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春秋第二十八章

  好容易等到夜深,牢裏沒有聲音了。門房那邊,幾個熬夜的警兵還在瞎唱“桃花搭渡”,聲音含糊,像醉人的夢囈。偶爾有汽車從深夜的馬路上經過,颼的一聲。

  好一陣工夫,畢麻子顛着步子從外面回來了。

  “你還不睡?……呃?……”他問劍平,打了個趔趄站在木柵外,滿口的酒臭。

  “就睡啦。”劍平納頭躺下去,合上眼。

  畢麻子去了一會兒,老姚來了。

  “麻子睡着了。”他悄聲說,看看袋錶,“現在是十一點十分,開始準備吧。”說着,從褲袋裏掏出一把鐵鑽,遞給劍平。

  “用這傢伙扎快。”老姚說,又鄭重地叮嚀一聲:“滅燈以前,我再來看你。”

  老姚一走,劍平馬上動手幹。鐵鑽果然好,還不到二十分鐘,已經鑽了好幾個小孔。他使勁地在小孔上面踹了幾腳,磚土直掉,很快地踹了個豁口。他高興極了,他試着從豁口探頭過去看看:外面是漆黑的小山道,頭上是鑲着小星的夜空,靠牆背面這邊,泥溝裏水咕咕咕地流着,有一股沖鼻的泥臭味兒。

  好呀,自由已經在牆外等他了!

  現在劍平巴眼等着滅燈了。老姚還不來,真是急驚風遇着慢郎中……

  挨一分鐘好比一個世紀。快十二點了吧?算一算,距離滅燈的時間,至少還得一個多鐘頭。天呀!一個多鐘頭!……要不爲着等滅燈,這時候可能已經到吳七家裏了……

  唱“桃花搭渡”的警兵都睡了,全牢靜悄悄的。這正是千鈞一髮的時候,偏偏老姚還不來!難道老姚不知道生死關頭,一分鐘就能決定成敗?劍平開始對老姚不滿了,他覺得老姚這個人是磨蹭而且膽小。他差不多恨起他來。最後,他決定不再等了。他想,他不能眼睜睜地看着時間錯過,他得自己掌握!

  於是劍平往豁口爬。才爬過去半截,就給夾住了,豁口的碎磚擦破他的脊樑,血直淌。他掙扎着,咬緊牙根,滿身大汗……忽然聽見腳步聲,心裏一急,忙往後退;但豁口夾得很緊,退不回來。腳步聲越來越近,似乎已經到了木柵門口,劍平想:“完啦!”……

  沒有動靜。仔細一聽,腳步聲是在山道上,漸漸遠了。他喘了一口氣。又使勁往前爬,猛然身子一鬆,爬過去了。他感到像母親生了個難產的嬰孩那麼痛快,他把自己降生在自由的土地上了。

  他從山路繞着偏僻的小道,一口氣趕到草馬鞍。在暗巷裏摸索了半天,這才發覺自己走迷了。他記得前回吳七搬家,他來過一次,但已經記不清門牌號數。心裏越急,眼睛越亂。

  “不行!”他對自己下警告,“與其瞎撞,不如抓緊工夫回家,叫伯伯帶路。——伯伯常來吳七家。……”

  二十分鐘後,他來到家門口。

  輕輕敲門。裏面有咳嗽的聲音。

  “開吧,伯伯。”

  門開了。

  “你……你……”田老大哆嗦着說不出話。

  劍平把門關上。

  “我逃出來了。”他小聲說着往裏跑。“伯伯!趕緊帶我去找吳七,我走迷了。……”

  伯母也醒了,聽見一個“逃”字,嚇得上牙打下牙。

  劍平自己找了一套新洗的衣服換上。

  外面狗吠,門口有人說話。

  “砰!砰!砰!……”

  敲門。

  兩個老人家嚇白了臉。劍平定一定神,微笑說:

  “是敲隔壁的……走吧,伯伯。”

  伯侄兩個走出來了。一路上躲躲閃閃,淨挑暗處走。當他們衝過一條馬路的橫道時,突然從警崗那邊,吹起緊急的警笛,人聲喧嚷起來。伯侄倆風快地躲到一個半塌的牆背面去。一個黑影子劈面跑來,跟劍平撞了個滿懷,轉身又跑……

  田老大心跳得鼕鼕響。劍平卻跟沒事一樣。

  喧嚷的人聲慢慢兒靜寂了,一堆人影走過來,警察手裏抓着一個小偷。

  一會兒警察也走遠了。劍平拉着伯伯,正想走,忽然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從背後發出:

  “溜了關啦,好彩氣!……”

  回頭一看,是個矮子,歪戴着一頂破爛的鴨舌帽,聳着兩個瘦肩膀,斜着眼睛,滿臉流氣。看他那樣子,一定是個混混兒。

  “不用怕,俺保的鏢。”混混兒拍着胸脯說。

  “我們是好人。”田老大申辯道。劍平忙把他衣襟一扯。

  “別充愣。”混混兒乾笑了一下,“不認識嗎,俺是混江土龍張鰍……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有嗎,給個小意思,大家有臉兒……”

  劍平豎起兩眉,狠狠地瞪了混混兒一眼,一聲不響地拉着伯伯跑了。

  “慢點,”田老大喘吁吁地拉了劍平一下,小聲說,“給他一點錢,算了……”

  “別,他敲竹槓。”

  “就讓他敲吧,小鬼難纏……”

  “不要怕,快走,快走……”

  田老大一邊走,一邊又不放心地掉過頭來看,卻沒注意到後面那混混兒正躲躲閃閃地在跟着他們。

  “媽媽的……”混混兒邊跟邊罵着,“你當俺不認得你何劍平?哼。過山不拜土地爺,還跟你爺爺板臉……”

  混混兒就這樣一直跟到吳七家門口,瞧着他們敲門進去了,纔打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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