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五天,劍平被提訊五次。
趙雄漸漸地覺得要讓這一個又驕又倔的小夥子上鉤,不是一件簡單容易的事。他雖然還不是完全灰心,但到了第六次提訊的時候,究竟有些心煩了。
硬話說完說軟話。趙雄話越多,劍平話越少;少到最後,乾脆就沉默。
“別再固執了。”趙雄說到這裏,漸漸覺得沒有什麼把握,“年輕人容易受騙,一時走錯了路,是可以原諒的。像你這樣的青年,我不知救了多少個。過去我在福州,也有不少共產黨朋友,他們被捕,都是我出面替他們保釋的。……我們這種人跟你們不一樣,我們還講一點義氣……不過,像你,你要不對我老實,我就是要救你也沒有法子……”
劍平繼續啞巴似的一言不發。他的吊梢的眼睛冷厲地盯着那擺在趙雄桌上的案卷。
“你到底說不說呀?”冷場了一會,趙雄又說,聲音有點變,聽得出,他是在冒煙了,“告訴你,證據都在我們手裏,賴是賴不掉的。你還是放明白一點。現在,兩條路擺在這裏讓你挑:一條是,你照實說了,我立刻放了你;一條是,你不說,頑固到底,我就把你判罪,判個十年二十年……”
劍平覺得滑稽,冷冷地瞧了趙雄一眼。
“你瞧我幹嗎,你到底說不說呀?”趙雄又厲聲地問。
“判吧!”劍平淡漠地回答,又是不作聲。
趙雄狠狠地捏緊右手,要不是他拿《曾國藩治世箴言》來壓制自己,他差不多要往劍平臉上揍過去了。
他站起來,朝着窗口走去,向窗外做了個暗示的手勢。
一會兒,門檻那邊,有個腦袋怯怯地探了一下,跨進來一個瘦長的青年,劍平擡起眼來一瞧:是周森!立刻,他覺得所有的血衝上來了。
“你不會不認得他吧?”趙雄帶着調皮地問劍平。
周森遲疑地向劍平點點頭,立刻又垂下眼睛。一綹頭髮掉下來,蓋了他的額頭。
“你們談談吧。”趙雄說,笑了笑。“這裏可以讓你們自由暢談,我不旁聽。”他走出去了。
室裏只剩下他們兩人。劍平的眼睛一直利劍似的盯着周森。這個本來就缺乏脂肪的傢伙現在顯得更幹更瘦了,腮幫子發暗,眼圈發黑,眼珠子失神,整個人露出極度疲倦和頹喪的狼狽相。穿在他身上的襯衣也是皺皺的,滿是汗漬的黃斑。人一做了狗,什麼都顯得下賤!
“你進來多久啦?”周森惶惑不安地坐下問,不敢對劍平伸出手來,“你沒有受刑吧?好運氣。我一進來就捱打,可怕,那樣的打!鋼鞭子沒死沒活地抽……我暈死了兩次。你瞧,你瞧……”他捋起襯衣要讓劍平瞧他脊樑的傷疤。劍平別轉了臉。“我真是想死喲。他們不讓我死……你不要怕我,劍平。我是詐降的,我可以發誓……”
劍平憤怒得渾身發抖,咬着牙,壓低嗓子罵道:
“你還敢說!……叛徒!出賣朋友!……”
周森震驚地頓住了。他瞧着劍平倒豎的兩眉和帶着殺機的、吊梢的眼睛,不由得從腳下直打冷顫。
“你誤解我了。……”他終於結結巴巴地說,“做人真難呀。……應當承認事實,……咱們垮了……當然得隨機應變……”
劍平冷峻地笑起來,走過去,望着那張可恥的蒼黃的扁臉,忽然一拳打過去。周森向後一仰,連人帶椅子翻在地上了。
“卑鄙!狗!……”
劍平尖聲吼着,撲過去。一種無法自制的狂怒,使得他一抓住那頸脖子,就不顧死活地往磚地上砸。他想砸爛那隻骯髒的腦袋,想咬他的肉,想把他撕得粉碎……
嚇掉了魂的周森在地上翻滾,他拼命要掙脫那鐵鉗似的夾住他頸脖子的兩手,過度的驚駭使他喪失了自衛的力氣,他沙啞地喊叫起來。
兩個警兵衝進來,費很大的勁才把劍平的“鐵鉗”掰開。
周森一翻身從地上爬起,立刻頭也不回地往外溜跑了。
劍平喘着粗氣,臉鐵青,腿哆嗦,怒火一直往上冒……
趙雄和金鱷隨後也趕到了。趙雄氣得扭歪了脖子,臉漲得連眉棱骨的刀疤也變紫了。他對金鱷說:
“去,去把周森叫來!”
一會兒,周森跟在金鱷的屁股後頭進來。他那又扁又平的臉,現在怪樣地腫高了,牙縫出血。緊張的駭懼使得他忘記疼痛。他一隻手扶着扭曲的左齶,躲在金鱷的背後,眼睛慌亂地張望着。
“站過來!”趙雄厲聲叫着,乜斜着鄙視的眼睛,“你打不過他?過來呀!你不敢打他?你瞧我幹什麼!……過來呀!你是人不是?打啊!你也打他!打給我看看!……幹嗎不打啊?……”
周森呆住了。他覺得周圍的眼睛都在看他:警兵的眼睛帶着輕蔑……金鱷的眼睛帶着幸災樂禍……趙雄的眼睛像要吞噬人似的……劍平的眼睛像兩把發出寒光的鋼刀,直刺着他……周森不由得又渾身發抖,涌出淚水,一扭身,往外跑了。
“他媽的這軟癱子貨!”趙雄咬着牙,暗地咒罵着,“要不是爲着要利用他,我真是可以一槍把他打死!……”
但趙雄並不當面表露出來傷自己的面子,他裝着平靜,冷冷地對金鱷道:
“把他帶去吧。‘動手術’!……”
劍平被推到一間暗室裏去。兩個打手過來,把他剝光衣服,綁住雙手,按倒在地上。一個獨眼龍拿住竹扁擔,沒頭沒腦地往劍平身上打,才幾下,脊背和屁股早隆起一道道紫條。再幾下,皮裂開了,血一迸出來,竹扁擔也紅了。
他有生以來沒有這麼痛楚過,眼睛直冒金花。當他發覺趙雄就站在他身邊時,他又咬緊牙關,把叫喊的聲音往肚裏吞。他想:就是給打死了,也不能叫哎喲……
趙雄以爲劍平暈過去了,做個手勢叫停打。他彎下身去一看,出乎意外,那淌着血的脊樑還在那裏蠕動。
“怎麼,該招認了吧?”他用帶點拖腔的聲調說,劃一根火柴,把熄滅的呂宋雪茄點上,又彈彈身上的菸灰,好像這樣一場拷打在他看來是極其輕鬆似的。
劍平忽然擡起粘着髒土的臉,兩眼怒光直射,望着趙雄。這一剎那,趙雄明白過來了,對方並沒有屈服。
“再打!打到他出聲!……”趙雄重新發命令,噴出的煙霧在他冷酷到沒有表情的臉上繚繞着。
竹扁擔又揮起來,照樣聽不見叫喊的聲音,只聽見啪,啪,啪……一下又一下。
竹扁擔打斷了,換了新的再打。
劍平牙關一鬆,忽忽悠悠過去了。
一瓢涼水澆在他臉上,迷迷糊糊醒過來。扒開眼,趙雄已經不見了。
“媽的。沒見過你這麼彆扭的,哼也不哼一聲……”獨眼龍蹲下來替劍平解繩子,嘟噥着,“嘴頭子硬,皮肉吃苦,媽的。……好漢不吃眼前虧,幹嗎不叫哇?傻蛋!你不叫,俺們倒不好辦……”
繩子解開了。獨眼龍伸手要攙劍平站起來,劍平不讓攙。他搖搖晃晃地自己爬起來,顛着步子走……
兩個鐘頭後,過道的燈亮了。老姚站在木柵外,看見劍平身上烏的烏、紫的紫,不由得眼眶紅了。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紙袋包兒,塞給劍平說:
“裏面是藥粉,敷幾天,傷就會好的。”又問:
“你有什麼囑咐嗎?”
劍平說:
“你捎個信兒給我伯伯,說我平安。我受刑,別告訴他。”
老姚抹一抹鼻子,走了。
就在劍平受刑的這天下午,廈聯社遭到偵緝隊第二次的搜查。搜了半天,搜不出什麼。金鱷把四敏和劍平從前經手過的簿冊文件全翻出來。偶然有張木刻畫,脫落在地上,金鱷拾起來一看,是一張自畫像,上面題着幾個字:“劍平同志雅玩。劉眉刻”。
“哪個是劉眉?”金鱷問。
沒有人回答他。
臨了,金鱷把社裏兩個幹事和一個廚子都逮走了。
接着,金鱷又帶四個暗探衝進藝術專門學校去。劉眉剛上完課要回家,他的發出香氣的白嗶嘰西裝和洋派的禮貌,使金鱷的態度和藹了些。最後,他雖然受到“優待”,不加手銬,卻照樣被客氣地“請”上囚車。
到了偵緝處,劉眉又受到特別“照顧”,隨到隨審。
他跟金鱷走進一間密室。一跨進去,就看見一個紅鼻子翹着二郎腿坐在桌子後面。劉眉大搖大擺地走過去,彎一彎腰。
“你叫什麼名字?”紅鼻子沒好聲氣地問。
“賤姓劉,小名眉——眉毛的眉。”劉眉態度謙恭而老練,“請問長官先生貴姓?”
“坐下吧。”
“謝謝。”劉眉大大方方地坐下來,脊樑往椅背上一靠,儼然是個派頭十足的青年紳士。
紅鼻子把金鱷拉到隔壁去密談。
紅鼻子說:“準是個正貨!多怪的名字,普通人哪有叫劉眉的。”
“所以嘛。”金鱷說,“要不是正貨,也準是個好貨。你瞧他戴着什麼樣的手錶!……”
兩個唧咕了半天,隨後紅鼻子走進來,衝着劉眉喝:
“何劍平是不是你的同志?照實說來。”
“是,我們是木刻同志。”
“這張木刻是你刻的嗎?”
“鄙人刻的。”劉眉擺着公子哥兒的傻勁說,“我很慚愧,這一張刻得不怎麼好。我還有比較滿意的作品,發表在今年一月二十日的《廈光日報》。你們當然看過啦?”
金鱷趕緊到資料室去把今年一月二十日的《廈光日報》找出來。紅鼻子一瞧報紙上面現出一幅女人裸體圖,登時睜大了眼睛,板起正人君子的臉來罵道:
“喝!你刻春宮?媽的,可見你……”
“這是藝術品,長官先生。這叫沙樂美,王爾德的。”
“王爾德?我知道他是誰!”紅鼻子把桌子上的鉛筆和紙推到劉眉面前,“來,你把他名字寫給我看。”
紅鼻子一面狡黠地瞧着劉眉寫,一面輕輕拍着劉眉的肩膀,又加了一句:
“你把王爾德的地址也寫出來。”
劉眉放下鉛筆,敞開喉嚨大笑。
“笑什麼!”紅鼻子變了臉。
“他是法國人。”劉眉忍着笑回答。
“胡說!法國人哪有姓王的。”
“我記不太清楚。也許是英國,也許是意大利,反正不是中國人。他是個唯美派的文學家,死了幾十年了。”
“唔?”
紅鼻子紅了臉,立刻轉個語氣問:
“你住在哪兒?”
“我?我家在金圓路五十九號,電話五三二。”劉眉趁這機會趕快把自己的身份誇耀了一下,“家父是醫學博士,耳鼻喉專家;家祖父是前清舉人,叫劉朝福……”
“劉朝福?哦,我知道了。”紅鼻子打斷劉眉的話,忽然顯得客氣起來。“你父親是劉鴻川博士,對嗎?我請他看過病。——好,現在請你到隔壁房間坐一坐,等我請你的時候,你再進來。”
劉眉退出去後,紅鼻子瞧着金鱷,䀹眼說:
“釣上金龜啦!嘿,我到過這傢伙的家,好大排場,賽王府。”
“你看他是不是正貨?”
“管他正貨不正貨,有這麼一張玩意兒,夠了!”紅鼻子用指頭彈一彈那木刻說,“他媽的,真正的正貨有幾個絞得出油水,三千年才逮了這麼一頭銀牛!……”
“他老子才真是銀牛呢!”金鱷說,“天天晚上在蝴蝶舞場,錢花得像打水漂兒。趕明兒他要是託人來替兒子講‘人情’,咱還得撈他一把,大闊佬嘛。……”
“對!”紅鼻子興奮得鼻子更紅了,“先把這小子‘醃’起來,要沒有好盤價,咱不放手!……”
這時候劉眉正獨個兒坐在隔壁的板凳上抽菸,望着走廊亮了的電燈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