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上午,趙雄坐在處長室裏批閱公事,書茵悄悄走進來,問道:
“處長,是你叫我嗎?”
“是的,坐吧,坐吧。我有話想跟你談談。”趙雄和藹地微笑着站起來,把桌旁的靠椅拖出,溫文有禮地讓書茵坐,似乎表示他一直對她就是那麼客氣似的。
書茵端端正正地坐着,她的態度有點像她每天抄寫的那些一筆不苟的公文小楷一樣的四平八穩。可是從她臉上透露出來的一絲笑意,卻又隱隱可以看出,她已經改變了從前那種嚴冷。同時還可以看出,由於她的緩和,趙雄也變得比較斯文,甚至他連笑的時候,也都輕易不把口張得太大。
趙雄用博取對方同情的語氣,把他最近跟吳堅接觸的經過告訴書茵。他說得很婉轉,很動聽,正如他是寬仁豁達的君子,用最大的忍耐在援救一個執迷不悟的朋友。他並且說從前吳堅怎樣在急浪中救他,到現在他還念念不忘,總想報答,了個心願……
書茵表示信服而且感動,她說她從小就看過他和吳堅兩人主演的戲,如今還常常聽見人家談着“男趙女吳”的逸事;她說廈門的朋友誰都知道他們過去的關係,也都知道他們同樣是廈鍾劇社有力的臺柱;她說她在偵緝處工作,確實也不願意看她從前的老師就這麼犧牲;她又說她瞭解趙雄的心情和動機完全是爲朋友着想……
“要是吳堅犧牲的話,”最後她說,“不光做朋友的在道義上受到責備,就是社會上的輿論也一定……”
聽到“輿論”,趙雄立刻做個手勢打斷她的話,一如他害怕觸犯這兩個字似的。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他說,“那些無聊文人又要借題發揮了,我們還是先不去管它……”
接着他便用試探的口氣,詢問書茵是不是願意代替他跟吳堅談一談。
書茵愣住了,胸口突突地直跳。她想,“天呀,要是我能見到他!……”
“怎麼,你不敢跟他談嗎?”趙雄問,覺得好笑,“瞧你,臉都嚇白了。”
“爲什麼要我跟他談?有這個必要嗎?”書茵冷淡地問,極力抑制內心的緊張。
“一把鑰匙開一把鎖。也許吳堅這把鎖,得你這把鑰匙纔打得開。”
“沒有的事,我什麼也不懂。”
“可是你跟他的關係比我跟他還深一層。一來你們是師生;二來你也是他久年的朋友;三來你又這麼美麗……”
“這是什麼話!”
“幹嗎你臉紅了?其實我說的都是正經的。任何男子沒有不對年輕美麗的女子低首下心的,這是規律也是人性,誰都不能例外,何況你又是他的得意門生!……”
書茵一隻手撐着下巴,低頭沉吟了半晌,把騷亂的心緒遮蓋過去。
“好吧。”她終於擡起頭來,安靜地回答說,“我可以試試看,要是這能幫助處長的話。不過,我太沒經驗了,應當怎麼做,還得請處長教教我!”
“那當然。他是共產黨裏面一個大角色,不簡單。你要跟他談,就非得自己先有個計劃不可。必要時,就是用一點手段也在所不惜……”
於是趙雄鄭重其事地側過身子去,壓低嗓子,把他的計劃和意圖偷偷地告訴書茵……
下午三點鐘左右,吳堅又被汽車和衛兵送到偵緝處來。他走進會客室時,看見窗口有一個穿月白色旗袍的背影。那背影,似乎聽見他的腳步聲,迅速地轉過身來,兩隻陰沉沉的眼睛直盯着他,這一下,吳堅不由得愣住了。
書茵穿得一身素淨,像掛孝。臉上沒有粉,沒有胭脂,沒有口紅。腳下穿的是平底的白膠鞋。她還是像三年前那樣的秀麗,沉靜中透着憂鬱和陰冷。
“這是有毒的罌粟花……”吳堅想,本能地感到難忍的厭惡。
“你沒想到吧?……”書茵說,聲音低得像自語。
她臉上沒有一絲笑影。當她從吳堅臉上看出隱微的冷淡和輕蔑時,立刻低下眼睛,腳下起了一陣冷抖。
“趙雄呢?”吳堅坐下來問道。
“他到鼓浪嶼去,回頭就來。”書茵說,聲音微微發顫,“想不到我今天還會見到你……而且是在這樣一個地方……”
“我早知道你在這兒工作。”
她向窗外探望一下,然後對吳堅說,她本來要離開這裏,因爲聽到他被捕了又留下來……她說時微微地喘氣,好像過度的緊張悶窒了她的呼吸。她那蒼白的纖手忽然迅速地從旗袍的褶邊裏面抽出一小卷紙團,遞給吳堅,忙又擔心似的望着窗外。
吳堅遲疑地把字條接過來,打開來一看,上面只有簡單幾個字:
“我們正在營救你,急需聯繫。請把有關方面告訴書茵,勿誤。洪珊。”
吳堅冷淡地把字條遞還給她說:
“這是誰寫的,我不認識。”
“不認識?”書茵呆住了,字條在她手裏哆嗦,“你再瞧瞧,這是洪珊老師親筆寫的。”
“不用瞧。”吳堅帶着敵意地回答她,“我告訴你,我不認識。”
“她不是在內地掩護過你嗎?不是有一回,你還當過她學校裏的廚子?……”
“笑話!連名字都沒聽過!”
書茵臉一陣陣發青,口脣發抖,說不出話。忽然,她別轉臉,眼淚撲沙沙地掉下來,但立刻又抹乾,把臉旁幾根沾溼了淚水的髮絲撥到腦後去。
吳堅一聲不響,從口袋裏掏出一支壓扁了的香菸,點上火,慢慢地抽起來。他這時候雖然臉上冷冰冰的,心裏卻像一盆火燒似的焦急:是的,他沒有任何理由可以相信一個在偵緝處工作的女子,儘管從前他愛過她。最糟糕的是,他辨別不出這字條的真假,因爲他已經記不清洪珊過去的字體。不錯,洪珊是黨外圍的朋友,她確實在內地掩護過他,也確實讓他當過她學校裏的廚子,但是,如果今天書茵是利用這些事實作爲圈套,如果他不小心露了破綻,那不既害了洪珊,又牽連了其他同志?……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書茵說,垂下潮溼的睫毛,她那剛被眼淚洗過的臉,冷得像冬夜的月光,“你以爲我會幫助趙雄來騙你嗎?哼,你把我當作什麼人!我就是不配作你的朋友,也還是你從前的學生……”
“你弄錯了,小姐。”吳堅微笑說,“我已經不是你的什麼老師,我是你上司手裏的犯人。”
書茵蒼白的臉微微起了一陣紅暈,但立刻又變得比原來更蒼白。
“你倒這樣說,”她不自覺地苦笑了一下,“你也不想想看,三年前你一走就不回頭,連個口信也沒有。你要是把我也帶走,我何至於今天掉在這個地方!……”
“過去的已經過去,不提了吧。”
“我要提!我一肚子冤屈,我不跟你提跟誰提!你哪裏知道,當初你一走,人家是怎麼等着你的!”
她的睫毛又出現了淚水,一閃一閃的,像快要掉下來。
“趙雄的說客!裝得倒很像……”吳堅想,從心裏憎恨那一對可恥的、含愁帶怨的眼睛。
“幸虧你沒有等我,”他說,“要不,這裏這麼好的位置,該輪不到你了。”
“別再挖苦我了,就算過去我做錯了事,也該讓我有個補罪的機會。我本來決定要跟洪珊老師離開這兒,可是爲了你,才又留下來,我們要營救你!”
吳堅打了個寒噤。
“我真是太幸運了。”他冷冷地笑着說,“這樣多的人要營救我,你的上司說我是他的‘結義兄弟’,‘救命恩人’,你呢,又是我的學生,又是我的朋友,我不知要怎麼樣來感謝你們的情義!”
“你真殘酷,我沒想到我對你的真誠,得到的是你的諷刺。”
“我說的是實話,小姐。”
“也許我記錯,我記得,你過去並不是這樣。”書茵抑制着心裏的辛酸說,“吳堅,難道現在的你,已經不是馬隴山的你?難道你把過去忘得乾乾淨淨?”
“讓我提醒你一句,書茵。”吳堅平靜而冷厲地說,“我的腦袋哪一天要離開我,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叫我拿最後的日子來懷念馬隴山的日子,我沒有這個興趣。……”
吳堅默默地從口袋裏掏出第二支壓扁的香菸來抽着。他從吐出來的青色的煙霧裏面,細細觀察書茵的臉色。
“也許以後我見不到你了。”書茵顯得焦灼地說,“我要求你,不要以爲我是來求你、騙你的,你要這樣想,我們就會把什麼都錯過……你要是不肯把你們的關係告訴我,就讓我把洪珊老師的地址告訴你吧,她是住在鼓浪嶼筆架山腳三百零一號,請你趕快設法叫人去跟她聯繫,越快越好……你記着吧,三百零一號!——你聽見嗎?三百零一號!……”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吳堅說,向菸灰缸裏彈彈菸灰。
隔壁有推門和開抽屜的聲音,書茵豎起耳朵來聽着,惴惴地望着窗外,一邊划着火柴,把字條燒在菸灰缸裏。
“不管你信不信,我得告訴你,”書茵接着說,“他們不是常常用汽車送你到這兒來嗎?這是個好機會。我們打算用半路劫車的辦法,把你救出來……你準備吧,我們正在物色人……”
吳堅這一下幾乎忍不住要走過去抓住她的手說:
“不能這樣幹!不能這樣幹!”但立刻他又抑制自己,他什麼也不能表露……
“洪珊老師說,你有個親戚叫吳七,她要我問你,我們是不是可以直接去找他?……”
吳堅更急了,可是這時候對面過道響着一陣結實的皮鞋聲,書茵登時變了臉色,示意地盯了他一眼說:
“他回來了。咱談別的。”
隨即她又提高聲音說:
“可不是嗎?我們那一屆的畢業班,到現在嫁的嫁,失業的失業,升學的只有秀雲一個,你還記得嗎?臉圓圓的那個……”
“等好久了吧?”趙雄從外面直走進來,含笑地跟吳堅點頭。
書茵拘謹地從沙發上站起來。趙雄擺出老交際家的樣子,指着書茵對吳堅說:
“記得嗎?從前我們演戲的時候,她是我們的基本觀衆,梳着兩條小辮子,還是個小姑娘呢……”
書茵閃了吳堅一眼,又閃了趙雄一眼,像害臊又不像害臊地笑了一笑。吳堅覺得她笑得很不自然,可又鬧不清她是在敷衍趙雄還是在敷衍他。
“我記得,那時候她老跟她姊姊在一道。”吳堅敷衍這尷尬的場面說,“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就十年了。”
書茵又笑了一笑,低下頭去,好像很彆扭的樣子。
“處長,我得走了。”她告辭說,“還有一封公函沒抄呢,四點半要發,現在已經四點了。”
趙雄沒有留她,目送她走出去,一種隱藏的邪欲忽然在他眼裏一閃……
就在這一閃裏面,吳堅從趙雄的臉上又引起新的疑問;但得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