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們祖先口裏,我們常聽到:福建內地常年累月鬧着兵禍、官災、綁票、械鬥。
常常有逃荒落難的人,從四路八方,投奔來廈門。於是,這一個近百年前就被開闢爲“通商口岸”的海島城市,又增加了不少流浪漢、強盜、妓女、小偷、叫花子……舊的一批死在路旁,新的一批又在街頭出現。
一九二四年,何劍平十歲,正是內地同安鄉里,何族和李族械鬥最劇烈的一個年頭。
過去,這兩族的祖祖代代,不知流過多少次血。這一次,據說又是爲了何族的鄉鎮流行鼠疫,死了不少人,遷怒到李族新建的祠堂,說它傷了何族祖宅的龍脈。兩族的頭子都是世襲的地主豪紳,利用鄉民迷信風水,故意擴大糾紛,挑起械鬥。於是,姓何的族頭子勾結官廳,組織“保安隊”;姓李的族頭子也勾結土匪頭,組織“民團”。——官也罷,匪也罷,反正都是一幫子貨,趁機會拉丁、抽餉、派黑單,跟地主手勾手。這麼着,惡龍相鬥,小魚小蝦就得遭殃了。
何劍平的父親何大賜,在鄉里是出名慓悍的一個石匠,被派當敢死隊。一場搏殺以後,何大賜胸口吃了李木一刀,被擡回來。他流血過多,快斷氣了,還咬着牙根叫:
“不能死!不能死!我還沒報仇……”
何大賜的三弟何大雷,二十來歲,一個鷹嘴鼻子的莊稼漢,當晚趕來看大賜。這時候,外面正下着傾盆大雨。
“李木!……李——木!……”大賜喘着氣說不出話,手腳已經冰涼,眼睛卻圓睜得可怕。
大雷流着眼淚,當着臨死的二哥指天起誓:
“皇天在上,我要不殺了李木,爲二哥報仇,雷劈了我!……”
話還沒說完,天上打閃,一個霹雷打下來,天空好像炸裂,滿屋裏的人都震驚了。
大賜聽了三弟的起誓,這才合了眼。這不幸的戇直的石匠,在咽最後一口氣的時候,還不知道他是爲誰送的命。
也和石匠一樣戇直的李木,聽到石匠死的消息,驚懼了。深夜裏,他帶着老婆和十四歲的兒子李悅,打同安逃往廈門,告幫在舅舅家。舅舅是個年老忠厚的排字工人。
何大雷隨後也帶着小侄子劍平,追趕到廈門來,住在他大哥何大田家裏。
何大田是個老漆畫工,結婚三十年,沒有孩子,看到這一個五歲無母十歲無父的小侄子,不由得眼淚汪汪。從此老兩口子把小劍平寵得像連心肉似的。
大雷結交附近的角頭好漢,準備找機會動手。起誓那天晚上的雷聲,時不常兒地在他耳朵裏震響着,有時連在睡夢裏也會驚跳起來。
忠厚老實的田老大,每每勸告他三弟說:
“你這是何苦!這麼殺來殺去,哪有個完啊?常言道:‘寧與千人好,不與一人仇’……”
大雷不理。一天,大雷帶着小劍平出去逛,經過一條小街,他指着衚衕裏一間平房對小劍平說:
“瞧見嗎,殺你爹的仇人就住在那間房子裏,我天天晚上在這裏等他,等了九個晚上了,他總躲着不敢出來……”
說到這裏,大雷忽然又指衚衕口一個孩子說:
“瞧,李悅在那邊,去!揍他!”說時折了一根樹枝遞給小劍平,“去!別怕,有我!”
小劍平記起殺父之仇,從叔叔手裏接過樹枝,衝過去,看準李悅的腦袋,沒頭沒腦地就打。
血從李悅額角噴出來,劍平呆了。樹枝險些兒打中李悅的眼睛。李悅不哭,正想一拳揍過去,猛地看見對方的袖子上扎着黑紗,立刻想到這孤兒的父親是死在自己父親的刀下,心抖動了一下。他冷冷地瞧了劍平一眼,掉頭跑了。
大雷很高興,走過來拍着侄子的肩膀說:
“有種!你看,他怕你。”
從那天以後,劍平不再見到李悅。
李木自從聽說大雷追趕他到廈門,整日價惶惶不安地躲在屋裏,老覺得有個影子在背後跟蹤他。那影子好像是大雷,又好像是大賜。
不久以後,大家忽然風傳李木失蹤,接着風傳他出洋,接着又風傳他死在蘇門答臘一個荒島上。
其實李木並沒有死。
原來有一天,有一個隨着美國輪船往來的掮客,在輪船停泊廈門港內的時候,來找李木的舅舅,對李木的遭遇表示豪俠的同情。到開船那晚,他慷慨地替李木買好船票,說是可以帶他到香港去做工。李木一想這一走可以擺脫大雷的毒手,不知要怎樣感謝這一位仗義的恩人。船經過香港,恩人又告訴他,香港的位置給別人搶去了,勸他隨船到蘇門答臘的棉蘭去“掘金”。這天船上又來了二百多名廣東客和汕頭客,據他們說,也都是要“掘金”去的。船到棉蘭時,李木才知道,他跟那二百多名廣東客和汕頭客,一起被那位恩人販賣做“豬仔”了。
二百多個“豬仔”被槍手強押到荒芭上去。從此李木像流放的囚犯,完全和外界隔絕了,呼天不應,日長歲久地在皮鞭下從事非人的勞動,開芭、砍樹、種植菸葉。這荒芭是屬於荷蘭人和美國人合營的一個企業公司的土地,荒芭上有七百多個“豬仔”,全是被美國和荷蘭的資本家派遣的騙子拐來的。
菸葉變作成沓成沓的美金和荷蘭盾。發了昧心財的美國老闆和荷蘭老闆,在紐約和海牙過着荒淫無恥的“文明人”的生活。那些被拐騙的奴隸,卻在荒島上熬着昏天黑地的日子,每月只能拿到兩盾的苦力錢。
李木把拿到手的苦力錢,全都換了酒喝。
最初一年,他逃跑了兩次,都被抓了回去,一場毒打之後,照樣被迫從事無休止的苦役。
八年過去了,本來是生龍活虎的李木,現在變得像個被壓扁了的人幹似的,背也駝了,腳也跛了,耳朵也半聾了,右臂風癱,連一把鋤頭也拿不動了。他終於被踢了出來,也就是說,他撿得了一條命。
一個姓李的華僑捐款把他送回廈門。
李木做夢也沒想到,他這把老骨頭還有帶回家的一天。他看見兒子李悅已經長大成人,娶了媳婦,而且是個頭等的排字工人,不由得眼淚掛在臉上,笑一陣又哭一陣,鬧不清是歡喜還是悲酸。
第二天,李悅帶了一個年輕的小夥子來看父親,附在父親半聾的耳旁,親切地嚷着說:
“爸,認得嗎,他是誰?”
李木把那個小夥子瞧了半天,直搖頭。李悅又笑了笑,說:
“爸,他是劍平,記得嗎?”
“劍平?”李木又搖頭,“唉,唉,不中用了,記不起來了。”
“爸,他就是何大賜的兒子劍平。”
一聽見“何大賜”,老頭子忽然渾身哆嗦,撲倒在地上,哽咽道:
“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我……我……”
兩個年輕人都吃驚了,趕緊把他扶起來。
“事情早過去了,李伯伯!”劍平激動地大聲說,“你看呀,我跟李悅不都是好朋友嗎?”
李悅小心地把父親攙扶到裏間去歇。過後,他感慨地對劍平說:
“老人家嚇破了膽子啦。你看,他過了這麼一輩子,前半生吃了地主老爺的虧,後半生又吃了外國資本家的虧,現在剩下的還有多少日子呢……”
李木的確沒有剩下多少日子。元宵節過後的一天,他拄着柺棍,自己一個人哆裏哆嗦地走到街上去曬太陽,忽然面前一晃,一個人擋住了他的路。他擡起頭來一看,那人穿着挺漂亮的嗶嘰西裝,鷹嘴鼻子,嘴裏有兩個大金牙。
“哈,找到你了!”那人獰笑着說,“姓李的,認識我嗎?”
李木一聽到那聲音,登時渾身震顫,手裏的柺棍也掉在地上。他惶亂中彷彿聽到一聲“天報應!”接着,胸口吃了一拳,血打口裏涌出,就倒下去不省人事了。
李木被擡回家又醒過來,但已經起不了牀。他發譫語,不斷地嚷着:
“天報應!天報應!”
破船經不起頂頭浪,李木心上吃的那一驚,比他胸口吃的那一拳還厲害。他挨不到三天,就嚥氣了。臨死的時候,他還安慰李悅說:
“得感謝祖宗呢,虧得這把骨頭沒留在番地……”
出殯那天,劍平親自走來執紼。就在這時候,大雷跑到田老大家裏,暴跳得像一隻獅子似的嚷着:
“大絕戶!辱沒祖宗!我替他老子報仇,他倒去替仇人送殯!這叫什麼世道呀!這叫什麼世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