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雄究竟還是害怕那張會損壞他官場聲譽的嘴。每當深夜睡不着的時候,他翻身起來抽菸,那魔咒似的“箴言”就像菸絲似的在他腦裏游來游去。
半個月後,陳曉被逮捕了。逮捕他的不是趙雄,而是現任的偵緝處長馬剎空。
陳曉的母親也跟所有被捕者的家屬所走的路一樣,她哭着找趙雄求援,趙雄照樣又是“義不容辭”,一口應承要替陳曉奔走。外頭很少人知道陳曉是爲什麼被捕的。——半個月前,趙雄叫他手下的一個郵件檢查員,把所有陳曉的來往信件,都交給他重新審查。有一天,他查到一封從上海寄來署名“吳少明”的信,認出是吳堅的筆跡。原來那時吳堅在上海正非常窮窘,爲着要救一位患病的同志,他急得只好寫快信向陳曉告貸。陳曉就在電匯一百元給吳堅的第二天被逮捕了。不久吳堅在上海的通訊地址也受到搜查,但他老早已經遷移了。
陳曉很快地被押解福州,做母親的照樣相信“花錢消災”那句老話,把兒子積攢好些年月準備結婚的一千五百元存款,全數交給趙雄,千懇萬求地要他到福州去替她兒子贖放。
趙雄把一千五百元原封不動地鎖在自己的小鐵箱裏,消消停停地到福州遊鼓山去了。過幾天他聽說陳曉因爲受不了苦刑在牢裏自殺,頓覺渾身舒快,便掛着黑紗回來見陳曉的母親。
“沒想到他這樣性急!……”他哭得雙眼紅腫地說,“已經替他說通了,……他才……”他說不下去,掩着臉哽咽。
作爲趙雄上級的馬剎空,一向把趙雄看做他最忠誠的心腹,他從沒想到這個低首下心奉承他的老同學,背地裏一直在忌恨他。
趙雄想掀掉那塊阻礙他往上爬的大石頭已經不是一天了。他所以不敢貿然下手,最大的原因是他知道馬剎空的來頭比他大,他玩不過他。
一天,趙雄發覺馬剎空飯後經常要服胃散。那些胃散分成好些小包包,放在一個沒有設鎖的抽屜裏。夜裏,趙雄坐在燈下抽菸,翻着那本曾經讓人題過“箴言”的紀念冊,他重新看見馬剎空的筆跡出現在紙上。
第二天,趙雄偷開了馬剎空的抽屜,拿一點氰化鉀混在一包胃散裏。當天下午,他帶書月搭車到福州鼓山避暑去了。馬剎空暴卒的消息到第四天才傳到福州,至於趙雄帶着委任狀回廈門就任偵緝處長職,已經是在馬剎空埋葬以後半個月的事了。
趙雄親自召集部屬開追悼會。當他追述死者的功績和死者跟他私人的友誼時,淚珠在他眼眶裏轉,他的態度嚴肅而且沉重。最後他說:爲着紀念死者,他建議把“南華國術館”改爲“馬剎空國術館”,因爲死者過去當過這個國術館的名譽主席。好些人背地裏都說趙雄重義氣、通達人情。
趙雄新任偵緝處長後不久便和書月結婚了。婚禮相當熱鬧,喜筵有二十五席。新郎新婦喜逐顏開地接受客人的戲謔和祝賀,滿屋子是笑聲。兩邊花燭掛了一大串燭淚,啤酒的泡沫冒得滿桌面都是。這時候書茵在離開她姊姊不遠的一張椅子上獨自個兒坐着。她不笑,也不說話,好像她不滿意眼前這一切。客人們背地都說妹妹比姊姊好看,可惜臉“冷”了點。據說這天喜事一共花了一千五百多元,連新娘子也不知道這裏面的每一分錢都是沾過陳曉的血和汗的。
書月結婚後很少回孃家。孃家底子原不怎麼好,自從父親半身不遂,一躺四年多,日子更難了。書茵高中畢業後一直找不到事做,整天坐在家裏幫母親替人糊火柴盒,苦惱極了。
書月勸書茵進偵緝處混個小書記做,書茵正急着要找職業,儘管心裏討厭姊姊和姊夫,嘴裏還是答應了。
書茵光想自己能寫一手好字夠得上當抄寫員,卻不理會偵緝處是什麼樣的一種機關。她跟從前一樣,一味喜歡讀《浮生六記》和《茵夢湖》一類的小說,卻不聞不問世界上有什麼“藍衣社”、“黑衫黨”這些東西。
到了她當小書記後,才知道自己是走進了魔窟。她頭一次聽到受刑的犯人慘嚎時,手裏的毛筆直哆嗦,連公文也抄錯了。
其實書茵看到的不過是這黑幕後面的一小角,要是她把內部的祕密全揭開來,那還不知要怎麼樣的心驚膽戰呢。
她把頭一個月的薪水三十塊錢帶回家時,母親喜歡得掉眼淚,父親喜歡得停止了呻吟。她沒有勇氣告訴他們,這些錢都是沾過生人的血的。
有一天,書茵對一個女同事吐露心事,說她想“不幹”。那女同事神色嚴重地警告她道:
“別胡想了!我就是逃跑了才被抓回來的。……我被上過電刑!……我勸你,打消念頭吧,以後千萬別再對人說這種話!……”
“人家不幹還不行嗎?”
“他們不容你不幹!這是什麼地方?讓你進來了,還讓你出去嗎!……”
從此書茵心上又增加一層恐怖。
趙雄開始叫書茵到處長室去密談。他對她開講“服從和紀律”的大道理。他說誰要是把偵緝處內部的機密泄漏了出去,就得受紀律處分。他又說他是個軍人:他絕對服從蔣委員長,至於機關下屬,那就應當絕對服從上司。
“也許人家要說,絕對服從是盲從,是奴隸性,”趙雄接下去說,“不錯,今天我們需要的正是奴隸性!我告訴你,一八九四年德國有一位哲學家叫普拉斯多德(趙雄臨時杜撰了個年代和洋名字)說過這樣一句話:‘奴隸性乃人類最高的品德。’這是真理!希特勒是靠這真理復興德國的,我們今天要走的,正是他的路!……”
趙雄說完話,忽然歪着腦袋對書茵微笑。他那帶着獸性的眼睛,像貪饞的餓狗似的在書茵臉上舔來舔去。這時他那灌滿邪欲的毛孔,似乎脹大了,正如在顯微鏡下放大的蒼蠅,醜得可怕。書茵只好把頭低下來了。
以後趙雄經常叫書茵到處長室去談話。有時他就讓她抄寫一些假說是帶有機密性的文件,他想拿上司的威嚴來試驗他的下屬是不是絕對服從他。有一次,他故意伸手去撫摸那個正在埋頭抄寫的書茵的脖子,出乎意外,書茵沒有接受他的試驗,她把他的手撥開。他惱了,故意又捏一下她的鼻子。書茵刷地站起來,兩眼放出怒光,大聲說:
“請你放尊重點!……”
“噓!小聲!……”
由於強烈的憤怒,書茵的臉變青了,兩頰的肌肉不能自制地抽動着。這一下趙雄驚駭得很,口吃地說:
“幹嗎?……鬧着玩兒的……別認真……”
她二話不說,扭身走了。
趙雄萬萬想不到他會碰這一鼻子灰。但失敗不但沒有使他氣餒,反而挑起他乖戾的慾火。他跟自己賭氣似的想,他即使焦頭爛額,也一定要捉回那隻屬於他的獵獲物……
可是想盡管這樣想,他那一向自豪的狂妄和大膽,卻不得不在一個小女書記的面前斂手了。那本來就“冷若冰霜”的書茵,也就有意把自己的臉板得更加嚴冷。她警告自己,先得自衛,再找機會跑脫……
做了妻子以後的書月,把全部希望都擱在丈夫身上。好像她可以扔掉世界上任何財寶,只有丈夫,她得隨時抓在手裏。
偏偏趙雄每晚總是半夜三更纔回家。書月一想到這個曾經用大膽俘獲過她的男子同樣可以用他的大膽去俘獲別的女子時,整個心都被猜忌和悔恨佔有了。她想,假如當初她嫁的是陳曉,她一定不會有今天這些痛苦。她好幾次在睡夢裏看見陳曉抱着她哭,醒來一身冷汗……
她暗地打聽丈夫的行蹤。當她知道他經常在一些骯髒的地方鬼混時,便常常半夜裏跑出來到每個舞場和妓館去尋找。有時可巧讓她碰到了,趙雄總是百般溫柔體貼地陪伴她回家。他從來不讓自己和妻子在公開的場合失面子,朋友中也有怪書月多事的,趙雄聽了,反而替她解釋。於是大家起鬨他“怕老婆”,趙雄微笑,也不解釋。
沒有人知道他的“解釋”和“不解釋”都是他替自己預先打好的埋伏。也沒有人知道所有他的溫柔體貼,不過是他厭倦她的一種遮眼手法。事實上,他已經從深心裏恨透了這個永遠釘梢在他背後的“家庭特務”。她簡直拿他當嫌疑犯,每一分鐘都在偵察他的夜生活!
“你趕快死了吧!你死了,我多幹淨!”趙雄常常心裏埋下狠毒的詛咒,臉上卻堆着溫暖的微笑。他把太太抱在懷裏,親熱地告訴她,她是全世界最美麗最可愛的女子,他自己呢,也是全世界最幸福最可驕傲的丈夫……於是書月懊悔了,責備自己不該多疑,冤屈丈夫……
初夏的一個深夜,書月又是到處找不到那個夜遊神似的丈夫,失望回來,恨極了,一口氣喝了半瓶白蘭地,她想這樣可以恐嚇他一下,結果吐了一地,醉倒了。
到趙雄回家,已經是深夜兩點鐘的時候。書月從一個恐怖的噩夢裏驚叫醒來,酒還未退,大聲嚷着口乾,趙雄眉頭一擰,那魔咒似的“箴言”又在他腦裏打轉了。他倒了一杯開水,切了四片檸檬,連氰化鉀攙和進去……
書月出殯那天,送殯的親友跟她過去舉行婚禮時一樣多。大家都很感慨,說是死者還懷着三個月的身子。書茵沒有一點眼淚,她攙扶着哭得腰彎的媽媽,陰鬱地跟在靈柩後面走。
書茵時時刻刻想逃,但找不到路。
她接到趙雄向她求婚的信,不理。過幾天,趙雄把她叫到處長室去,當面問她。她用最簡單的回答拒絕了他。趙雄不死心,問道:
“我想不通,到底我哪一點配不上你?年齡?地位?學問?資格?你總得說一聲啊。”
“有什麼文件要抄嗎?拿來抄吧。”
“不抄了。我想你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絕我,除非你是共產黨。”
“你說是就是。”
“要不,是不是你有了對象?”
“這跟你什麼相干!”書茵翻了臉說。
“我說說玩兒,別生氣,別生氣。”趙雄不得不又緩和下來。“不談這些了,這裏有一份公文,你來抄吧。”
書茵一聲不響地坐下來抄寫。趙雄從側面瞧着她,心裏狠狠地想着:
“媽的,你只管驕傲吧,你要不嫁給我,看誰敢來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