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過道的燈剛亮,老姚攙着一個水腫的病犯進來。
劍平一看,病犯的臉黃得像紙錢,頰肉和眼皮腫得把眼睛擠成一條縫,左邊耳朵淌着黃膿水。看他那樣子,一定是被拷打得很厲害,所以走進來時一瘸一拐的,似乎還有哮喘病,喉嚨裏“呼嚕呼嚕”的有一塊痰,像拉風箱。一股比死魚爛蝦還要難聞的臭腥味兒,從他身上直衝過來。
老姚暗地告訴劍平:這病犯是個匯兌局的廚子,前幾天金鱷查街,在他菜籃裏查出一張傳單,便把他逮進來了。已經拷打了三次……
老姚走後,劍平輕聲問病犯:
“要我幫你什麼嗎?……”
病犯歪躺着,胸脯一起一伏,只管呼嚕呼嚕,不答理。一道烏血從他被打傷了的頸脖上流下來。
“你被打了?我有藥粉,敷了會好。”劍平又露出身上的傷痂子給病犯看,“你瞧,我也是被打了,也是敷了這藥粉好的。”
劍平從口袋裏摸出個紙包,打開,用棉花蘸蘸藥粉,說:
“我替你敷,敷了就不痛啦。”
“哎呀!”病犯厭煩地叫了一聲,別轉了身子,好像那藥粉會毒殺他似的。
晚粥送來的時候,劍平湊過去問他:
“喝點兒粥嗎?你爬不起來吧?我餵你,好嗎?……多少吃點兒,要不就喝點兒米湯……”
病犯連連搖頭。劍平硬把米湯端過去,病犯又是別轉了臉,長長地唉口氣:“哎——呀!”
這一夜,劍平四肢痠痛,一躺下就睡着了。半夜裏醒來,睡眼矇矓地瞥見那病犯躲在燈光照不到的牆角落,彷彿在撕些什麼,又彷彿在膝蓋上搓些什麼……
“幹嗎?”劍平迷迷糊糊地問一聲。
“睡你的!沒你的事!……”病犯沒有好氣地說。
劍平翻個身,又睡着了。
外邊天亮了,過道的燈滅了。牢房裏又是黑咕隆冬一片。
劍平翻身起來,腦袋碰了個什麼東西,伸手一摸,似乎是兩條腿懸空掛着,認真再摸一下,嚇了一大跳:病犯吊死了!原來他昨晚上把褂子撕了,搓成布繩,套上自己的脖子……
劍平心裏很難過,靜寂中,彷彿聽見那懸空吊着的黑影子長長地唉着氣:
“哎——呀!哎——呀!”
大約九點鐘的時候,看守長來了瘟頭瘟腦地說這牢房“不乾淨,常鬧吊死鬼……”便把劍平調到十一號牢房去。這牢房比較大點、亮點,裏面關着一個瘦骨伶仃的老頭兒。這老頭兒有三歪:歪鼻、歪嘴、歪脖子;半臉麻鬃似的胡楂,差點掩沒了嘴;兩個高聳的窄肩膀,扛着光禿禿的一個小腦袋。
“老阿叔!”劍平跟他打招呼,“你犯的什麼案子呀?”
“你問幹嗎!”歪老頭沉着臉回答。接着氣沖沖的,不知嘟囔些什麼,“……鬼捉你去吧!……媽的……”
劍平覺得晦氣。
整個上午,歪老頭愣磕磕的,繞着小牢房打轉。脾氣又似乎特別壞,答不上兩句話就瞪眼,動不動就“老子……老子……”好像他有這個特權。好幾回,他嚇唬劍平:
“這兒數老子大,你敢較勁,就請你吃這個!”說着,把小得可憐的瘦拳頭晃到劍平臉上。
有時候,他沒命地咳嗽,咳,咳,咳,眼也紅了,臉也綠了,半天才“咳”出一口黑黑的濃痰,差點閉了氣。
劍平每次一瞅歪老頭那條條可數的肋骨和那麻稈兒大小的胳臂,就不禁想起堂·吉訶德的那匹瘦馬。他鬧不明白,究竟這老頭兒使得出幾兩力氣,幹嗎動不動就挽袖子捋胳臂?
劍平一百二十萬分地不願跟老頭擰上勁兒。他想:老頭兒一定是屬於那種“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一類人,起碼,他是善良的。
大概歪老頭認定劍平是怕他吧,他越來越不客氣了。
“滾!老子叫你滾!”他儼然板起大房東的臉孔對劍平下驅逐令,“聽見了嗎?滾!馬上給我滾!……”
“憑什麼你叫我滾?”劍平退讓地反問一句。
“嘿?你敢跟老子頂?……你……媽的!……”
突然,一個巴掌飛過來,劍平沒提防,捱了個耳光,臉登時火辣辣地紅了。他忙往後退,不用說,他只要稍微一回手,那老頭兒就得栽跟斗,可他還是讓步了。
“不準動手!大家講理。”劍平壓着嗓門說。顯然,由於容忍,聲音發抖了。
“滾!讓吊死鬼抓你去吧!”歪老頭脖子青筋直暴,“老子高興自個兒住!聽見了嗎?……”
“你甭生氣,”劍平心平氣和地回答,“你跟看守說,我馬上挪!”
“你當老子不敢跟看守說?唔?老子說給你看!你馬上就得滾……”
這時候老姚恰好從過道那邊走來,老頭忽然又拉住了劍平,咬着牙,小聲說:
“不許你跟他說,聽見了嗎?說了俺就揍你!老子高興兩個住!……聽見了嗎?……”
劍平弄得莫名其妙。
這一晚,劍平睡得很不放心。半夜裏,一隻耗子爬上他脊樑,咬他的傷痂子,痛得他霍地跳起來,把耗子嚇跑了。無意間,他瞥見歪老頭像猴子似的蜷縮在牆角落裏,兩隻驚駭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頰肉直跳。劍平猛然記起昨晚上吊死的病犯,正在驚疑,老頭兒已經搶上來,手裏晃着一把鑿子,帶着威脅地低聲說:
“你敢聲張嗎?老子扎死你!”他喘着粗氣,接着咳嗽起來,忙又狠勁地用手捂嘴。
劍平這才注意到牆角那邊,堆着一小堆磚土,立刻領悟:這老頭兒是在挖牆洞,準備越獄。……
“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劍平態度和藹地說,“咱們同是搭一條船,胳膊彎兒不能朝外彎……”
“你?……”
“我跟你一起逃,行嗎?”
“真的?你?……”
“真的。”
“可俺是死刑犯……”
“我也是。”
“啥?你也是?好……好……”忽然大顆小顆的眼淚沿着他歪歪的鼻子滾下,掛在胡楂上,他用沾滿磚灰的手背去抹,咧着嘴怪笑了一下。“咱們是一條藤兒。……左死,右死,不如逃。……逃得了,撿一條命,逃不了,死,沒說的。……俺活夠了。昨個俺吐了血。”
“你怎麼進來的?”
老頭用黃板牙咬着胡楂,狠狠吐一口黏沫子。
“俺是磨刀的,磨三十年啦。……”他說,“俺有個表兄弟,是個歹狗,跟這兒金鱷拜把子,俺上了他的當。俺真傻,把三十年積攢的五十塊洋錢,交給他買小豬兒,誰料他就整筆都給吞了。……這還不算,俺閨女也叫他給拐賣了,害得俺老伴吃了大煙膏……誰咽得下這口氣!……俺上他家,一個斧頭就把他幹了……”
劍平覺得這當兒不是聽他倒苦水的時候,便掉句話問:
“你哪來的這鑿子?”
老頭兒登時煞白了臉,結結巴巴地說:
“咋?……你問它幹嗎?……”
劍平瞧他眼睛眨巴眨巴地帶着疑懼,忙又岔開了話說:
“怎麼,讓我幫你挖吧,你歇歇兒。”
於是劍平從歪老頭手裏接過來鑿子,開始動手挖。
歪老頭告訴劍平,他已經挖了六個晚上,手指頭都磨破了。……他一邊說,一邊靠在燈光射不到的木柵旁邊,惴惴地望着門外。一聽到什麼聲音,便拉着劍平躺下,裝睡。接連這樣幾次,劍平有點不耐煩了,索性不理他。老頭緊張地按着劍平的手,咬着牙罵:
“停!停!你不要命嗎?聽……”
“那是隔壁犯人說夢話。……”
“不,你聽,嘓,嘓,嘓,……”
“那是蛤蟆叫。”
“就是有人來了,蛤蟆才叫。聽!腳步聲!……”
“什麼也沒有,你自己嚇昏了。”
“嚇昏?嘿!老子挖了六天,你這會子才動手,倒比老子神氣啦!……哼……”
歪老頭刷地一下把鑿子搶過去,又說:
“躺下!聽見嗎?……扎死你!……”
說着,把劍平硬按下去跟他一起躺着,屏着氣。
碰着這麼一個肝氣大、膽子小的老傢伙,真是什麼辦法也沒有。現在又不是爭辯的時候。
好容易等到蛤蟆不叫了,老頭兒才又讓劍平動手。挖到最後一層磚,天已經快亮了,趕緊把爛磚碎土塞進牆窟窿裏去,照樣把本來糊在牆上的報紙蓋上,外面又拿草蓆遮住。看樣子,明晚再挖一下,就能夠爬出去了。
天大亮了。過道開始有人來來去去。門鎖喀噠開了,麻子走進來,衝着歪老頭說:
“趕快穿衣裳,走!你的案子移公安局啦。”
老頭登時目瞪口呆,臉發綠。
“俺不去!”他結結巴巴說,“俺要在這邊。這邊好。俺不去!……”
磨蹭了半天,麻子冒火了,動手拉。老頭索性躺在地上,賴着不走。劍平心裏暗地着急。
麻子不懷好意地自己走了。老頭兒一骨碌跳起來,指着劍平罵:
“你奸雄!你瞧俺給拉走,不幫俺說一句!你!……”
“我幫你說有什麼用,我還不是跟你一樣。”
“好,俺掘井,你喝水,你倒現成!”
老頭愣愣神兒,忽然從草蓆底下掏摸出那把鑿子,揣在腰胯裏。
“那樣揣,不安全。”劍平說。
“你管不着!”老頭氣沖沖的。
“倒不是我要管你,等會兒他們要搜身的,給搜出來了,那不罪加一等?”
聽劍平這麼一說,老頭又不知要把鑿子藏在哪兒好。末了,他很不甘心地把它扔給劍平說:
“拿去吧,註定你造化。可你要是說出這是俺給你的,你是狗孃養的。俺要是說出那個窟窿,俺……俺也是狗孃養的!”
麻子和金鱷來了,老姚跟在後頭。
“走不走?”金鱷陰着臉問老頭。
“這兒好好的,俺……俺……”
“鬼揍的!我叫你走!”
“俺不……俺不……”
金鱷不動聲色,慢吞吞地晃到老頭兒跟前,突然,啪!一個巴掌,老頭兒跌退幾步,啪!又是一個巴掌,老頭又跌退……
劍平在背後捏緊拳頭,老姚暗地瞪他一眼。
老頭牙齒流血,狠狠地吐了一口紅沫子,連打斷的牙也吐出來。
“帶走!”金鱷懶洋洋地揮一揮手。
老頭歪着腦袋,窩窩囊囊地讓麻子拉走了。拐彎的時候,他扭頭來瞧劍平一眼,好像說:
“放心吧,俺管保不說那個窟窿……”
劍平向他招手,不由得眼睛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