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生家,這一回得出聲哇!你不出聲,俺們交代不了……”
但劍平還是跟從前一樣,緊咬着牙關,從暈過去到醒過來,不吭一聲。
他幾乎希望暈過去就永遠不再醒來。最初當他被涼水澆醒,發覺自己還活着,甚至感到有些失望。這時候,一個帶着親切的鼓勵的聲音從記憶裏浮上來:
“要頂住!如果活比死難,就選難的給自己吧。”
這是幾天前李悅寫給他的幾句話,這使他重新恢復了勇氣。
他彷彿看見一個肩膀微斜的影子走到身旁,凝視着他,那隻曾經摸過千萬粒鉛字的粗糙的手,輕輕地摸着他灼熱的腦門,好像他是個沒有脫離危險期的、病重的孩子……
多麼嚴厲又多麼溫和的李悅呀。
每次受刑回牢,總盼着能從老姚那邊得到什麼字條,即使是簡短的幾個字,對他都是珍珠般的寶貴。
李悅和四敏同樣也受了刑。有一次,劍平同時接到兩張字條,李悅的那一張說:
受了一次水刑和兩次烙刑,他們一遍一遍折磨我,我對自己說,就是下油鍋,我也這樣。毀得了肉體,毀不了意志。
四敏的那一張說:
又蕩了一次鞦韆,死了又活。李悅今天對我說:“世界上只有一種人,他能在暗夜預見天明,他的名字叫布爾什維克。”我也這樣想。那相信毛澤東會勝利的,他也勝利了。
劍平默誦那些字句,忘了身上的傷痛。
老姚經常利用值班的機會替他們傳遞消息,從他口裏,劍平聽到裏面和外面發生的變化:
這些日子,偵緝處一連逮捕好多人,牢裏快住滿了。
孫仲謙也被逮了進來,他是夜間出去不小心讓暗探發現的。前天,他已經解到第一監獄去了。
李悅假扮一個“安分守己”的平民,他的口供永遠是那樣不着三不着四的。趙雄每次一審問他就冒火。據說有一次《鷺江日報》社長當面嘲笑趙雄:
“算了吧,要是你們把李悅那個土芭佬也當正貨,那全廈門的平民都得逮起來了。”
四敏始終否認他是鄧魯,他被吊打兩次,剛封口的傷痂爛了又爛,但精神卻很好,每天就在那豆腐大的黑籠裏,跟李悅一起打拳。
據說劉眉逮進來只關了八天就釋放了。他父親很生氣,說是爲了他花了不少冤枉錢。
廈聯社現在是鄭羽同志在幕後主持,暑期巡迴隊已經分成三個小隊到內地去,黑名單上有名的都提前出發了。
一個月過去了。一天夜裏,劍平在睡夢裏被兩個警兵拉起來,天氣很熱,他迷迷糊糊地瞧見老姚跟在金鱷的背後,金鱷鼓起嘴巴子,衝他嚷:
“喂,起來!你快‘過運’啦!”
“過運?……”劍平慢騰騰地翻身起來。
“你不懂?”金鱷扭歪下巴笑着,“要把你槍斃啦,後生家,是你自個兒弄糟的,本來不用死嘛。……家裏有什麼要交代的,我給你捎去。”
劍平一愣,神志全醒了,想到家,忽然一陣難過,不由得鼻子酸了,“不,”他狠狠地對自己說,“這時候不能掉淚。”他昂起頭來,說聲“走”,跟着金鱷去了。
已經很晚了,趙雄還在審問室裏翻閱案卷。
劍平被押進去時,最先刺到他眼睛的是桌上臺燈的銀罩反射出來的強烈的光線。
“你就要處決了。”趙雄冷冷地說,臉藏在臺燈後面暗影裏,“現在我再給你個機會,你要是從實招認,還可以免你死罪。你考慮吧,給你五分鐘考慮,現在是十一點三十分,到十一點三十五分……”
“不用考慮了。”劍平截斷他,臉反射着檯燈的銀光,傲慢地瞧着暗影裏的趙雄,“我是無罪的,至於你們要怎麼判決,那是你們的事……”
“你不承認你有罪?”
“不承認。”
“你呀,危害民國,企圖顛覆政府。”
“那是加誣。”劍平說,“我承認,我反對的是日本強盜,反對的是漢奸賣國賊,我是爲祖國的自由和幸福……”
“別演說了!”趙雄粗暴地揮一揮手說,“讓我提醒提醒你的理智,人生最寶貴的是性命,你今年纔不過二十二三歲,你總不能因爲一念之差,就把命都不要了?”
“死只死我一個,但千萬人是活着的……”
“都要死的!讓我再提醒你,我們正在圍剿,有一千殺一千,有一萬殺一萬!……”
“殺不完的,歷史上從來沒有被消滅的人民。”
“人民,人民,人民值得幾個錢一斤?豬一樣的!”趙雄厭煩地叫起來,“睜開你的眼睛吧,何劍平!今天是誰家的天下,你知道不知道?你們早完了。”
“等將來看吧,看完的是誰!”
“呃,呃,我是來判決你的,不是要聽你抗辯的……”趙雄激怒地聳聳肩膀,“別繞彎了。一句話!你打算死呢,還是打算活?挑吧!”
劍平輕蔑地笑了:
“你把時間忘了,現在已經過了十一點三十五分了。”
趙雄刷地變了臉,狠狠地掃了劍平一眼,回身對金鱷道:
“把他押出去!”
警兵把劍平的兩手反縛絞剪在背後,押走了。
經過靜悄悄的走廊,經過一片泥沙和碎石鋪成的曠地,夏夜的涼風吹着劍平的頭髮,把他身上的悶熱也吹散了,這是一個多月來沒有接觸到的曠地的好風啊。
腳底下是水墨畫似的樹影。他挺起胸脯,莊嚴地向前走去,好像他要去的是戰場而不是刑場。他清楚地聽見警兵釘着鐵掌的大皮鞋在泥沙的地面上喀嚓喀嚓地響着。他甚至聞到一股不知哪兒來的花香。
“我就要結束了,但工作是不會結束的。”劍平邊走邊想,血在脈管裏起伏着,“同志們會繼續幹下去。……李悅有危險嗎?四敏有危險嗎?……啊,親愛的同志,作爲你們的兄弟,我是帶着堅貞赴死的。我沒有辱沒布爾什維克給我的名字……”
遠處賣餛飩的挑子從午夜的街頭搖着鈴鐺響過去。大概這時快十二點了。
劍平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四敏唱過的一支歌,那歌詞又來到他腦裏:
把你手裏的紅旗交給我,同志,
如同昨天別人把它交給你。
今天,你挺着胸脯走向刑場,
明天,我要帶它一起上戰地。
讓不倒的紅旗像你不屈的雄姿,
永遠鼓舞我們前進,走向勝利。
劍平被押到了一棵梧桐樹下面,站住了,兩個警兵把他綁在梧桐樹旁。
劍平發覺離他五六步遠近還有一棵梧桐樹,也綁着一個人。那人禿頭,臉被樹影子蓋住,腦袋彎彎地搭拉下來。
聽着那些警兵嘁嘁喳喳地在那裏議論,似乎那禿頭是個綁票犯。
劍平擡起眼來。圓圓的月亮,掛在圍牆的鐵絲網那邊。穿過鐵絲網望過去,遠遠起伏的連山,在銀色的月光底下彷彿睡着了。暗藍的半山腰裏,有菸斗那麼大的一點火光,忽閃忽閃地發亮,大概是野草着火啦……
劍平奇怪自己這時候還有欣賞家鄉夜景的心情。
“我是在星月皎潔的天空下面被殺害的……”他想,“我應當死得勇敢,死得莊嚴。我爲祖國、爲信仰交出我的生命,我可以自豪……”
前面有“喀噠”的聲音,警兵在扳着槍機。
劍平昂起頭來,面對着劊子手,等待着:
“蔣介石喲,今天你殺的是我一個人,明天到你完蛋的時候,你和你的集團都要一起完蛋……”
想到過去無數英勇就義的同志,想到這時候他能夠傲慢地蔑視“死亡”,他不禁爲自己的傲慢而微笑了。他彷彿聽見千聲萬聲壯烈的《國際歌》,隨着黑壓壓的隊伍朝他唱着走來。他又彷彿看見,在那遼遠的西北高原,和山一樣高的毛澤東同志,站在那最高的峯頂,從他身上發出來的萬丈光芒,正照着他。
“親愛的毛主席,”他默唸着,“我在最後一分鐘倒下去,我的心朝着你。……”
他彷彿聽見空中有個聲音在叫着:
“那相信毛澤東會勝利的,他也勝利了。”
兩個警兵把槍端起來,那黑洞洞的槍眼正對準他。他鄙視那槍眼!鄙視那兩個神氣十足徒然顯得可笑的警兵!
一秒、二秒、三秒。嘡!槍聲響了,遠遠山間微微起了迴響。黑暗的樹叢裏,吃驚了的夜烏拍着翅膀,穿過對面墳墓似的牢房的屋脊,“哇哇哇”怪叫幾聲,在銀白的月光下不見了。
嘡!又是一聲脆響。
劍平發覺自己的頭還是擡着,子彈沒有打中他。笨傢伙!
嘡!嘡!
他照樣站着。扭頭瞧瞧旁邊的禿頭,禿頭腿彎下去了。警兵走上來,圍着中彈的禿頭察看着。這一下他才弄明白,原來趙雄是拿他來“陪斬”,嚇唬他的。
這時候從黑暗的樹影裏忽然喘吁吁地走來一個矮矮的影子,靠過來,原來是金鱷。他附在劍平的耳旁,詭祕地低聲說:
“我跟處長說情來着,我說你年紀輕,讓你緩些日子……”
第二天早晨,老姚暗地扔一個紙團給劍平,是李悅和四敏合寫的:
昨夜你就義的消息傳到這裏,我們都震動了。我們聽見遠處的槍聲,默默地在心裏唱《國際歌》,沒想到半個鐘頭後,你又回來了。看着你挺着胸膛的影子從木柵外過去,我們感到布爾什維克精神的不可侮。
只有用真理武裝自己,他才能做到真正的不屈和無懼;他即使在死亡的邊緣,也能爲他所歌唱的黎明而堅定不移。
你的榜樣將鼓舞獄內和獄外的同志。
我們擁抱你,親愛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