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春秋第四十一章

  十月十五日。

  上午十一點半,老姚接到洪珊的電話,叫他馬上到約定的地點去會面,老姚趕着去了。洪珊和書茵都在那裏等他,書茵的臉色比平時蒼白而陰暗。她沒有跟老姚打招呼,一見面就把緊急的消息告訴他。

  消息是這樣:早晨書茵上班的時候,發現處長室桌上有封剛收到的撕口的密件。她趁着趙雄走出去的幾分鐘中間,迅速地把密件翻開來看。這是福州保安處寄來的,她看到裏面有這樣一句:“着即將何劍平一名就地正法。”不由得嚇了一跳。一會兒,趙雄和金鱷一道進來,書茵一邊抄寫公文,一邊偷聽他們在那裏議論。原來他們爲着要簡省手續,打算讓何劍平和四名海盜一起“解決”;那四名海盜是公安局最近判決的死刑犯。趙雄隨後打電話給公安局,那邊公安局長也同意了,並且把執行槍決的時間,定在今晚八時三刻……

  老姚急得出了一身汗,一口氣趕回監獄,臉上儘管裝着沒事似的,心裏卻一團慌亂。這時三號牢房他們正在吃午飯,聽到老姚的報告,登時都呆住,飯也吃不下了。

  大家焦急萬分地瞧着劍平,劍平默然。他反而不像別人那麼焦急,好比這個快要“就地槍決”的何劍平,不是他自己似的。

  吳堅轉身對老姚說:

  “趕緊去通知李悅,叫他改期,就改今天!”

  “今天?那怎麼來得及!”劍平平靜地拉住吳堅說,“不能爲着我一個,影響了大夥!”

  吳堅按按劍平那隻拉着他的手說:

  “讓李悅去決定吧,他敢改期,他就有把握。”

  “吳堅說得對!”四敏過來輕輕拉着劍平說,“老姚,你趕快去吧,等你的回信。”

  老姚匆匆地走了。

  “八十五個爲我一個。……”劍平想,“改今天?……要是出了岔兒,我怎麼對得起大夥?!”

  劍平看大家面面相覷,便自己拿起筷子和碗,鼓勵大家說:

  “吃吧,餓了不行。”

  “是呀,吃,吃,”四敏反倒鼓勵劍平,“等一會要乾的事情多呢……”

  “那你怎麼不吃呢?”劍平微笑道,“你不是說,就是要上斷頭臺,也要吃最後的晚餐……”

  四敏勉強地笑了笑。爲着安慰劍平,他拿起筷子,接着大家也拿起筷子,繼續吃飯。

  “我想李悅一定會改期的,他有把握!”吳堅說。

  大家心裏掛着一個鉛錘,勉強吃了幾口,都不想吃了。連平時狼吞虎嚥的北洵,也撂下筷子。只有劍平一個結結實實吃了一整碗。

  這時候大家只有等老姚的回報才能決定怎麼樣行動了。劍平默默地在翻閱一本線裝古版的《離騷》。當他讀到“亦餘之心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時,覺得兩千多年前的偉大詩人屈原,這時候也站到面前來鼓舞他了。

  四敏偷偷地從側面望着劍平。不知什麼緣故,牢裏那麼悶熱,四敏卻從心裏直髮冷抖。現在他才明白,他是怎樣熱愛劍平啊!他不敢設想老姚帶回來的消息是“來不及改期”!也不敢設想他從此要失掉這樣可愛的一個同志!當他聯想到秀葦將因爲她失掉最親愛的朋友而痛苦時,他的眼睛潮了。……他記起那支歌來:“把你手裏的紅旗交給我,同志,如同昨天別人把它交給你。今天,你挺着胸脯走向刑場,明天,我要帶它一起上戰地……”

  他們一直等到快四點鐘了,纔看見老姚回來。大家來不及等他開口,先都察看他的臉色。

  含笑的老姚站在鐵柵門外,顫聲說:

  “改了,今天。”

  “今天?好!”吳堅激動地叫着。

  四敏眼淚直涌,忙低下頭。

  “一切計劃照舊。”老姚接着說,“時間照樣是六點四十分,不過,炸彈只有兩個。”

  “兩個?”劍平緊張地問。

  “是的,兩個。本來嘛,到十七號那天,吳七可以造出十個炸彈;現在,來不及了。這兩個是現成的,也是吳七拿來的……”

  “兩個夠嗎?”仲謙心跳地問,覷了吳堅一眼。

  “夠!”吳堅用堅定的口氣代替老姚回答,“兩個有兩個的辦法,我們可以隨機應變。”

  “是的,得隨機應變。”老姚說,“李悅也擔憂兩個不夠,可是時間這麼緊,只好這樣了。趕快準備吧,我現在就去通知他們……”

  老姚一走開,他們立刻集攏起來,研究要怎麼運用這僅有的兩個炸彈,纔能有效地攻破守望樓……

  這時監獄裏跟素日一樣,每個牢房照樣是下棋的下棋,看書的看書,什麼都顯得懶散和鬆懈。有的在鐵柵門口跟看守搭七搭八地閒聊,有的不自覺地打起呵欠來,有的用懶洋洋的微笑去掩飾內心的緊張。

  四點鐘的時候,老姚開始值班。他巧妙地塞給每個牢房幾個小布包。小布包裏裹着武器。三號牢房除仲謙一人外,其他的都有手槍。劍平和四敏每人各拿一個炸彈,他兩人是這次攻襲守望樓的先鋒。

  大家都準備好了。

  忽然老姚面如土色,匆匆走到三號牢房門口來對吳堅說:

  “那個帶你的特務又來了,現在在警衛室抽菸……怎麼辦?……”

  吳堅掉頭對四敏說:“趙雄最後的‘勸降’來了……”

  劍平插進來說:“不要去!吳堅。”

  四敏說:“就裝病吧,別管他。……”

  “別管他?可他要管你。”吳堅說。又問老姚:“現在幾點?”

  “四點二十分。”

  “還有兩個多鐘頭時間,”吳堅說,眉頭一皺,“不要緊,我去一下,敷衍他,免得引起懷疑。”

  “就讓他懷疑吧,你不能去!”劍平急了說。

  “不行。這時候不能讓他有絲毫懷疑,這傢伙疑心很重……”

  “你絕對不能去,吳堅。”劍平激動地說,“你不能冒這個險,要是他不讓你回來,那怎麼辦?”

  “我會看機會脫身的。”吳堅冷靜地回答道,“你們照樣幹吧,不要爲我一個!”

  “他來了……”老姚說,慢步走開了。

  吳堅望着對面過道,那個衣冠整潔的特務跟一個管鑰匙的警兵朝着這邊走來了。他連忙又低聲地對同志們說:

  “萬一我回不來,就讓四敏代替我。一切照常進行!”

  吳堅像往日那樣泰然,穿好了鞋跟着那特務走了。劍平痛苦地瞪着兩隻充血的眼睛,他要不是被四敏暗地拉住,差不多要撲過去攔住吳堅了。

  “太冒險了!太冒險了!……”劍平嘟噥着。

  “冒險是有些冒險,”四敏說,“不過,我相信,他會回來的。”

  “要是回不來呢?……”仲謙問,腦門的深溝皺作一團。

  “會回來的。他懂得應付。”

  大家等着,等着,時間每一分鐘都數得出來。

  五點半了。吳堅還沒有回來,大家開始焦急。

  五點五十分、五點五十五分、六點!照樣沒有吳堅的影子。大家臉發白,互相對看。

  六點十五分!

  離起事的時間,只有二十五分鐘!

  老姚焦急地在鐵柵門外轉來轉去,儘管臉上裝着平靜……

  “老姚!”劍平低聲叫着,“吳堅還沒回來,外面知道嗎?”

  “不知道。”

  “趕快通知外面,要是吳堅沒有回來,得改明天!”

  “改明天?”老姚惶惑地瞧着劍平,“改?……”

  “一定要改!非得吳堅來了不可!”

  “可是你是今晚八點三刻執行的。”老姚差一點要哭出來,“這怎麼辦?四敏,你說,改呢還是不改?……我得提前通知外面……”

  劍平兩眼嚴肅迫人地直瞧四敏說:

  “四敏,請你立刻下決定,改明天!無論如何得改明天!只能這樣做。我們絕對不能沒有吳堅!就是犧牲十個劍平也不能犧牲一個吳堅!……”

  “不,不能改明天!”四敏激動地回答,“老姚,你去通知外面,改時間!等吳堅回來才發動!”

  “可是,過了這個時間,”老姚說,“警兵吃完了飯,槍也拿走了,我們搶不到武器,怎麼幹?……”

  “不要緊,準備火併吧!”四敏堅定地說。

  “這樣,原來的計劃都得翻了。”老姚顫聲說,惶亂地望着大家,“並且,要是到了八點三刻,吳堅還是沒有回來,那又怎麼辦?……”

  話分兩頭。吳堅隨着特務坐汽車到偵緝處時,趙雄已經在會客室等着他了。

  “事情很不妙,吳堅。”趙雄顯着憂愁地說,“我很着急……你看,這是省保安處來的公文和電報……”

  趙雄把手裏的公函和電報一起拿給吳堅看。電報是今天福州剛拍來的,上面的字是:“速將吳堅、陳四敏、劉仲謙、祝北洵、馬極成、羅子春六名於十九日前解省,勿誤。……”

  “到了這一步,我不能不把實情告訴你。”趙雄覷着吳堅的臉色說,“你在我這裏,我可以儘量替你想辦法,你一解福州,我便無能爲力了。你也知道,要不是案情嚴重,是不會解省的。時間又是這麼迫促!眼前只有兩條路,你得馬上決定,去福州是一條,不去福州又是一條。”

  “我當然不去福州。”吳堅簡單地回答。

  趙雄臉上掠過一抹陰奸的微笑。

  “是的,不去福州是唯一的路。我不是說過嗎?只要你能自新,我可以替你保釋,就是現在也還來得及……”

  “這個,我明天答覆你。”

  “明天?爲什麼不能今天呢?”

  “今天十五號,到十九號還有四天,用不着這麼急吧?不過,我現在可以預先告訴你一句,我是一定不會去福州的!”

  “那好極了。我知道你的脾氣,你說一是一,二是二。你不會反覆吧?”

  “是的,我一定兌現。”

  “可是我照樣得通知你,到福州去的船是早晨開的。今天這封電報,最遲到明天,我就得覆電。”

  “好,一切我明天答覆你!”

  “還有其他那五名,你看怎麼辦?”

  “這要看你怎麼決定。”

  “我的意思,要是他們也願意自新的話,照樣可以給他們機會。”

  “我相信,他們會跟我一樣,一定不會到福州去的。現在我可以回去跟他們談,就這樣吧!……”

  “處長,市府電話。”外面的衛兵高聲叫着。

  趙雄急忙忙地走出去。

  一會兒,一個胖衛兵走進來對吳堅說:

  “處長吩咐,他有緊要的事情出去一下,請你候一候……”

  這把吳堅急壞了。

  他告訴胖衛兵,他有急性的痢疾,馬上得趕回去服藥。胖衛兵說:

  “我做不了主,處長這樣吩咐。”

  不管吳堅怎樣說,胖衛兵都不答應。

  吳堅一個人待在會客室,儘管態度鎮靜,心裏卻急得像火燒。這時壁上的掛鐘已經指着五點四十五分。

  忽然,他從會客室的窗欄杆,看見一個月白旗袍的背影在對面走廊一閃。他連忙衝到窗口,儘量用平和的嗓子叫:

  “書茵!”

  書茵轉過身來,一瞧見站在窗口的吳堅,登時吃了一驚,走了進來。

  書茵正要開口,吳堅立刻做個手勢暗示她外面有衛兵。

  “麻煩你一下,書茵。”他故意大聲說,讓門外的衛兵聽得見。“請你替我打個電話給處長,說我有急性痢疾,馬上就得回去服藥……”

  吳堅一邊說,一邊又示意地指着壁上的掛鐘。書茵一看已經五點五十分,嚇得臉都白了。

  “你候一候,吳先生。”

  書茵極力顯着鎮定,趕到處長室去打電話,又趕回來對兩個守在門口的衛兵說:

  “處長電話吩咐,他來不及趕回來,叫你們先送吳堅先生回牢。”

  “是。”

  兩個衛兵把吳堅帶走了。書茵惶急中瞥了吳堅一眼,好像說:

  “再見,我也得逃了。”

  吳堅回到第一監獄時,已經是六點二十分。

  “他回來了!……”老姚欣喜而且緊張地說。他正站在三號牢房門口,望着吳堅從過道那邊的小門走過來。

  劍平跳起來,向鐵柵外一望,連忙往草蓆上躺下去。他怕自己臉上的激動會被送吳堅來的那兩個衛兵看見。

  兩個衛兵一走,大家立刻圍住吳堅,又是激動,又是快樂。四敏和劍平同時流下眼淚。

  “怎麼樣?”仲謙問。

  “話長了。”吳堅說,馬上又問:“都準備了?”

  “都準備了。”四敏回答,“就等你一個,你把我們急壞了。”

  吳堅望着每一個同志溼潤的眼睛,心裏說不出地感動。

  現在是三號牢房輪到“散步”的時間了。老姚走過來,大大方方地打開鐵柵門,讓他們出來,一邊低聲地叮嚀他們:

  “注意鑼聲!”

  於是老姚到廁所去,四敏和劍平到水龍頭旁邊去洗衣服;吳堅和仲謙在露天的院裏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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