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春秋第七章

  不久以前,日本外務省密派幾個特務,潛入閩南的惠安、安溪、德化這些地方,暗中收買內地土匪,拉攏國民黨中的親日分子,策動自治運動;同時,華南漢奸組織的“福建自治委員會”,也就在鼓浪嶼祕密成立了。這自治會的幕後提線人是日本領事館,打開鑼戲的是沈鴻國。

  沈鴻國成爲法律圈外的特殊人物:日籍的妓館、賭館、煙館,全有他暗藏的爪牙;日本人開的古玩店和藥房,都是他的情報站和聯絡站;在他的公館裏,暗室、地道、暗門、收發報機、殺人的毒藥和武器,樣樣齊全。公安局通緝的殺人犯,可以住在他公館裏不受法律制裁,公安局長跟他照樣稱兄道弟。內地土匪經過廈門,都在沈公館當貴賓。大批走私來的軍火鴉片,也在他那邊拋梭引線地賣出買進。在他管轄下,各街區都設有小賭館,開“十二支”。對廈門居民來說,這是一種不動刀槍的洗劫。

  這種斯文的洗劫是通過這樣的“合法”手續幹起來的:

  賭場派出大批受過專門訓練的狗腿子,挨家挨戶去向人家宣傳發財捷徑,殷勤地替人家“收封”。所謂“收封”,就是人家只要把押牌寫在紙封裏,連同押錢交給狗腿子帶去,就可以坐在家裏等着中彩了。賭場的經理把所有收進去的封子,事先偷開來看,覈計一下,然後把押注最少的一支抽出來,到時候就這樣公開合法地當衆出牌。於是,中彩的,狗腿子親自把錢送到他家去報喜;不中彩的,狗腿子也照樣百般安慰,不叫他氣餒。

  這麼着,全市大戶小戶人家的遊資,就一點一滴地被吸收到賭場的大錢庫裏去。“十二支”很快地成了流行病似的,由狗腿子傳佈到漁村和工人區來。聽了狗腿子的花言巧語而着迷的人家,一天比一天多。瘋魔了的女人賣盡輸光,最後連身子也被押到暗門子裏去。負了債的男人坐牢的,逃亡的,自殺的,成了報紙上每日登載的新聞了。

  劍平向夜校學生揭發“十二支”的欺詐和罪惡,叫他們每人回家去向街坊四鄰宣傳。不用說,他們跟狗腿子結下了仇。最後,拳頭說話了,不管狗腿子上哪一家收封,他們一鬨上去就是一頓打。

  金鱷這一陣子做狗腿子們的大總管,也弄得很窘,輕易不敢在這一溜兒露面。

  一天下午,劍平從學校回家,路上,有個十三四歲模樣的孩子從後面趕來,遞給劍平一個紙皮匣子,只說了一句“土龍兄叫我交給你”,就扭身跑了。紙皮匣子糊得很緊,把它一層一層地剝開來看,原來裏面是一把雪亮的攮子,貼着一張紙,上面寫道:

姓何的,你要不要命?井水不犯河水。你敢再犯,明年今日是你週年。


烏衣黨


  劍平四下一瞧,那孩子已經不知哪去了。他一轉念頭,便帶着攮子到吳七家來。

  他把他碰到的經過說了一遍,同時向吳七借了一把左輪,帶在身上。

  “得小心,劍平。”吳七送劍平出來時說,“這些狗孃養的,什麼都幹得出來。我陪你回家吧。”

  “不用,不用。”劍平把吳七攔在門內說,“他們不敢把我怎麼樣的,嚇唬嚇唬罷了,有了這把左輪,我還怕什麼!”

  “不能大意,小子!”吳七把劍平拉住,搖着一隻龜裂而粗糙的指頭,現出細心人的神氣說,“聽我說,要提防!小心沒有壞處,‘魯莽寸步難行’,還是讓我做你的保鏢吧。”

  一聽到保鏢,劍平渾身不耐煩。

  “不,不,你放心,我會提防的。”劍平說,“你千萬別這樣,免得我伯伯知道了,又得擔驚受怕。”

  劍平離開吳七,自己一個人走了。他一邊走,一邊想起那個大大咧咧的吳七今天竟然也會拿“魯莽寸步難行”的老話來勸告他,心裏覺得有點滑稽。

  到了家門口,正要敲門,碰巧一回頭,看到一個高大的背影在巷口那邊一閃不見了。他這才知道原來吳七暗地裏一直跟着他。

  狗腿子成了過街的老鼠,到處有人喊打。喊打成了風氣,一個街區又一個街區地傳着。人們一發現可以自由使用拳頭,都樂得鼓舞自己在壞蛋的身上顯一下身手。狗腿子到了知道衆怒難犯的時候,就是再怎麼膽大的也變成膽小了。

  賭場收到的封子一天一天少下去,最後只好把“十二支”停開。於是沈鴻國又另打主意,改用“開彩票”的花樣。

  沈鴻國自己不出面,卻讓一些不露面的漢奸替他拉攏本地的紳士、黨棍和失意政客,做開彩票的倡辦人。報紙上大登廣告。錢莊、錢店,掛起“獎券代售處”的牌子。有倡辦人的名字做幌子,彩票的銷路竟然很好。有錢的想更有錢,沒錢的想撞大運,都拿廣告上的謊言當發財的竅門。其實真正拿這個當發財竅門的是沈鴻國。他有他整套的佈置:頭一期,先在本市試辦;第二期,推行全省,一月小效,半月大效。萬水千流歸大海,錢一到手,“自治會”有了活動費,就可以使鬼推磨。只要多少給倡辦人一些甜頭,再下去,還怕他們不下水當“自治會”委員嗎?

  頭期彩票銷了十多萬張,沈鴻國越想越得意。

  這天晚上,李悅和劍平一同參加黨的區委會。在會上,上級派來的聯絡員向同志們報告最近華南漢奸策動自治運動和沈鴻國開彩票的陰謀,大家討論開了,最後決定在“九·一八”二週年各界遊行示威這一天,發動羣衆起來揭穿和反對這個陰謀。

  開完會,已經是午夜了。李悅回家把老婆搖醒,叫她幫着趕印後天的傳單。劍平就在李悅家裏趕寫“反對開彩票”的文章,寫好了又抄成六份,到天亮時,就騎上自行車,親自把文章送到六家報館去,打算明天“九·一八”可以同一天發表。

  可是第二天,發表這篇文章的只有仲謙同志主編的《鷺江日報》一家,其他五家都無聲無息。那位所謂“孫克主義”者丁古,本來當面答應劍平“一定爭取發表”,結果也落了空。

  早晨八點鐘,劍平從家裏出來的時候,馬路上已經有大大小小的隊伍,拿着隊旗,像分歧的河流似的向中山公園的廣場彙集過去。這裏面有學生,有工人,有漁民,有商人,有各個階層各個社團機關的人員,黑壓壓地站滿了廣場。

  開完紀念大會,人的洪流又開始向馬路上傾瀉,示威的隊伍和路上的羣衆匯合一起,吼聲、歌聲、口號聲、旗幟呼啦啦聲,像山洪暴發似的呼嘯着過來。羣衆經過日本人開的銀行、學校和報館的門口時,立刻山崩似的怒喊起來: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滾蛋!東北是我們的!”

  那些日本的行長、校長、社長都不知躲到哪裏去了。好些“日本籍民”的住宅也都拴緊了大門,沒有人敢在樓窗口露面。

  馬路上的交通斷絕了。警察趕過來想衝散隊伍,但羣衆衝着他們喊:

  “不打自己人!不傷老百姓!”

  “停止內戰,槍口對外!”

  “歡迎愛國的軍警!”

  警察平時也受日籍浪人的欺侮,這時聽見羣衆這麼一喊,心也有些動,有人衝到他們面前向他們宣傳抗日,他們聽着聽着倒聽傻了。

  十一點鐘的時候,在靠海馬路的另一角曠地上,出現了年輕的演講隊,劍平和秀葦也在裏面。秀葦穿着淺灰的旗袍,站在一座沒有蓋好的房架子旁邊的石欄上面,向曠地上的羣衆演講。她的嘹亮的聲音穿過了曠地又穿過了馬路,連遠遠的一條街也聽得見。熱情的羣衆不時用暴風雨般的掌聲和口號去響應她。在她背後,燦爛的陽光和淺藍色的天幕,把她整個身段的輪廓和演講的姿態都襯托得非常鮮明。

  “想不到她倒有這麼好的口才……”劍平想,不自覺地從人叢裏望了秀葦一眼。不知什麼緣故,他覺得自從認識秀葦以來,彷彿還沒有見過她像今天這樣美麗。

  羣衆裏面混雜着自己的同志和夜校的學生,都分開站着,彼此不打招呼。傳單一張一張傳着……對面街頭忽然出現了警察的影子。一個夜校學生打了一聲唿哨,警察趕來的時候,散發傳單的人像浪頭上鑽着的魚,一晃兒就不見了。

  一向討厭參加羣衆示威的吳七,今天例外地也在人堆裏出現。他遠遠地望着劍平,用狡黠的眼睛對他瞪了一下。李悅在人家不注意的一個牆角落站了一會,又慢慢走進人叢裏去,他經過劍平身旁時,瞧也不瞧他一下。

  秀葦演講完了下來,劍平接着跳上去。他從紀念“九·一八”講到反對漢奸賣國賊,很快地又講到彩票的危害……這時人叢裏有人喊着:

  “我們要退還彩票!”“不要上奸商的當!”一喊都喊開了。喊聲從每個角落裏發出,在場的夜校學生手裏揮着彩票嚷:

  “退票去!馬上退票去!”裏面有個二十來歲的高個子,拿着長長的一連彩票,大聲嚷道:

  “同胞們,我們大家都退票去!誰要退票的,跟我來!……”

  立刻有一大羣人跟着他走,劍平跳下來也跟着走,吳七悶聲不響地也跟上去。

  十五分鐘後,代售彩票最大的一家萬隆興錢莊,門裏門外都擠滿了退彩票的羣衆。掌櫃的望着黑壓壓的人頭,嚇白了臉,連連點頭說:

  “照退!照退!這不干我們的事。請挨個來!……”

  一家照退,家家都照退了。

  有一家拒絕退彩票的小錢莊,被嚷鬧的羣衆把櫃檯砸爛了。砸爛是砸爛,退還得退。

  全市十多萬張的彩票,這一個下午就退了五萬張,錢莊收市的時候聲明“明天再退”,大家才散了。

  拿到退彩票的錢的人們心安理得地回到家裏去吃晚飯。吃不下晚飯的是沈鴻國,他呆呆地坐在太師椅上一直到深夜,想着,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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