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春秋第三十一章

  這天晚上,金鱷和他幾個手下在醉花樓划拳喝酒,分手時已經有七八分醉,橄欖頭送個小心說:

  “隊長醉了,我送你回去。”

  “誰說我醉了,再來兩瓶也礙不着。”金鱷跨出醉花樓的門檻,打了個趔趄說,“去你的吧,老子不用送!……”

  他就自個兒搖搖晃晃地走了。

  這些日子,金鱷每晚都到個暗門子去過夜。這時他沿着海邊走,天上只有幾顆搖搖的小星,路上又暗又靜。夾着鹹味的海風,吹得他印度綢的黑襯衣別別地響。

  他邊走邊唱“十八摸”,身子像駕了雲。冷不防腳底下絆了個什麼,摔了個撲虎。“媽的,難道真醉了?”剛要翻身,忽然平空有好幾隻手按着他。忙想拔手槍,可已經有人把它繳去了。

  “放手!”他震怒地喊着,“我是宋隊長!別看錯人!”

  “哈!正是要你。”

  金鱷慌亂中吃了好幾腳,便嚷起救命來。

  “他媽的再嚷,就崩了你!”又吃了幾拳。好傢伙,簡直拿人的脊樑當鼓擂了。

  “我不嚷!別打,別打……”金鱷聲音低了八度。

  不知哪來那麼多的手,按着他脖子、屁股、大腿,壓得他上不來氣,想爬,又爬不起來。

  “再動就請你吃黑棗!”說的人把手槍抵着他的腰。

  金鱷開始哀哀地討饒了。又怕把對方惹火,儘量把聲音壓低。糟糕的是別人偏不理會他這份苦心,不管他說得怎麼懇切,都只拿拳頭賞他。

  他終於眼睛蹦着金花,癱瘓了似的由着人家綁了手又綁了腳,裝豬玀那樣地給塞進一條麻袋裏。這樣倒騰幾下,酒氣往上衝,一陣噁心,把今晚吃的魚翅大蝦都嘔在麻袋裏了。

  麻袋外面亂七八糟的好些個聲音:

  “把他胳棱瓣兒砸爛!”

  “先割他耳朵!”

  “不,要割就割他鼻子!”

  “乾脆把他扔到海里算了……”

  有誰狠狠地踢他一腳:

  “猴鱷!說,海水是鹹的還是淡的?”

  “好兄弟,饒了我吧。”金鱷把整個肺腑動人的聲調全使出來了,“有什麼對不起諸位的,請高高手……好兄弟!……”

  “誰跟你是兄弟!臭種!”

  “猴鱷!你說,你是狗!是畜生!說吧!說……”

  “不能自己罵,”金鱷想,“這點面子不能丟!……”

  “說不說?——不說嗎?好,扔到海里去!扔!……扔!……”好幾個人的聲音,馬上有人把他連麻袋拖着走。

  “我說!我說!”他駭叫起來,“我是……狗,是……畜……生……”一邊他又替自己暗加一句:“老子是你們開基祖宗!”

  “再說一遍!說清楚!”

  “我是狗,是畜生。”

  麻袋外面吃吃的一陣笑聲。

  “放了我吧!”金鱷重新哀求,這回他哭了,眼淚成串地滾下來,可惜沒人看見。“好兄——我什麼都聽你們的,請高高手,都是中國人嘛……”

  “呸!你還算中國人!”

  “你媽的,幹嗎把吳七關進了黑牢,還不讓探監?你公報私仇!……”

  “這不干我的事。”金鱷趕緊申辯。

  “還說不干你的事!”又吃了一腳。

  “真的不是……”金鱷叫起冤來,很想捶胸表明心跡,卻不料兩手被綁着。“真的不是……要是我,我中黑死症,活不過今年!”

  “少嚎喪吧。乾脆說,你放不放吳七?”

  “這不是我的事。”

  “還說不是你!”又是一腳。“全是你耍的鬼,你當俺們不知道?……”

  “我跟處長說,請他放……”

  “我要你明天把他放出來!”

  “好,明天,明天。”金鱷滿口應承,“放了我吧,明天我一準辦好……要不辦好,我死子絕孫!……”

  “別聽他,這會子他什麼都咒得出口!”

  “就饒他一回吧,”彷彿是一個老頭兒的聲音,“明天他要不把人放出來,就收拾他……來,把傢伙還他……”

  接着是槍膛退出子彈的聲音。

  麻袋打開了。金鱷縮得像只大王八,怯怯地從龜殼裏伸出半個腦袋,恐懼地偷看周圍幾個黑影子。他懷疑“傢伙還他”這句話是暗語,怕對方一翻臉又把他裝進麻袋,往海里扔。

  有個黑影子把手槍塞進他腰帶,他暗地喘一口氣。

  “多承諸位……豪傑……照顧……”他聲音哆嗦,怪可憐樣的,“往後……我要不報答……就不是爹媽養的……”

  一邊他心裏卻驕傲地想着:

  “媽的,到底你們也怕老子,不敢繳我的械!”

  黑影子悄悄地散走了。

  不多一會兒,來了個過路人,替他解開手腳的繩子。等他打地上顫巍巍地爬起來時,那過路人也不見了。

  他一瘸一拐地顛到馬路口去坐人力車,一路上嘔吐到家裏。

  第二天早晨,金鱷醒在牀上,酒全退了,昨晚的事重新浮上心頭。他開頭從吳七的祖宗八代罵起,罵到大姓的子子孫孫,盡所有天底下最難聽的髒字兒都堆上去,這才解了氣。

  “受點兒糟蹋,礙不着。”他安慰自己說,“‘大丈夫能屈能伸’,古時候韓信還鑽卡巴襠呢!等我有朝一日,時來運轉,我老宋當上公安局長,嘿嘿!你們這些王八蛋,我要不兩個指頭拈吐沫,把你們扔進了死囚牢……”

  他爬起來吃早點,把臉上的傷口塗塗紅藥水,敷上紗布,又用膠布貼個十字。他極力挺直腫疼的腰板,到偵緝處來了。橄欖頭一看見就吃驚了,問:

  “臉怎麼啦?隊長。”

  “昨晚喝多了,倒黴蛋,摔了個大跤。”

  “真的。昨晚我看你顛着步子,就說你醉了,你還不讓送。”

  “真的嗎?嗐嗐,我可真是醉迷糊啦,什麼也記不起……”

  金鱷裝頭暈地敷衍兩句,就到處長室來見趙雄。

  “處長,今天可要提訊吳七?”他試探着問。

  趙雄心裏本來不大同意禁閉吳七,但看見偵緝隊裏個個都像替橄欖頭抱不平,又覺得不好太掃下屬的臉。他也知道吳七背後有極複雜的角頭勢力,也知道公安局對吳七這幫子一向是“投鼠忌器”,尤其叫他不得不擔心的,是他往往黑更半夜搭渡過鼓浪嶼,萬一那些海面好漢拿他摁脖子喝海水,那才真是叫天不應……

  “我早跟你說,我一向不訊問非政治犯。”趙雄對金鱷開講起來。“吳七那傢伙,我從小就認得,是隻牛。你們又不是鬥牛的,幹嗎要跟牛鬥啊?再說,咱偵緝處就是偵緝處,不是什麼公安局,犯不上拿個吳七給自己添麻煩,何況他又不是政治犯!”

  “對,對,對,”金鱷連連點頭,心中暗喜,“要不是處長點撥,我可真是鬧糊塗了。”

  “我跟你說,我是蔣委員長的學生,他有密令給我。”趙雄把聲調放低,顯然他是有意賣弄詭祕,向下屬炫耀自己。“嗐,這句話我可是隻對你一個人說,你得給我守祕密!我們唯一要對付的是共產黨,不是吳七那些野牛黨。把眼光看遠,別認錯目標。”

  “對,對,對。”金鱷又連連點頭。“我也罵咱隊員來着,咱們漂漂亮亮的偵緝隊,好鞋不踏臭狗屎,跟吳七頂牛幹嗎!……”

  趙雄微微笑了,帶着寵愛心腹的親切勁兒說:

  “應當抱定宗旨,只有共產黨纔是我們的死敵。其他方面,親日派也好,親英美派也好,三教九流,我們都得聯絡。至於吳七這幫子,拉得來就拉,拉不來咱就敷衍。暫時還是不能樹敵。明白嗎?廈門環境複雜,要懂得對付!”

  “對,對,對。”金鱷又是連連點頭,覺得機會到了。“處長,那麼,那麼,……我們今天就把吳七放了怎麼樣?”

  聽見金鱷自動說出“放”字,趙雄暗地驚喜自己的說服能力。

  “行,”他裝着冷淡地回答,“何劍平已經抓回來了,夠了,吳七要放就放了吧。”

  金鱷一塊石頭落了地。他行了個軍禮走出來,見到手下,顯得失望的樣子說:

  “處長有命,要我們馬上放吳七。”

  “放?不判罪啦?”橄欖頭也覺失望。

  “處長不判罪,他有他的用意。”

  “什麼用意?”橄欖頭不服勁地問。

  “這是機密。”金鱷驕傲地回答。“處長只對我一個說,囑咐不能告訴別人。”

  金鱷馬上替吳七辦好出獄的手續,親自趕到禁閉房來看吳七。

  “七哥,我來給你捎喜信兒,”他使出渾身的客氣勁,手心直冒汗,“你可以出去了。這幾天,我替你跟處長打了好幾回交道,到今天才談好了。有什麼辦法呢?官身子由不得自己,我比你還着急!多擔待點吧,往後,要有誰敢跟你頂撞,你只管說,我管教給你看!……咱們心照……”

  吳七呆呆地直望着屋頂上的蝙蝠窩,僵了似的一句話不說。金鱷一時捉摸不出究竟吳七是歡喜還是生氣。一會兒,老姚來開鐵門,吳七像獅子出籠似的跨出鐵門,忽然掉轉身來,兩眼冷森森地直瞧金鱷道:

  “賬,往後算吧。”

  金鱷傻了,望着吳七鐵塔似的背影走出去,忽然聯想到大佛殿裏丈八金身的捨身大士,不由得打個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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