在鄉下工作了,纔算數。”

  四敏找周森談的時候,周森果然又是跟從前一樣,捶着胸脯,痛哭流涕地認錯。他要求四敏再給他改過的機會。四敏困惑了,他實在看不出那張掛滿真誠眼淚的臉,究竟哪一點是假的。他要不是記起李悅的話,差不多又要心軟下來。最後,他懇切地勸告周森道:

  “到內地好好工作吧。這是唯一給你改過的機會。”

  “我聽你的,四敏。”周森用完全受感動的聲調說,“你是我的恩人,我最知心的朋友。你要我怎麼做,你就使喚吧。……‘士爲知己者用’,沒說的。我明天早車動身。”

  第二天,四敏一早趕到車站來送周森,他一直看到周森搭上長途汽車走了,才安心回來。

  但周森並沒有到內地去。長途汽車開出市區二十分鐘後經過禾山站時,周森跳下車來,朝他姑母家走。他打算在姑母家住幾天,然後想法子到上海去。他對自己說:

  “死在城裏,也強過活在芭裏。”

  周森照樣在禾山吃喝玩樂過日子。自然,這樣的日子不會給他太多的便宜。不到一個星期,金鱷在禾山祕密出現了,黃昏,周森一個人踏着醉步經過悄無人聲的田壠要回家時,忽然聽見背後有人低聲叫着:

  “不要動,你被捕了。跟我來,不許聲張……”

  周森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被綁走了。

  四敏做夢也沒想到,已經搭車往內地的周森忽然會在大路口出現;更沒想到,那個幾次用悔罪的眼淚感動過他的人,竟是帶人捉拿耶穌的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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