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春秋第三十章

  吳七一進來就被關在禁閉房裏。

  禁閉房是懲罰犯人用的黑牢。吳七不知道這是金鱷成心安的歹毒,還甘心樂意地想:

  “坐坐牢沒什麼,只要劍平能脫險……”

  牢裏沒有燈,一片黑,不見天,不見地,不見自己。耗子、蟑螂、壁虎,在黑暗裏爬來爬去。吳七生平不怕狼,不怕虎,就怕軟綿綿的小耗子。每回他一聽耗子叫,心裏總髮毛。這會子耗子偏有意捉弄他似的,一下子爬到他脊樑,一下子又跳上他肩膀,嚇得他渾身抖嗦,不知怎麼好。

  天慢慢兒亮了,鐵門外漏進魚肚色。這時候吳七才清楚地看見,蝙蝠在屋頂上搭窩,耗子在牆腳打洞,蜈蚣沿着牆縫爬,蟑螂黑壓壓地站滿了頂板。地上滿是耗子屎、蝙蝠屎、蟑螂屎。

  看不見一個人,聽不到一點聲音。外面的世界彷彿和這裏隔斷了,這是他媽的什麼鬼地方啊!

  整整餓了一天,沒有人來理他。

  到第二天,畢麻子才從鐵門外送飯進來,他裝作漫不經心地跟吳七搭訕:

  “這回俺差點丟了飯碗……幸虧沒有給逃了……”

  “啥?”

  “我說的是何劍平。他不是躲在你家房頂嗎?要不是咱宋隊長那一槍打得準,險些兒又給他溜跑了……”

  “喝!”吳七開天雷般叫了一聲,渾身好像叫大錘子給砸一下,火星子亂噴。

  “你白坐牢了,老七。”畢麻子裝着同情的樣子說,“我真替你難過……何劍平現在住在那邊十一號房,跟你隔兩堵牆……”

  畢麻子回身走了,剩下吳七一個,呆住了。忽然他暴怒地搖着鐵柵,跳着,他想衝出去,想殺人!

  使勁搖,鐵柵給推彎了兩根,門卻推不倒。他狠狠地捏緊拳頭,捶着牆壁出氣。牆壁給捶得鼕鼕響,壁灰掉了一大塊。接着他吼罵起來,很快地就把喉嚨叫啞了,外面還是沒有一點動靜。

  最後吳七連聽着自己吼罵的聲音也厭惡了,傻傻地站着發呆。

  “今天我可真是虎落平陽啦……”他想,兩眼直愣愣望着鐵門。

  黃昏一到來,耗子、蝙蝠,又開始在陰暗裏出動了。吳七心裏煩躁起來,覺得身子好像給千百條繩子捆着,一分鐘也忍受不住。他拿拳頭捶自己,好像他是在撲滅自己着了火的神經,越捶越使勁。他覺着有一種殘忍虐待自己的快感,一種借用肉體痛苦來轉移內心熬煎的快感。大粒小粒的汗珠,劈頭蓋臉淌下來。他累了,撲在地上,暈死似的睡着了。

  醒來時鐵門外已經拂曉。渾身筋肉腫痛,青一塊,紫一塊。他覺得難爲情,接着又咒罵自己:

  “媽的,人家還沒有作踐你,你倒先作踐自己啦。”

  想起了吳堅,立刻,一個纖瘦的文秀的影子在他腦子裏浮現出來。這幾年來,吳堅在內地,什麼樣的苦沒吃過?可人家叫嚷過一聲沒有?是呀,個子我是比他高,力氣我也比他大,但這些頂啥用!人家哪裏會像你吳七那樣,才關三天就頂不住啦?……哼,打吧,你要打死了自己,他們纔開心呢!

  晌午的時候,金鱷忽然在鐵門外出現。今天他特別穿起那件比他身材寬大的法蘭絨西服。他好像剛從理髮館出來,鬍子颳得挺乾淨,叫人一眼就看清楚他那張“猩猩臉”突出的眉棱骨蓋過眼窩,嘴巴子像捱過誰一拳,高高鼓起,鼻子偏又塌得那麼突然,簡直不像鼻子,像塊肉丸子了。他掏出噴過香水的手絹來掩着鼻子,帶着一點風涼的客氣勁兒跟吳七打招呼:

  “怎麼,老七,睡得好嗎?”

  “叫你們趙雄來!”吳七說,心裏無名火直冒,臉卻冷冷的。“問他,這是什麼王法,把老子關了三天,不提也不問。”

  “吃不住啦?”金鱷露出黃板牙笑了一下,“你埋怨誰來,誰也沒叫你背這個黑鍋,是你自家心甘情願的嘛。”

  “姓宋的,別得意,總有一天,老子跟你算這筆賬!”

  金鱷不自在地聳一聳肩膀。

  “別上火,老七。咱把話扯明白,今天不是誰跟誰過不去,掃大夥兒臉的是你!你,‘一根篙竿壓倒一船人!’俗語說,‘人爭一口氣,佛爭一股香’,哪個不要面子!……老七,我來幫你們解釦兒吧,你跟大夥兒賠個錯兒,事大事小,說了就了,怎麼樣?”

  “滾你的!”吳七要不是鐵門擋着,早一拳揮過去了。“告訴你,我吳七開弓沒有回頭箭,冤仇要結就結到底!”

  “呃,”金鱷微微往後退,“好意替你找個臺階,你倒把送殯的埋在墳裏!好,瞧着吧——我還有公事,對不起,再見。”

  金鱷調皮地揮揮手,歪着肩膀走了。他聽見背後吳七咣啷啷地搖撼着鐵門,咆哮着罵過來:

  “姓宋的狗雜種!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金鱷究竟有些害怕,像躲避一場大風暴似的,一跨過邊門,就趕緊把門關上了。

  宋金鱷,這一溜兒街坊誰都知道,十年前宋金鱷不過是衙門裏的一個小探子。由於有一次,他在刑場上一口氣砍了二十個人頭,這纔出了名。鄰近歹狗扶他做“大哥”,他便佔地界,擺賭攤,開暗門子,向街坊徵收保護費,起了家啦。

  他常常替自己認爲不體面的過去辯解:天殺,官殺,不是我宋金鱷殺,我宋金鱷一生不殺害忠良。

  他到處做太歲爺,受他保鏢的人家,誰要是不順他的勁,他只要眉頭一擰,眼珠子一瞋,那家人家就得倒黴了——一場呼嘯,屋子給搗個稀爛,打手中間卻沒有金鱷的影子。

  日籍浪人走私軍火的那些年,金鱷和他的爪牙個個都是他們的好幫手。

  金鱷結交人面廣了,便糾集本地的“三十六猛”拜把子,組織“金蘭社”。三十六猛裏面,有漢奸、有特務、有浪人、有地頭蛇。金鱷拿這幫子臭貨做資本,狗朝屁走,在日籍頭子沈鴻國門下做起座上客。趙雄上任偵緝處長那天,竟然親自“登門求賢”,請金鱷出來當大隊長,這正如俗語說的:臭豬頭,自有爛鼻子聞。

  金鱷離開吳七後走進休息室來,他手下那幾個探子正坐在那裏等着聽消息。

  “怎麼樣?”橄欖頭頭一個發問。

  “談崩了。”金鱷聳聳肩說,“這婊子養的,還咬鋼牙,說開弓沒有回頭箭,結仇要結到底……”

  “我操他奶奶!”橄欖頭衝口罵,“把他關下去!他不討饒咱不放。”

  “隊長,我說句不中聽的話。”一個滿面煙容的老探子帶着老槍嗓子插進來道,“誰都知道,那吳七是條大蟲,咱們跟他擰上勁,不上算。他後頭那些三大姓,個個都是臭鋼壞刺,一枝動百枝搖,收拾不了。連公安局對他們都是開一眼閉一眼的,咱們犯不上惹他,……今早我搭渡上鼓浪嶼,那老黃忠跟我瞪眼,‘哇嚇!你們拿吳七出氣,拆俺大姓的臺!問一問你們隊長,海水是鹹的還是淡的……’”

  “什麼鹹的淡的?”橄欖頭滿臉瞧不起地問。

  “小子,到底俺比你多混幾年。”老探子冷笑,擺起老資格來,“你沒聽過早一輩人說:‘得罪三大姓,過海三分命。’那些年,臺灣人跟三大姓鬧擰了,搭船渡海,提心吊膽,都怕給扔到海里……”

  “胡說八道!”金鱷漲紫了臉,氣鼓包包地說,“嚇唬三歲小孩兒!明兒我渡海給你看看,他敢碰一碰爺爺……”

  忽然畢麻子撞進來道:

  “隊長!吳七的兒子又來了,吵着要探監……”

  “把他轟出去!”

  “他鬧着不肯走……”

  “賞他個耳刮子!”金鱷揮着手說。

  橄欖頭暗暗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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