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眉對這一次“新美術展覽會”的籌備工作,十分賣力。他到處奔跑,鼓勵美術協會的會員和藝專的學生來參加,徵集了不少展覽品。他每天到廈聯社來好幾回,跟劍平很快地就混得很熟了。
這天晚上,他特地來約四敏和劍平到他家去挑選他的畫,秀葦也跟着去了。
劉眉的家在金圓路,是一座落成不久的新樓房。
他興頭十足地帶着客人們參觀他的新宅,一邊走,一邊指指點點地說:
“這裏是客廳,兩邊是臥房,前面那間是我的書齋,後面是浴室……瞧瞧,這木板!”劉眉說時使勁地用腳後跟頓着地板,“菲律賓木料!上等的菲律賓木料!……這兒還有一間,請進來吧,這是我的‘忘憂室’,我常常坐在這沙發上聽音樂。你瞧,這紅紗燈多美!詩一樣的。……對了,我還沒有讓你們參觀我的‘古冢室’呢,等一等,我去拿鑰匙……”
劉眉興沖沖地跑去了。
劍平滿臉不高興。
“這位仁兄蘑菇勁兒真大,”他咕噥着,“四敏,你跟他泡吧,我要先走……”
四敏微微地眯眼笑着,把他寬厚的、帶着煙味的大手輕輕地搭在劍平肩膀上,低聲問:
“怎麼,膩啦?”
“討厭死了!你不討厭?”
“不討厭。”四敏說,繼續笑着。“這是莫里哀喜劇裏面的人物,爲什麼你對他不發生興趣呢?公道說,劉眉是個出色的演員,你看他表演得多精采!你要是能從他的說白、動作,細細分析他的思想感情,你就會覺得我們平時讀的唯物辯證法,在這裏完全可以得到運用……”
劉眉一走來就把四敏的話打斷了。他拿鑰匙開古冢室的門,謙遜有禮地讓客人們進去。
原來所謂古冢室不過是一間裝置各種古董字畫的暗室。劉眉把一百燭光的電燈扭亮,熱心地指着那些歷代的銅戈、陶觚、人頭骨、貝、蚌、雕花的木器、甲骨、斷指的石佛,和一些擦得發亮的外國瓷器、杯盤,叫客人們觀賞。可惜客人們缺乏欣賞家的興致,只走馬看花地過一下眼,就走出來了。劉眉暗暗叫屈。他重新去拉開玻璃櫃,拿出一隻又厚又亮的玻璃杯,用他軟胖多肉的指頭彈着杯沿,對客人們說:
“你們看,這是德國來的玻璃杯,摔不破的,我有兩打。”
劍平瞧也不瞧。四敏拿着好玩的眼睛瞧一瞧那杯子,笑笑。秀葦天真地別轉了臉,調皮地冷笑說:
“算了吧,摔不破?玻璃杯鋪子得關門啦。”
“你不信?”劉眉認真起來了,“來,你摔吧,要是你摔得破,隨便你要什麼都行……”
“我纔不摔。摔破了,賠不起。”
“不要你賠。”
“也不摔,準破嘛!”
“好,我摔給你看。”劉眉把玻璃杯高高舉起來。
劍平厭煩地叫着:
“何必呢!何必呢!”
四敏也走過來勸阻,他說他的確看過一種不容易打破的杯子。
秀葦拉拉四敏的袖子說:
“你勸他幹嗎!他哪裏敢摔,準破嘛!……”
一語未了,劉眉的杯子往地板扔下去了,咣啷一聲,破成兩片。
秀葦縱聲大笑,四敏也忍不住笑了,只有劍平一個皺着眉頭,嘟噥着:
“真無聊!”
劉眉氣得臉發綠,跑去把用人找來。
“你真是糊塗之至!”他用斯文人的語氣責罵用人給大家看。“幹嗎你把打得破的杯子跟打不破的杯子混在一起?呃?……你這是什麼意思!……你這不是叫我丟人!……”
劉眉儘管把鼻子都氣歪了,也還是保持着書香世家的風度,太撒野的話是不輕易出口的,特別是在尊貴的客人面前。他叫用人趕快去把那些摔不破的玻璃杯搬出來,他要重新試驗給客人看。這時四敏趕快過來攔他,秀葦也參加勸阻,但她勸到末了,不知怎麼嘴裏癢癢的,又說起俏皮話來了:
“夠了,夠了,劉眉,不用再試了,我完全相信你。”秀葦一本正經地說,沒有一點嬉笑的樣子,“這杯子百分之百是摔不破的。要怪嘛,只能怪你這菲律賓地板,要不是這上等的木料太硬,它決沒有摔破的道理。並且,它也纔不過破了兩片,要是普通杯子,起碼得四片。既然少破了兩片,也足以證明這樣的杯子確是難能可貴了!……”
四敏咬着脣不好意思笑,偷偷瞪了秀葦一眼。
劉眉下不了臺階,堅持要試,好像非如此不足以取信於天下。四敏忙勸他說:
“秀葦存心激你,你別上她的當。”
劉眉這才轉了個口氣說:
“我哪裏會上她的當,我不過是逗逗玩兒。”
秀葦又想撩他兩句,劍平忙拉她一下,她不理,看見四敏向她遞眼色,這纔不作聲了。
四敏把話拐了個彎說:
“劉眉,你要我們選的畫在哪兒?拿來看吧。”
一語提醒了劉眉,連忙又跑去拿“藝室”的鑰匙。
四敏悄悄向劍平道:
“怎麼樣?表演得不壞吧?”
劍平笑了笑道:
“這是個出色的演員,又是個討厭的角色。”
劉眉一來就把“藝室”的門開了。好大的一間工作室!看得出來,主人爲着要使他的工作室帶點兒浪漫氣味,有意不讓室內的東西收拾得太整齊在那柚木架、八仙桌和白瓷的窗臺上面,橫七豎八地放了一些石膏像、銅馬、泥佛、骷髏、木炭筆、彩筆、顏料碟、畫刀和供給寫生用的瓶花、水果。綠絲絨的檯布拖了半截在地板上,大幀小幀的世界名畫,五顏六色地掛滿了四壁,雕木框的、石膏框的、彩皮框的,樣樣都有,叫人不知眼睛往哪裏擱。秀葦一看見劉眉的畫高高掛在世界名畫中間,不禁又格格笑起來,笑聲公開地帶着露骨的嘲諷。
“瞧呀,這是我們劉眉的大作品!”她高舉一隻手,指着壁上的畫說,“他已經爬上世界的藝壇,可以和古今中外的世界名畫,並駕齊驅了。”
劉眉裝作沒聽見。他一張一張地搬出他的作品給四敏和劍平看,態度異常莊重。他說:
“我得聲明一句,我的畫可以分做兩種:一種是藝術品,一種是宣傳品。凡是我的藝術品,都不能當宣傳;反過來說,凡是我的宣傳品,也都不能當藝術看。”
劉眉覺得自己的聲明是委婉而且謙虛,不料劍平一句話就頂過來了:
“我不同意你的說法!一切藝術都是宣傳,這是鐵一般的道理!藝術離不開宣傳,就跟宣傳畫也離不開藝術一樣。”
劉眉帶着敵意地按着肚子大笑。劍平鐵青着臉,他憎惡那笑聲。
“朋友,不能這樣理解藝術,”劉眉停止了笑說,“這樣理解藝術,藝術就死亡了,只能變成政治的工具……”
“一點也不錯,藝術是政治的武器。”
“而且也變成政治的奴隸了。”
“不是政治的奴隸,而是爲政治服務。”
“這是庸俗的功利主義的說法,對藝術是一種侮辱!”
“侮辱藝術的是資本主義的文明!”劍平說,臉色由青轉紅,像要跟人打架似的,“把藝術當色情的宣傳,當侮辱女性的消遣品的,正是歐美資產階級!”
“不,藝術沒有什麼階級不階級,它是超然高於一切的。”劉眉說,他那壓扁的柿餅臉鼓起來了,“二十世紀的藝術不受理性的約束,它是純粹感情的產物,所以我們主張發揮自我,主張恢復自然和原始。我們崇拜瘋狂,我們相信只有瘋狂才能產生偉大的藝術!……”
“怪論!照你這樣說,所有藝術家都得變成瘋子。”
“對不起,這有兩種看法。”劉眉故意裝着調皮地客氣說,“在世俗的眼睛看來,後期印象派的大師梵高(V a n G o g h)是神經失常的,因爲他把自己的耳朵割下來,獻給他所愛的女子;但在我們藝術家看來,這正是他感情最輝煌的表現,這正是他性格的美!——”
秀葦吃吃地笑着,插嘴道:
“劉眉,趕快把你的耳朵拉下來吧,讓我們也欣賞欣賞你性格的美。”
“我最討厭的是那種裝腔作勢的藝術家!”劍平說。
“難怪,因爲你不瞭解藝術家。”劉眉板着衛道者的臉孔說,“藝術家的性格就跟普通人不同!”
“劉眉,我鬧不清你所說的,”四敏開始出聲說,“請把你的意見說得明白一點。”
四敏和緩的聲調,使劉眉鼓起來的臉稍稍恢復了原來的柿餅狀態。
“我的意思是……”劉眉說,“作爲一個藝術家,他要是拒絕作宣傳畫,這說明他不關心社會,是不對的,按理說,這種人應該槍斃!……”
“對!對!應該槍斃!”秀葦高興地拍手叫着。
即使這半帶譏笑的掌聲也仍然鼓舞了劉眉。他滿臉光彩地接下去說:
“可是話又得說回來,要是一個藝術家,他把宣傳畫也當藝術品看,那也是不對的。起碼,他已經喪失了藝術的良心!……”
“對不起得很,我的藝術家。”劍平冷蔑地截斷了劉眉的話,“一個人要是離開政治立場而空談什麼藝術良心,那就等於他對人開了一張空頭支票;儘管這張支票印刷得怎麼漂亮,也還是屬於一種騙人的行爲!”
“你讓我說完好不好?——就拿我自己的畫來說吧,你看我畫的這張《浴後》,”劉眉指着壁上一幀裸女的油畫說,“你說它是藝術品嗎?是,它是藝術品。你說它宣傳些什麼呢?不,它什麼也沒有宣傳。你能說它是宣傳衛生,宣傳洗澡嗎?……”
“它當然也有它宣傳的東西。”劍平冷冷地回答,“它宣傳的是世界上最討厭的東西:虛僞和頹廢。”
“你說什麼呀?”劉眉顯出痛心和委屈地反問說,“我一生最痛恨的,正是虛僞和頹廢,你倒拿這帽子來扣我。這是不公道的,劍平。拿這張《浴後》來說吧,你瞧它,這色調多強烈!這線條多大膽!整個畫面表現的,正是近代文明的暴力!我敢說,沒有充沛的反抗精神,絕對畫不出這樣一張畫!我是拿着彩筆向虛僞作戰!——“劉眉慷慨激昂地揮起拳頭,一看劍平在笑他,又停下來問:“怎麼,你笑?我說得不對?”
“我笑你用的驚歎號太多了。”劍平收拾起笑容說,“我的看法正跟你相反。我認爲,你這張畫,色調是灰暗的,線條是軟弱的,整個畫面表現的是病態、堆砌、神經錯亂。毫無疑問,你在宣傳頹廢這方面是起了些作用。你用幻象代替現實,這正是現代資產階級藝術墮落的標誌,破產的標誌!”
“你可是說偏了,劍平。”劉眉稍稍變了臉色說,“你可知道,我畫這樣一張畫不是簡單的。我畫它的時候,我渾身發抖,臉發青,手冰涼,我的感情衝擊得自己都受不住了。我聽見自己的靈魂在叫喊……”
“少叫喊吧,”劍平說,“你就是把嗓門喊啞了也沒有用。裝腔作勢只能產生小丑,藝術需要的是老老實實的態度。”
“不對!”劉眉反駁道,“偉大的藝術就是偉大的說誑。‘老實’是它最大的敵人。你看,二十世紀新興的藝術,不正是超現實主義的藝術嗎?”
劍平一揪住“超現實主義”這條辮子,激怒了,立刻向劉眉反攻,劉眉也不服輸。於是雙方又節外生枝地挑起新的爭論,都面紅耳赤,搶着要說,結果兩張嘴誰也不讓誰的同時發言,變成不是在較量道理,而是在競賽嗓門了。這一場爭論,要不是四敏半截插進來緩和局勢的話,就不知要鬧到什麼時候了。
“讓我說一說吧。”四敏不慌不忙的聲調解除了雙方緊張的肉搏狀態,“今天你們爭論的,正是兩個不同體系的藝術觀點。我雖然不同意劉眉所說的,但也不要求他立刻改變他的看法。等將來的事實替你們做評判員吧,地球是在運轉,人的思想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拿劉眉這幾張宣傳畫來說,只要它還帶着愛國主義的傾向,對於我們今天的民衆,也還是有益的。像這幅《拒運日貨》,儘管它不是沒有缺點,但我們照樣承認它的價值。因爲它通過碼頭工人的反抗,表現了今天人民對帝國主義的仇恨。這正是我們這一次展覽會所需要的。這裏還有十多張這樣的作品,我們都準備選用。”
劉眉像一隻被人給搔着耳朵,眯了眼的小貓,服服貼貼的,不再抗辯了。
四敏和劍平商量的結果,選了劉眉九張宣傳畫,三張漫畫,兩張攝影,一張風景油畫。還有什麼比這個更使劉眉高興的呢。他帶着貪得無厭的奢望,又搬出一大堆攝影圖片來說:
“再請看看這些,是不是這裏面還可以多選幾張?”
四敏只好又翻看一下,覺得裏面實在沒有什麼可取的。劉眉不死心,特別抽出他最得意的一張來說:
“瞧,我的代表作!我自己設計的……怎麼樣?”
大家一看,是一張劉眉自攝的放大的照片:背景是春天的田野,劉眉赤身裸體站着,腰圍只扎一塊小方格巾,光着腳,手裏拿着一根樹枝當柺棍,頭髮亂蓬蓬的,長得像女人,胸脯又胖又腫,也有點像女人……
三個人都同時給這奇怪的形象愣住了。
秀葦哼了一聲說:
“鬼!男不男,女不女的,真的把這個掛出來,觀衆準得嚇跑了!”
劍平皺着眉頭說:
“劉眉,我看你是裸體崇拜狂吧。還扎這條遮羞布做什麼!……”
劉眉一本正經地說道:
“這是我比較滿意的一張攝影,可惜曲高和寡。你們大概還不知道,當年高更(G a u g u i n)在塔希提島過原始人生活的時候,正是我這個打扮。”
“原來你是想做中國的高更。”劍平說。
“中國的高更多着呢,要是說一個人把頭髮弄亂了可以充藝術家,我看瘋人醫院有的是!”秀葦說。
劉眉不好意思地哈哈大笑着說:
“我不擡槓,你拿我沒法子。”
四敏拍拍劉眉的肩膀說:
“劉眉,口可幹了,有什麼喝的沒有?”
“哎呀,還沒請你們喝茶呢,我差點給忘了。”
於是劉眉非常盛意地拿出上等的武夷茶和南洋寄來的榴蓮果招待客人。十一點鐘,客人起來告辭。劉眉送到大門口時,忽然從背後熱情地緊抱着劍平說:
“劍平,我們真是一見如故。你真爽直!有什麼說什麼,這正是我們藝術家所要求的性格。我特別喜歡你這一點……”
劉眉似乎已經把剛纔的爭辯忘得乾乾淨淨了。他又緊緊握着四敏的手,用充滿感情的聲調道:
“四敏,我也非常喜歡你,我們四個人當中,就是你最有見識。我雖然不能完全同意你的意見,但我還是佩服你。你是了不起的人物!了不起,真的。我們三個,都是屬於藝術家型的那種人,只有你,你呀,你又是藝術家型,又是政治家型。你說對嗎?”
四敏微微笑着,聳聳肩。——每逢他不同意人家的話而又不想反駁的時候,他總是用這樣的動作來代替回答。
“算了吧,劉眉。”秀葦說,“你還是自己當藝術家吧,我們都夠不上‘家’的資格。”
“好吧,孩子們,有空請常來玩兒。”劉眉擺起交際家的老練的態度說,“秀葦,什麼時候再來擡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