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經常傳閱書籍,討論時事,研究近百年帝國主義侵華的歷史,互相交換學習的心得。有時,誰要是被憂鬱襲擊了,集體的鼓舞和友愛便會在這個人身上產生奇蹟。於是,低下的頭擡起來了,鎖結在眉頭的暗雲散開了,緊閉着的嘴露出牙齒來笑了。好些人在長期被折磨的日子面前,重新恢復了和苦難搏鬥的勇氣。
據四敏說,他在第一監獄兩個月當中,先後看見九個同志犧牲,十二個同志解省。那些解省的同志不久也都被殺害了。
大家已經熟悉,只要金鱷一到第一監獄來,這天準有事。他是死神派來的差役,一到就在鐵柵門外的過道上晃來晃去,“判死刑”的名單藏在他口袋裏。管鑰匙的看守和警兵在他後面跟着。他冷漠地、低聲地叫名,一點也不顯露兇惡,被他叫到的人,都是一去便不再回來。
然而沒有人覺得恐怖。活着的人照樣活着。愛唱歌的照樣用歌聲唱出他內心的驕傲,愛爭辯的照樣爲着一些理論上的分歧在劇烈地爭辯;好像他們已經忘記這是在牢獄,又好像他們即使明天要去赴死,今天仍然要把爭辯的問題搞清楚似的。
四敏說過這麼一句話:
“儘管蔣介石現在有百萬大軍,儘管我們明天也許會上斷頭臺,但作爲一個階級來看,可以相信,真正走向死亡的是他們,不是我們。”
四敏是一個懂得在苦難環境中打退苦難的人。每天,他也讀書,也打拳,也學習俄文,樣樣都做得認真而有興趣。有時他跟劍平下棋,照樣勾心鬥角,一着不苟。就在他凝神深思的時候,他的眼睛也仍然含着善良的、沉默的笑影。
這樣的人,正像一股清澈而爽朗的山泉,即使經過崎嶇險阻的山道,也一樣發出愉快悅耳的聲音。
一天,當日腳在外面圍牆的鐵絲網上消逝,黃昏開始到來的時候,隔壁牢房的同志們在低啞地唱歌。吳堅和北洵背靠着背坐着,在慢慢暗下來的牢房裏抽菸,劍平站着默唸俄文,仲謙盤腿坐着看書。
“四敏,”仲謙忽然有所感觸似的擡起頭來,問四敏道,“要是有一天,老姚偷偷地來告訴我們:‘判決書都下來了,明天就要執行……’那麼,你說,這一天我們怎麼過?……”
“爲什麼要想這些呢?”四敏微笑回答,“真有那麼一天的話,我想,我們決不會忘了打拳和唱歌,也決不會忘了吃最後一頓晚餐。要是劍平高興的話,我也願意再跟他下最後一盤棋……”
北洵扔掉快燒到指頭的菸蒂,插嘴道:
“我還要教最後一課俄文。”
劍平掩起俄文練習簿道:
“仲謙,你讀過涅克拉索夫這樣一首詩嗎,‘爲了祖國的榮譽,爲了信仰,爲了愛……你投身烈火,光榮地犧牲。你爲事業流血,事業長存,你雖死猶生。’……”
四敏道:
“我們好像跑接力一樣,一個接着一個,一段接着一段,誰也不計較將來誰會到達目的地,可是誰都堅信,不管我們自己到達不到達,我們的隊伍是一定要到達的。”
這時,隔壁牢房的歌聲漸漸高起來了:
把你手裏的紅旗交給我,同志,
如同昨天別人把它交給你。
今天,你挺着胸脯走向刑場,
明天,我要帶它一起上戰地。
讓不倒的紅旗像你不屈的雄姿,
永遠鼓舞我們前進,走向勝利。
等到有一天黎明趕走黑夜,
我們要把它插在陽光燦爛的高地。
望見它迎風呼啦啦地飄,
像望見你對着我們歡呼揚臂。
啊,同志,我們將永遠歌唱你的不朽,
歌唱你帶來的自由、幸福和勝利。
大家默默地聽着。吳堅點上第二支香菸。在充滿劣等菸草味的小牢房裏,煙霧繼續從他嘴裏一口一口地吐出,周圍瀰漫着青煙的漩渦。
仲謙缺乏多樣的興趣。他既不下棋,也不唱歌。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入迷似的在寫他的回憶錄:“從五四到五卅”。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個瘦骨伶仃的老好先生,過去竟然是生龍活虎的一名學生運動的驍將。十七年前“五四”那天,他在北京和示威的學生羣衆一起衝進曹汝霖的住宅,把章宗祥打個半死。十一年前的“五卅”那天,他在上海南京路演講,中了英捕頭一顆流彈,差點兒送命。他對吳堅說:
“我要把我親眼看到的記錄下來,給歷史做見證。我不知道我會不會被判死刑,要是會死的話,這回憶錄就算是我的遺囑了。”
他天天都趕着寫,好像他是跟死亡的影子在競賽快慢。他不喜歡動,每天的散步和練拳,都得人家硬拉。吃飯的時候,要不是別人搶他的筆,相信他可以連飯都不吃的。
他老縮在那侷促的小角落裏,拿一隻矮矮的小凳當書桌。他那跟書桌一樣窄小的胸脯,很吃力地伏在上面,不停地寫。那樣子,就像他正在把心口的血液灌注到紙上去。他那又長又亂的頭髮,往往橫七豎八地掛了一臉,汗水沿着臉頰淌下,有時連紙上的墨水也給湮了。
他比吳堅不過大七八歲,但兩鬢已經斑白。這些日子他的兩頰和眼睛更凹得驚人,額上的皺痕,像刀劃過似的顯出一道道深溝。他一開口說話,他那長而尖的下巴就像快要掉下來;但不開口的時候,卻又叫人彷彿覺得全人類的善良和憂患都集中在他那張苦難的臉上似的。
北洵每次看見仲謙長久屈着身子在那裏寫,總實行干涉。他硬拉他起來蹦跳、打拳、說笑話。仲謙即使氣繃了臉,也還得聽從他。
北洵常常杜撰各種小故事,去逗引周圍的人發笑。當人家笑得前仰後合時,他自己卻不笑,閉着嘴,很嚴肅的樣子。
心廣體胖的人的胃口總是好的,牢裏的飯菜那樣壞,北洵照樣饞涎欲滴。
吳堅吃量較差,經常把飯菜分一半給北洵,北洵全包了。他把碟裏最後一根青菜和碗裏最後一顆飯粒都掃得精光。每回,總是以狼吞虎嚥開始,以收拾殘餘結束。永遠是那麼饜足又那樣不饜足。飯後,他會鬆鬆褲帶說:
“我這肚子,石頭子兒吃了也消化!”
就在老姚報告見到洪珊那一天,六號牢房同志正在醞釀集體絕食,抗議獄長禁止他們和家屬見面。
吳堅知道這件事,忙叫老姚去暗地勸止:
“請大家忍一忍吧,‘大’的還在後頭呢!”
吳堅接着便把他們準備組織集體越獄的計劃告訴幾個有關的同志,讓他們帶到各個小組去祕密討論。
這天晚上,三號牢房也在討論這問題。他們躺着裝睡,五個腦袋湊在一起,細聲談着。
他們琢磨每個具體的細節,把許多成熟的和不成熟的意見都集中起來研究。只有仲謙一個不做聲。
北洵首先分析敵我力量的對比,接着談到時間問題,他認爲只有利用半夜,才能變敵人的“利”爲“不利”。
“因爲這時候,”他說,“大部分的警兵都睡了,剩下的不過是少數值班的。他們人少,我們人多,他們沒有準備,我們有準備;他們氣衰,我們氣銳;這個時間,敵人的不利也正是我們的有利……”
四敏認爲北洵的說法有點言過其實,誇大了可能性。他指出半夜這個時間並不能像北洵所說的那麼理想……
“那麼,你說什麼時間纔算對我們有利呢?”北洵問。
“我認爲,最有利的時間是在傍晚六點半。”
“六點半?”北洵驚訝了,“那怎麼行!”
“你聽我說,”四敏說,“這時候,警兵大多數是在吃飯,他們的槍支都擱在警衛室裏,這是我們搶奪武器的最好機會。把有槍的變成空手,把空手的變成有槍,敵我對比的力量就變了。在這樣的形勢下面,誰手裏有武器,誰就能取得勝利……”
北洵默然,他還沒有把四敏的意見琢磨好,劍平已經興奮地說他同意四敏的“六點半”。接着他又說:
“我們可以叫鄭羽去跟吳七聯繫,叫吳七來劫獄。他手裏有一批人馬,可以跟我們裏應外合。……”
吳堅贊同“裏應外合”這個辦法。但對吳七和他那一批所謂人馬,卻表示不信任。
“再說,吳七是隻沒籠頭的野馬,”吳堅補充說,“把他交給鄭羽,也不恰當。吳七隻有李悅才把握得住。可惜李悅跟我們一樣,關在這兒。”
劍平隱隱覺得內疚。
“仲謙,幹嗎你老不吭聲呀?”四敏問道。
仲謙猶豫了一會,口吃地表示他對這一個暴動計劃,還存着一些“不放心”,他說他聽聽大家的討論,仍然覺得沒有什麼把握,因此他認爲與其亂動,還不如靜觀待變。他又說,最近大家分析時事,都說國民黨很有可能被迫走上抗日。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說,“只要時局一有轉變,我們都有釋放的希望,又何必——”
“幻想!機會主義!等死!”劍平氣得翻身坐起來,衝着仲謙直喘着說。
“你讓仲謙說完……”四敏拉了劍平一下。
仲謙氣狠狠地盯了劍平一眼,也喘喘地說:
“幹嗎給我扣帽子!難道只有你說的是對,我說的就不對?別太主觀了,年輕人,這是大夥兒生死存亡的事,我有權說出不同的意見,或者只說出壞的一面讓大家參考。比方說,我們坐牢的人,幾乎都是秀才兵,像我,我一輩子也沒拿過槍,就算到時能搶得到一杆,我也不懂得怎麼放。這是老實話!我相信好些人都跟我一樣。當然嘍,劍平和四敏是例外;可是,只有他們兩個,頂事嗎?再說,這監獄裏有個守望樓,樓上日夜有警兵守望,放着機關槍,你們考慮到沒有?還有,廈門是個小島,要是敵人臨時把海陸兩路都封鎖了,我們往哪兒跑?想進也總得想到退呀!……”
“你簡直是個失敗主義者!”劍平冷蔑地說。
仲謙像挨馬蜂螫了一下似的翻身坐起來,臉變得鐵青,在昏黃的燈光下,他那深陷的眼睛像兩個黑森森的窟窿。
“認識自己的弱點,不等於就是失敗主義!”他回答劍平,氣得聲調發顫,“年輕人,不要忘記你自己失敗的教訓!這回要是再出岔兒,可沒有第二個吳七替我們坐牢了。”
劍平很想破口報復幾句,但當他看到仲謙那張集中了全人類的善良和憂患的苦難的臉,他的氣又降下來了。
“都躺下來吧,”四敏出聲說,“好好兒談,吵什麼……”
兩人又都躺下來。四敏這才婉轉地指出仲謙見解的錯誤,吳堅和北洵接着也批評他一通。仲謙不做聲,半天才喃喃地說:
“是的,也許我想得不全面,也許我想得不全面……”
“不過,”四敏又說,“剛纔仲謙提到守望樓,這倒是值得我們注意的。守望樓的確是個要點。要是我們不能把它攻破,我們就休想衝出去……”
於是吳堅把他所知道的有關守望樓的情況告訴大家。他說,守望樓有三道鐵門,樓上有警鐘,有瞭望臺,有機關槍,日日夜夜有六個警兵在那裏輪流守望。據說二十年前,這兒曾發生過一次劫獄:五六十個內地的“三點會”攻進來,把他們的一個被監禁的頭目劫走。雙方開了火,結果警兵死了二十來個,“三點會”死了十來個。從那次以後,這監獄裏才蓋了這座守望樓……
四敏說:
“不光是守望樓,就是周圍的環境,也都得精細地調查,究竟這監獄裏有多少屋子?多少警兵?多少武器?……”
四敏這麼一提,劍平、北洵、仲謙三個都啞住了。仲謙說:
“是呀,我們到現在連周圍的環境都還沒有弄清楚,這怎麼行啊!”
吳堅說:
“讓我把我調查到的,介紹給大家吧:這裏面有四十二個警兵、五個看守、一個看守長、一個管獄員、一個門房、三個廚子、兩個雜工;五十三杆長槍、九把手槍、兩挺機關槍;犯人一共二百四十三個,中間八十六個是政治犯;全監獄的屋子共四十一間,大小牢房共十六間;政治犯在三號牢房有五個、四號牢房有七個、六號牢房有三十九個、七號牢房有三十五個(七號牢房另外還有五個非政治犯);外面的圍牆有兩丈多高,上面有電網;守望樓是在左邊側角,管獄員辦公室有電話一個,看守長房裏有一隻狗,會吠,不會咬人……”
四個人肅靜地聽着,微微顯着驚奇。這一連串流水賬似的數目字,從吳堅的口裏吐出,似乎是那麼平易,可是對他們卻又是那麼切實需要,正如迷了方向的船長獲得他所需要的航海圖和測天儀一般。
劍平這時候才領會到,爲什麼過去一些日子,老看見吳堅向老姚打聽監獄的情況,有時還跟警兵和看守東拉西扯。這些監獄的看門狗平時對吳堅也都格外客氣,好像他是牢裏的特殊人物。
他們又繼續討論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