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相視如仇的年輕人怎麼會變成好朋友了呢?讓我們打回頭,再從何劍平跟他叔叔到廈門以後的那個時候說起吧。
李木失蹤死亡的消息傳來時,小劍平覺得失望,因爲失去了復仇的對象。大雷卻像搬掉心頭一塊大石頭,暗地高興他可以從此解除往日的誓言,睡夢裏也可以不再聽見那震動心魄的雷聲。
這時小劍平在小學六年級唸書。伯伯乾的漆畫都是散工,每年平均有六七個月沒有活幹,日子一天比一天壞。劍平穿不起鞋,經常穿着木屐上學,有錢的同學叫他“木屐兵”,他索性連木屐也不穿,光着腳,高視闊步地走來走去,乖張而且驕傲。同學們看他穿得補補釘釘的衣服,又取笑他是“五柳先生”。他倒高興,覺得那個“不慼慼於貧賤”的陶淵明很合他脾胃。
劍平讀到初中二年級,因爲繳不起學費,停學了。他坐在家裏,飢渴似的翻閱着當時流行的普羅文藝書刊,心裏暗暗嚮往那些革命的英雄人物。家裏到了連飯都供不起時,他只好到一家酒廠去當學徒。可是上班沒幾天,就吃了師傅一個巴掌,他火了,也回敬了一拳。不用說,他被趕出來了。
不久他又到一家藥房裏去當店員。老闆是個“發明家”,同時又是報館廣告部歡迎的好主顧。他用一種毫無治療功用的、一錢不值的草藥製成一種丸藥叫“雌雄青春腺”,然後在報上大力鼓吹,說它是什麼德國醫學博士發明的山猿的睾丸製劑,有扶弱轉強,起死回生之效。劍平的職務是站櫃檯招呼顧客,每天他得替老闆拿那些假藥去騙顧客的錢,這工作常常使他覺得慚愧而且不安。叫人奇怪的是,那個靠詐騙起家的老闆,倒處處受到尊敬,人家誇他是個熱心的慈善家。他除了把自己養得胖胖白白之外,每逢初一和十五,還照例要行一次善,買好些烏龜到南普陀寺去放生。每回到買烏龜的時候,他還親自出面講價錢。
“喂喂,這是放生用的,你得便宜賣給我!”他對賣烏龜的說,“修修好,也有你一份功德啊。”
劍平沒等到月底,就捲起鋪蓋走了。
失學連着失業,劍平苦悶到極點。這時候,那個長久留在伯伯家的大雷,不再想回鄉去種地,卻仗着他從內地帶來的一點武術,就在這花花綠綠的城市裏,結交了一批角頭歹狗,靠訛詐和向街坊徵收“保護費”過日子。他脫掉了莊稼漢的舊衣服,換上了全套的綢緞嗶嘰,賭場出,煙館進,大搖大擺地做起歹狗頭來了。
一天晚飯後,大雷和田老大聊天,大談他的發財捷徑。他說賺錢的不吃力,吃力的不賺錢;又搬出事實,說誰誰替日本人轉賣軍火,誰誰跟民團(土匪)合夥綁票,誰誰印假鈔票,都賺了大錢。他又吹着說他新近交上幾個日本籍民,打算買通海關洋人,走私一批鴉片……
“不行,不行,”田老大聽得嚇白了臉說,“昧心錢賺不得!一家富貴千家怨,咱不能讓人家嚼脊樑骨!……”
“可是大哥,”大雷說,“人無橫財不富,要不是趁火幹它一下,這一輩子哪有翻身的日子啊……”
劍平平日裏本來就把大雷憎惡到極點,聽到他這麼一說,忍不住了。
“你想的就沒一樣正經!”劍平板着臉輕蔑地說,“這些都是流氓漢奸乾的,你倒狗朝屁走,不知道臭!……”
大雷拱了火,回嘴罵,劍平不讓,頂撞起來了。大雷虎起了臉,刷地拔出了雪亮的攮子。劍平也鐵青着臉,衝進去拿出菜刀:“來吧!”站穩了馬步,準備拼。說也奇怪,這條在街頭橫行霸道的惡蛇,一看到劍平那一對露出殺機的眼睛,倒有些害怕了。他知道侄子的脾氣,說拼就拼到底,惹上身沒完沒了。
這時田老大夾在當間,哆嗦着不知往哪一邊勸。倒是外號叫“虎姑婆”的田伯母,聽見嚷聲,趕了出來,才把兩人喊住了。
“進去!進去!”她怒氣衝衝地推着劍平,吆喝着,“你也跟人學壞了,使刀弄杖的!哼!……進去!……”
她又轉過身來,指着大雷劈臉罵:
“你做什麼長輩啊!你!……”
“是他先罵我……”大雷裝着善良而且委屈地說。
“活該!”田伯母叉着腰股嚷着,“誰叫你不務正啊!孫子有理打太公!……你做什麼叔叔!……還不給我滾!……”
田老大看看風勢不對,就做好做歹把大雷拉到外面去了。
不久,大雷暗地跟日籍浪人勾串着走私軍火鴉片,果然撈到了幾筆,就買了座新房,包了個窯姐,搬到外頭去住了。
這一年春季,劍平在一個漁民小學當教員。他非常喜愛這些窮得連鞋子都穿不起的漁民子弟,對教書的工作開始有了興趣,雖說每月只有八元的待遇,而且每學期至多隻能領到三個月薪水。
這時劍平才十六歲,長得個子高,肩膀闊,兩臂特別長,幾乎快到膝頭;方方的臉,吊梢的眉毛和眼睛,有點像關羽的臥蠶眉、丹鳳眼;海邊好風日,把他曬得又紅又黑,渾身那個矯健勁兒,叫人一看就曉得這是一個新出猛兒的小夥子。
“五九”十六週年這一天,劍平帶着漁民小學的學生參加大隊遊行,經過一家洋樓門口時,示威的羣衆搖着紙旗喊口號,劍平一擡頭,看見那家洋樓的大門頂上釘着一塊銅牌:
“大日本籍民何大雷”。
這一下劍平臉漲紅了。羣衆正在喊着:
“打倒漢奸走狗!”
劍平跟着憤怒地大喊,把嗓子都喊啞了。
散隊回家,劍平一見伯伯就氣憤地跟他提起這件事,末了說:
“你去告訴他,他要不把狗牌拿掉,馬上退籍,咱就跟他一刀兩斷!”
“不能這樣,劍平,怎麼壞也是你叔叔……”
“我不認他做叔叔!”劍平說,“他是漢奸,他不是咱家的人!”
大田只好跑去找大雷,苦苦央求,要他退籍。大雷坦然回答道:
“大哥,這哪行!沒有這塊牌子,我這行買賣怎麼幹啊!”
“你就洗手別幹了吧,咱有頭有臉的……”
“誰說我沒臉?來,我讓你看看,”大雷得意地指着四壁掛的照片對他大哥說,“這是誰,知道嗎?公安局長!那邊掛的那個是同善堂董事長!還有這個是我的把兄,偵探隊長!你看,他們哪一個不跟我平起平坐?誰說我沒臉呀?……”
田老大說不過大雷,失望地走了。
這天晚上,劍平到母校第三中學去看遊藝會。觀衆很多,連過道兩旁都擠滿了人。
遊藝會頭一個節目叫《志士千秋》,是本地“廈鍾劇社”參加演出的一個九幕文明戲。男主角是趙雄,女主角是男扮的叫吳堅。劇情大意是說男女主角因婚姻不自由,雙雙逃出封建家庭,投身革命,男的刺殺賣國賊,以身殉國;女的最後也爲愛犧牲。觀衆是帶着白天遊行示威的激情來看這齣戲的,所以當男主角在臺上慷慨陳辭時,大家就鼓掌;輪到日本軍官上臺,大家就“噓!噓!”
不知誰亂髮的入場券,會場上竟混進了好些個日本“華文報”記者、日籍浪人和角頭歹狗。劍平一看,歹狗堆裏,大雷也在裏面。戲演到第三幕,那些歹狗忽然吹口哨,裝怪叫,大聲譁笑。會場秩序亂了,羣衆的掌聲常常被喝倒采的聲音掩蓋了去。劍平越看越冒火,幕一閉,他就像脫弦箭似的走過去,衝着那些歹狗厲聲喊:
“喂!遵守秩序,不許怪叫!”
歹狗堆裏有個外號叫“賽猴王”的宋金鱷是劍平的鄰居,滿臉刁勁地望了劍平一眼道:
“嚎喪!眼毛漿了米湯嗎?!……”
劍平心頭火起,捏緊拳頭,直衝過去。這時後排幾個歹狗,都離開座位站起來。劍平猛覺得人叢裏有人用手攔住他,一瞧是個大漢,不覺愣了一下;這漢子個子像鐵塔,比劍平高一個頭,連鬢鬍子,虎額,獅子鼻,粗黑的眉毛壓着滾圓的眼睛;他搶先過去,用他石磨般的腰圍碰着金鱷的扁鼻尖,冷冷地說:
“猴鱷!好好看戲,別飯碗裏撒沙!”
這聲音把金鱷的刁勁掃下去了。
“七哥,你也來啦?”金鱷堆下笑,欠起屁股來說,“坐,坐,坐……”
“坐你的吧!”大漢眼睛放出棱角來說,伸出一隻毛扎扎的大手,把金鱷按到座位上去,“告訴你,這兒是人家的學校,別看錯地方!”
金鱷像叫大熊給抓了一把,瘟頭瘟腦地坐着不動;前後歹狗也都坐下去,不吭聲了。這時圍攏上來的觀衆,個個臉上都現出痛快的樣子。劍平不由得向大漢投一瞥欽佩的目光。
劍平回到原來座位,一個坐在他身旁的舊同學偷偷告訴他說:
“你知道那個大漢是誰嗎?他就是吳七。”
吳七!——劍平差一點叫出聲來。好久以前,他就聽過“吳七”這名字了。人家說他過去當過撐夫,當過接骨治傷的土師傅,後來教拳練武,徒弟半天下,本地陳、吳、紀三大姓扶他,角頭好漢怕他,地痞流氓恨他,但都朝他扮笑臉。
“真是一物降一物。”劍平想,不覺又從人堆縫裏望吳七一眼。
遊藝會散場後,劍平走過來跟吳七招呼、握手。吳七好像不習慣握手這些洋禮兒,害臊地低着頭笑。他笑得很媚,鬍鬚裏露出一排潔白閃亮的牙齒。適才他那金剛怒目的威殺氣,這時似乎全消失在這彌勒佛般的笑容裏了。
“你認識吳堅嗎?”吳七問。
“聽過他的名,還不認識。”劍平回答。——吳堅是《鷺江日報》的副刊編輯,劍平曾投過幾回稿。
“你要不要看看他?我帶你去,他是我的堂兄弟。”
劍平跟着吳七到後臺化裝室來看吳堅。
吳堅剛好卸裝,換上一件褪色的中山服。他約莫二十三四歲,身材纖細而勻稱,五官清秀到意味着一種女性的文靜,但文靜中卻又隱藏着讀書人的矜持。劍平和他握手時,覺得他那隻纖小而柔嫩的手,也是帶着“春筍”那樣的線條。
吳堅一聽到劍平介紹自己的姓名,立刻現出“我知道了”的神氣說:
“你的稿子我讀得不少,倒沒想到你是這麼年輕。”
吳堅誠懇地請劍平批評《志士千秋》的演出。劍平立刻天真而大膽地說出他對全劇的看法,末了又說:
“雖然有些缺點,但應當說,這樣的戲在今天演出,還是起了作用的。”
“我不大喜歡這個戲。”吳堅謙遜地說,“特別是我不喜歡我演的角色。殉情太沒意思,有點庸俗。既然讓她從封建家庭裏衝出來,幹嗎又讓她來個烈女節婦的收場?這不前後矛盾嗎?……”
這時化裝室的斜對過牆角,有人在高聲地說話。吳堅低聲對劍平說:
“那個正說話的就是趙雄,他不光是主角,還兼編劇呢。”
“他演得頂壞!”劍平衝口說,“裝腔作勢,十足是個‘言論小生’,叫人怪難受的。”
吳堅淡淡地笑了。
那邊趙雄剛洗完臉,在打領帶。從側角看過去,他顯得又魁梧又漂亮。他正跟一個佈景員在那裏談着。
“怎麼樣,”趙雄說,“就義那一幕,我演得不壞吧?好些人都掉眼淚呢。”
“我可沒掉。”佈景員說。
“你?你懂得什麼!”趙雄滿臉瞧不起地說,“你是冷血動物!”
劍平正想起來告辭,不料這時吳堅已經悄悄地走去把趙雄帶來,替他們兩人介紹了。
趙雄禮貌地和劍平握手,客氣一番;他和藹地微笑着,用一般初見面的人常有的那種謙虛,請劍平對他的演出“多多指教”。劍平把這交際上的客套當了真,就老老實實地說出他的意見,同時指出趙雄演技上存在的一些缺點。
“‘言論小生’最大的一個缺點就是言論太多,動作太少。”劍平說道,“再說,說話老帶文明腔,也不大好,比如說,公園談情那一幕,你差不多全用演講的聲調和姿勢,好像在開羣衆大會似的,這也不符合真實……”
話還沒說完,趙雄臉色已經變了。他從頭到腳打量着劍平,一看到他發皺的粗布大褂和龜裂的破皮鞋,臉上登時露出“你是什麼東西”的輕蔑的神色。這一下劍平覺察出來了,他停止了說話,驕傲地昂起頭來,接着又把臉扭過去。
吳堅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正想緩和一下僵局,劍平卻已經望着他和吳七微笑着告辭道:
“我得走了,再見。”他轉身就走,瞧也不瞧趙雄一眼。吳堅把他送到門口,約好後天再見。
過兩天,吳堅到漁民小學來看劍平,對他說:前晚他和趙雄回家時,被浪人截在半路上,幸虧吳七趕到,才把他們救了。現在外面有人謠傳,說是《志士千秋》侮辱了日本國體,浪人要出面對付,叫他們當心。趙雄怕了,今天早晨已經搭船溜到上海去了。
接着,吳堅請劍平參加他們的“鋤奸團”——一個抵制日貨的半公開組織,劍平高興地答應了。
從此他們天天在一道。有時鋤奸團的工作太忙,劍平就留在吳堅家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