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是大大开着的,她就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进了穿堂,在那五彩大排灯底下休息了一刻。那灯虽然点得十分亮,屋子里是静悄悄的。这并不是一种睡眠中的肃穆,乃是一种带着几分不吉之兆的疲劳以后的宁静。她一眼看了就知道瑞德不在客厅中,也不在藏书室里,当即她的心就沉下去了。要是他出去了呢——要是到华贝儿那里去了,或是到从前那个一连几夜不回来的地方去了呢?这一层是她不曾预计到的。
她正要奔上楼梯去找他,一看饭厅的门关在那里,就想起了这一个夏天,瑞德夜里常常坐在这里关起门来独个人喝酒,直要喝得稀醉稀醉,直到阿宝催他上床去睡觉为止。这都是她的不是,因而她感到一阵羞惭,不由得心头紧缩了一下。当即她下了一个决心,以后一定要改掉这种脾气。总之,从今以后什么都要改过了,什么都要跟从前两样了,可是求求上帝,今天晚上让他不要喝得太醉才好呢。他如果喝得太醉了,他就一定不肯相信她的话,一定要当面笑她,那她是要觉得伤心的。
她把饭厅的门悄悄开了一条缝,向里面张了一张。果然,他是在里边。他坐在桌子旁边,深深地陷入一张椅子里,桌上一个酒瓶还是满满的,旁边一个酒杯没有倒过酒,谢谢上帝,他是清醒的!她就把门拉开来,便想向他奔去。可是他抬起头朝她一看,那眼光里有一点东西使她呆住了,嘴里也说不出话来。
当时他眼睛里充满着疲倦,一点儿没有光芒。他看见她的头发乱蓬蓬披在肩上,胸口一起一伏喘着气,衣裙上溅满污泥,但是他脸上一点不露惊异的神情,也不开口问她什么。他深深地陷在椅子里,衣裳皱得跟搓烂了一般,人显得非常憔悴。近来他日夜以酒消愁,在他身上已经发生显著的影响,使他变成一个萧索颓唐的病夫了。他朝着她看时,那神气非常平静,倒把她看得害怕起来。
“进来坐坐吧,”他说,“她死了吗?”
思嘉点点头,迟迟疑疑地向他身边走去。因为她看见他脸上那副神气,心里就有些没有把握起来了。他并不站起来,只拿脚踢开桌边的一张椅子,她就机械地坐下去了。她不愿意瑞德马上就提起媚兰。因为她心里的悲伤刚刚过去,不愿意马上就再惹起来。她想要谈媚兰的日子以后有的是,何必忙在这一时呢?至于她要对瑞德表白自己的心迹,就似乎唯有此时此刻了。而无奈他脸上的那种神情,使她觉得骤然难启齿,而且媚兰身上还没有冷尽,她也觉得不好意思马上谈起自己的爱来。
“好吧,上帝使她安息了,”他心情沉重地说,“她是我所晓得的唯一完全的好人。”
“哦,瑞德!”她凄然地喊出来,因为她一听见瑞德这句话,就把媚兰平日待她的种种好处一下都想起来了,“当时你为什么不跟我进去的呢?可怕极了——我很需要你呢!”
“我是要受不了的,”他简单地说了,就默然了。过了一会,才又勉强低声说道:“一个十分伟大的女人。”
他那阴郁的眼神从她身上看过去,仿佛是在看着媚兰咽气一般。原来他正在想象中给媚兰送别,但是他面孔上并没有悲哀,也没有凄楚,只像内心情绪微微震动了一下,这才又重复说道:“一个十分伟大的女人!”
思嘉看见他这副神情,仿佛背上泼来了一桶冷水,顿觉浑身都颤抖起来,以致刚才那一腔的热情和希望立刻飞散到九霄云外。她并不能十分了解瑞德当时的感想,但是她体会得出瑞德是因失去一个十分伟大的女人而感到凄凉,就不由得自己也起一种凄凉之感了。
一会儿之后,瑞德的眼光又回到她身上来,他的声音就变了一个样子——变成了轻松而冷漠。
“她现在死了。你是可以称心如意了,是不是?”
“哦,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她一面嚷着,眼里就禁不住迸出眼泪来,“你是知道我多么爱她的!”
“不,我不能说我知道。如果你终于能知道她的好处,能不把她当做一个穷白人看待,那倒真是出于意料了。”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当然,我是知道她的好处的。你才不知道呢,你总不能像我这样知道得清楚。你这种人是不能了解她的——不能知道她多么的——”
“真的吗?不见得吧。”
“她是除了她自己之外人人都顾念到的——你知道什么?她临终的时候还提到你呢!”
他朝转身来抓住了她的手腕,眼里闪出一种真正的感情。
“她说什么来的?”
“哦,现在不必去说它,瑞德。”
“告诉我。”
他的声音还是冷漠的,但是他把她的手腕捏得非常痛。她之所以不愿马上说出来,因为她预备要对瑞德十分郑重地表示自己的爱,若把这话先说出,那就要给媚兰抢了功,显不出自己的诚意来了。但是她吃不住手腕上的痛,不由得她不说出来。
“她说——她说——‘你对白船长要好些,他是十分爱你的。’”
他对她瞪了一眼,放下了她的手腕。他的眼皮垂下了,脸上只剩一片黑暗的空白。突然,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掀开了窗帘,向外面凝神看着,仿佛窗外除了浓雾之外没有什么东西可看一般。
“别的还说什么吗?”他并不朝转头来问。
“她要我照看小玻,我说我一定把他当我自己的孩子看待。”
“还有呢?”
“她又说到——希礼——她要我对希礼也得照顾。”
他默然,然后轻轻地一笑。
“前妻应允过了,事情就方便多了,是不是?”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旋转身子来,她看见他面上丝毫不带玩笑的意思,便不由得大吃一惊。同时,他又并没有显出多大的兴味,仿佛一个人在看一场不很有趣的喜剧,已经看到最后一幕了。
“我想我的意思是十分明白的。媚兰小姐是死了,你是显见得要跟我离婚的,而且你本来就没有多大名誉留下来,不见得对于离婚这事还会有什么顾虑。你又留下没有几多的宗教,教堂方面也可置之不理了。那么,你这已经做了许久的希礼的梦,就要得到媚兰小姐的祝福而成事实了。”
“离婚?”她大声喊道,“哦,不会的!不会的!”说着,她就一下跳起来,跑上去抓住瑞德的臂膀。“哦,你是完全弄错了!错得非常厉害了!我不要离婚——我——”说到这里,她再找不出话来,只得突然地中断。
他托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向着灯光,对她的眼睛看了许久许久。她也对他看着,把整个的心都提到眼睛里来,嘴唇颤抖着要想说话。但是她仓促之间竟找不出话来,因为她只顾在他脸上找寻他的情绪反应了。她以为他现在一定可以明白她的心迹,脸上立刻就会露出希望和快乐的光来了,谁知她所能够发现的,仍旧是那么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平板空白的黑脸。随后,他就放下她的手,旋转身,仍旧到他椅子上去坐着,低下头,只把眼睛抬起一点来对她漠然地看着。
她也跟了他过去,双手痉挛着,直立在他面前。
“你错了,”她重新找出话来说,“瑞德,刚才我一经觉悟过来之后,就一路跑步回家跟你来讲了。哦,亲爱的,我——”
“我看你是疲倦了,”他仍旧看着她说,“你不如去睡吧。”
“可是我必须要对你讲讲明白!”
“思嘉,”他呆板地说,“我不要听——什么都不要听。”
“可是你还没有知道我要讲什么呢!”
“哦,宝贝儿,你要讲的话语已经明明白白写在你脸上了。你不知因了什么事,或是什么人,已经忽然觉悟过来,觉悟你的那位卫先生是一种死海里的果子,你连嚼也嚼他不动。同时,你又不知怎么一来,忽然觉得我对于你具有一种新魔力,认为可以要得了,”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这是用不着说的。”
思嘉见他一语道破自己的心事,不由得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的心事被他觑破不是头一回了,但是这回情形有些儿不同。往常她被他道破心事的时候,总要觉得恼恨的,这回虽然也不免先吃一惊,但是仔细一想倒是巴不得如此。因为他既然知道了她的真情,她的工作就容易得多了,这是用不着说的!他因她对他疏忽久了,心里自然难过,骤然之间自然不能相信她的转变的。但这只消以后待他好些就成了,只消多巴结他一点,使他相信她真的爱他就成了。而这工作是多么有趣的啊!
“亲爱的,我现在什么话都要对你讲了呢,”她一面说,一面将手放在他椅子的靠手上,弯下身去对着他,“我一直都是大错特错的,我简直是个大傻子——”
“思嘉,请你不要说了吧。你大可不必对我这么卑躬屈膝,这是我受不了的。请你替我们稍稍留一点尊严,也算我们不枉结婚这一场。现在这最后一幕是大可省的。”
思嘉突然挺起身子来。这最后一幕?怎么叫最后一幕!怎么是最后了?现在还是他们的第一幕呢,还是他们的开头呢。
“可是我仍旧要告诉你的,”她急忙追着说,仿佛怕他要伸手来扪她的嘴一般,“哦,瑞德,我实在是非常爱你,达灵!我一定是已经爱你许多年的了,可是我太笨,自己一直都没有知道。哦,瑞德,你必须要相信我!”
他对她看了许久许久,仿佛要看透她的心一般。她看见他的神气也像有些儿相信,可是不像有多大兴趣。哦,难道他这时候还要这么卑鄙吗?难道他要借此机会报复她,将她磨难一番吗?
“哦,我是相信你的,”他末了说道,“可是卫希礼怎么办呢?”
“希礼!”她一面说着,一面做了个表示不耐烦的手势,“我——我不相信自己这许多年来是关心他的。这不过是——嗯,不过是我从小以来的一种癖性罢了。我如果早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那我莫说是关心,连睬也不会睬他的。他是这么一个委靡不振的可怜虫。不管他满嘴讲的是诚实、名誉以及——”
“不,”瑞德说,“如果你一定要看清他是怎样一个人,你就不能用偏见。他本来是一个上等人,不幸落入一个陌生的世界里了,可是他还用着那个旧世界里的规则,在新世界里拼命地挣扎。”
“哦,瑞德,我们不要讲他了!他现在还有什么关系呢?你难道不乐意知道——我是说,我现在已经——”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刚巧接触着了她,使她突然觉得难为情起来,仿佛女孩子初次碰到了情人似的。她巴不得他马上给她伸出两条臂膀,让她可以一倒倒进他怀中,将头伏在他胸口上,免得这样面对面地说话儿羞答答。但是她将他仔细一看,方才看出他并不是故意将她磨难。他的神气非常之萧索,仿佛她的无论什么话语都不能打动他了。
“乐意吗?”他说,“从前我若听见你说这样的话,就要乐得连忙感谢上帝了。可是现在,你这种话已经是没有关系了。”
“没有关系?你这是什么话呀?当然是有关系的。瑞德,你是关心我的,是不是?你一定是关心的,媚兰说你关心的。”
“嗯,照她所知道的说,她是不错的。可是,思嘉,你也曾想到过没有,就是最最坚固的爱也可以磨没的嘛!”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她的嘴巴成了一个滚圆的“O”。
“我的爱就已磨没了,”他继续说,“被卫希礼磨没了,被你那种一味固执的脾气磨没了,因为你固执得像一头猛犬,无论什么东西不弄到手决不罢休的。……我的就已磨没了。”
“不过爱是不能磨没的!”
“那么你对希礼的爱怎么会磨没的呢?”
“我是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希礼的呀!”
“那么你也真算扮演得像了——一直扮演到今天晚上。不过,思嘉,我并不是责备你。我责备你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所以你尽可以无须防卫,也无须解释。如果你肯静静地听我几分钟,不来打断我的话,我就可以把我的意思对你说明。其实呢,我看也已无须解释了。事情已经明明白白放在这里了。”
她重新坐下来,让那刺眼的煤气灯光落在自己雪白惶惑的脸上。她看着他的眼睛,静听着他的说话。他的说话是正正经经的,并没有诙谐,也没有讥讽,也没有哑谜。他用这种态度和她说话,现在是破题儿第一遭。
“你有没有想起过,我对于你的爱是已经达到一个男人所能爱的限度了呢?你有没有想起过,我还没有得到你之先,就已爱你爱了好几年了呢?在战争期间,我曾屡次故意避开你,希望可以把你忘记了,可是我不能忘记你,因而每次去了都仍不得不回来。停战以后,我因要回来找你,竟至甘冒被捕的危险。谁知你竟那么匆匆忙忙地跟甘扶澜结了婚了。从此我对甘扶澜妒忌之极,假如他那一次没有死,我说不定是要把他杀死的。不过我心里虽然爱你,我可不能让你知道,因为,思嘉,我知道你对于爱你的人是非常残酷的。你会利用他的爱,将它当做一条鞭子,擎到他头上去威胁他的。”
思嘉听了他这一番话,觉得其中只有他爱她这点事实是有意义的。同时,她又听出他声音里微微含有一点热情的反响,因而她重新感到快乐和兴奋了。于是她息心静气,坐在那里继续地听着,等着。
“当我跟你结婚的时候,我知道你是不爱我的。因为我知道你仍旧没有忘记希礼。但是当时我痴心得很,总以为我有法子可使你回心转意。因而我不怕你笑,一直都在照护你、巴结你,让你什么事情都能够如愿以偿。直至跟你结了婚,我也一切都纵容你,跟后来纵容美蓝一样,总希望你能够快乐。因为,思嘉,我是知道你一直都在奋斗的,知道你吃过苦的,谁都不能像我知道得清楚,所以我希望你从此安安逸逸过日子,不必再像从前那么拼命。我又一直要你游戏,像个小孩子一般游戏,而你也确实还是一个小孩子,一个勇敢而倔强的小孩子。要不然的话,你决不会这样顽固而无感觉的。”
他的声音是平静的、疲倦的,但是其中具有某一种质地,以致惹起思嘉一个隐隐约约的记忆来。她从前也曾听见过这样一种声音,而且也在同是这样一个紧要关头听见的。但到底是哪里听见的呢?只记得那个声音也像这样没有感情的,没有希望的。
哦,是了,是了,这就是希礼那年冬天在陶乐果园里跟她说话的那种声音。当时她听见希礼的话,虽然似懂非懂,却不由得打起寒噤来,现在她听见瑞德这种说话的声音,也禁不住自己一颗心往下沉落。她明明知道瑞德这话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可怕,但是他的声音和他的态度却使她立刻惴惴不安起来,而觉得方才那一腔的快乐和兴奋未免过早了。她在朦朦胧胧之中知道事情有些儿不妙——大大地不妙,却又说不出究竟不妙在哪里。因而她只得仍旧尖着耳朵往下听,希望他的下文终可以使她释然。
“至于我跟你两个人,那是真可算得铢两悉称的。因为你这个人残忍、贪婪而冷酷,跟我自己一样,所以除了我之外,谁要知道了你这种性情,就决不能爱你了。当时我就因为你的性情跟我相像而爱你。至于你跟希礼的事情,我虽然明明知道,却总以为你会慢慢把他淡下去。哪里知道,”他耸了耸肩头,“我用尽了百计千方,竟是一样都不能奏效!然而我仍旧非常爱你。而且只要你容我的话,我是会把你爱得非常温柔非常体贴的。但是我不能让你知道,因为你如果知道了,你就要当我懦弱,而利用我的爱来欺侮我了。然而那个希礼仍旧无时无刻不在你心上。这就把我气得发疯了。吃饭时和你对面坐着,你总巴不得我位子上坐的是希礼,叫我坐在那里还有什么意思呢?晚上枕着你睡觉,你总巴不得——嗯,现在我已觉得丝毫没有关系了。可是当初这种情形确实使我非常伤心的,我真不懂为什么。因此我就不得不到贝儿那里去找安慰了。因为贝儿虽是一个不识字的妓女,她却能够诚心诚意地爱我,诚心诚意地体贴我,这就使我的虚荣心得到一些安慰。至于你,亲爱的,你是从来不大能够安慰人的呢。”
“我,瑞德……”思嘉听见贝儿的名字,觉得非常难受,便忍不住要插嘴进来,但是瑞德摆摆手将她截住,她就只得不响了。
“至于那天晚上我把你抱上楼去,第二天早上我就简直不敢见你的面了,因为我怕你并不爱我,那我不要觉得难为情吗?我不要被你笑煞吗?所以我只得不等你醒来就溜出去喝酒去了。等到我回家的时候,我还是觉得羞答答的,那时你只要跑到楼梯上来接我一下,只要给我一点儿的表示,我就会伏到地上去亲你的脚了。但是你不来。”
“哦,可是瑞德,那时我实在是要你的,可是你难说话得很呢!我那时候的的确确是要你的!我想——是的,那时我已一定知道自己爱你了。希礼呢——自从那一回以后,我就对于希礼不大高兴了,可是你那时候那么难说话,所以我——”
“哦,好吧,”他说,“我们好像走上岔路了,是不是?可是现在也没有关系了。我不过顺便跟你谈谈,免得你疑心不决。后来你害病,我知道是我的不好,因而一直候在你房门外,希望你叫我一声,可是你始终不叫我,我这才觉得自己痴心,觉得指望完全断绝了。”
他停了一停,将眼睛看过了她,看到另外一件东西上,这种看法是希礼常常有的。但是他看的那件东西她却看不见,因而她只得默默无言地盯牢他面上看。
“但是那时我还有一个美蓝,觉得指望还没有完全断绝。我把美蓝当做你,当你又回复到那个不曾经过战争和贫穷的小女孩子时代了。因为她本来非常像你,像你那样执拗、那样勇敢、那样有兴、那样高傲,而她可以容我疼爱她、纵容她——正如我想疼爱你、纵容你一样。可是她有一点不像你——她是爱我的。我能将你所不要的爱拿去给她,就自认为福气了。……然而她去了,她把一切指望都带了去了。”
思嘉听到这里,突然觉得他可怜起来,以至于完全忘记自己的忧愁和恐惧。从前她每逢可怜人家的时候,可怜里面总要带几分鄙薄的意思,这回她却丝毫不带鄙薄,实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真正地了解别人。瑞德不肯向人承认自己的爱,是因怕碰别人的钉子,这种狡黠而又傲慢的心理,是她完全能够了解的,因为她自己也是这样。
“哦,达灵,”说着,她将身子凑上前,希望他伸手来将自己一把搂到怀里去,“达灵,我实在对你不起,可是往后一切我都会补报你!现在我们已经彼此谅解了,以后你一定会快乐了,而且——瑞德——你看着我吧,瑞德!孩——孩子我们可以养过的——不要像美蓝,可是——”
“谢谢你,不了,”他说,仿佛像别人请他吃面包他推辞一般,“我不愿把我的心来作第三次冒险了。”
“瑞德,你不要说这种话吧!哦,我怎样才能使你了解呢?我已经对你说过我很对你不起了。”
“嗨,达灵,你简直是一个小孩子。你以为说了一声‘对不起’,就可以把这许多年的错误都纠正过来、这许多次的创伤都拔了毒吗?……你拿我的手帕去吧,思嘉。我从来没有看见你碰到危难关头曾经需要过手帕。”
她接过手帕,擤了擤鼻子,坐下了。因为看这样子,他是不见得会把她搂进怀里去的了。她现在已经有些明白,他刚才说的一切关于爱她的话都是没有意义的。他不过是在叙述一些过去已久的陈迹,而他对于这些陈迹仿佛觉得丝毫无可怀恋了,这就使她禁不住心惊肉跳。然后他像很亲爱地将她看了看,眼光之中露出一种沉思的神气。
“你今年到底多大了,亲爱的?你是从来都不肯告诉我的。”
“二十八。”她拿手帕扪着嘴,很含糊地说。
“这也算不得很大的年纪。像你这点年纪就已曾获得了整个世界而失去了自己的灵魂,也就够使人佩服的了,是不是?可是你不要怕。我说你失去灵魂,并不是说你因跟希礼的事情就要落到地狱里去。我不过是一种譬喻的说法罢了。因为自从我认识你的时候起,你一直都要着两件东西。一件是希礼,还有一件就是要有很多很多的钱,以便你可以吩咐整个世界都到地狱里去。现在你的钱是足够了,对于整个世界也已可以扬眉吐气了,希礼也可以到手了,只要你要他的话。然而现在你又觉得不够起来了。”
思嘉听了这话,就觉得害怕起来,但并不怕地狱。她心里在想:“其实我的灵魂是瑞德,我现在要失去他了。如果我失去了他,那就一切事情都要没有意味了。无论是朋友,是金钱,是什么,都要没有意味了。我只要能够保留他,哪怕要我再穷下去也是情愿的。就是要我挨饥受冻也是情愿的。哦,他刚才说的话语不会是认真的吧——决不会是认真的吧!”
她于是擦擦眼睛,万分着急地说道:
“哦,瑞德,你既是向来都这样爱我,现在总该还替我留点情分的吧!”
“我向来爱你,现在只剩下两件东西了,这两件东西都是你平时最恨最恨的——一件是怜悯,一件是一种奇怪的好意。”
“怜悯吗?好意吗?哦,我的天!”她绝望地想道。偏偏这两件东西是她顶顶受不了的。因为她平日对于任何人怀着这两种感情的时候,总都要带一点鄙视在里面。现在他也鄙视她了吗?除了这两件以外,别的什么东西她都情愿的。哪怕是战争期间那样冷淡她,哪怕是那天晚上喝醉以后那样玩弄她,哪怕是将她骂,哪怕是将她打,她一切都可忍受,唯有这两件东西她最最不能忍受。然而那时瑞德脸上明明写着一种疏远的好意,此外什么表情都没有了。
“那么——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已经把你的爱毁坏了吗?——是说你现在不能再爱我了吗?”
“不错。”
“可是,”她仍旧固执地说,仿佛一个倔强的小孩子,以为只要把自己的欲望陈述出来,就可以达到那欲望似的,“可是我爱你!”
“那就是你的不幸了。”
她急忙抬起头,看看他这话里是否含有玩笑的意思,结果是没有。他说的是一个事实。但是她不愿意相信这事实,也不能够相信这事实。她又朝他看了看,眼睛里面燃着浓烈的固执,嘴角旁边显出万分的倔强,活像她的父亲郝嘉乐。
“你不要做傻子,瑞德!我是会——”
他假装着惊吓的样子,突然举起一只手来,又把眉毛耸成两个新月形,显出他那拿手好戏的嘲讽。
“哦,思嘉,请你不要拿出这副倔强面孔给我看吧!我真把你吓坏了。你是打算拿出平时威胁希礼的那种手段来威胁我吧?那我就得替我藏书室里的花瓶担忧了。可是,思嘉,你要明白,我并不是希礼,我是你威胁不倒的。而且我也马上要走了。”
她来不及咬牙齿,就把嘴唇皮吓得大抖特抖起来了。哦,走是走不得的呢!他走了叫她怎么活得下去呢?她身边的人已经走光了,瑞德不能再走了。但是她怎么留得他住呢?他的心已经冰冷了,他的话也冰冷了,她是无计可施了。
“我是要走了。你从美立塔刚回来的时候,我就要告诉你的。”
“你是永远离开我了吗?”
“请你不要装得像演戏一样,思嘉。这被弃女人的一角,你是不配扮演的。难道你是不要离婚或至少离居的吗?那么,好吧,我是会常常回来陪你谈天的。”
“呸,谈你妈的天!”她凶狠地嚷道,“我要的是你,你带我一起走吧。”
“不。”他说,他的声音显出了决绝。霎时之间,她竟想跟小孩子一般大声哭起来,或竟滚到地上去大叫大闹大顿脚。但是她究竟还留有几分自尊心,还具备几分常识,因而就立刻控制住了。她自忖道:“我要是一哭,他一定只对我笑笑,或只光拿眼睛看着我。我决然不能吵闹,我决然不能哀求。我决然不能使他轻视我。即使他已经不爱我,我也至少应该使他尊重我。”
于是她将头一翘,强作镇静地问他。
“你要到哪里去呢?”
他回答时微微露出一点称许的神色。
“也许到英国——也许到巴黎。又也许回到查尔斯顿去跟我的亲人和解。”
“你是恨查尔斯顿人的。我常常听见你笑他们,并且——”
他耸了耸肩头。
“我现在还是笑他们。可是我的流浪生活已经到了尽头了,思嘉。我今年已经四十五,一个人到这样年龄,对于青年时轻易抛弃的那些东西已经都知道珍惜了——例如家族的观念、名誉、安稳等等。不过我并不是要改悔,我对于自己做过的事情从来不会懊悔的。我觉得过去的日子实在也未尝不好,不过现在渐渐觉得乏味了,我要换换口味了。我所要改换的虽然不过是一些小节,但是我至少要学一学旧时代的那种绅士的风度。我知道这种幽闲风度是有特别滋味的,我现在要尝它一尝了。”
思嘉便又记起那天陶乐果园里的情景来,觉得瑞德现在的神情和当时希礼的神情一模一样。又仿佛瑞德的这番说话就是希礼当时说过的话儿。于是她把希礼那天所说的一些片段不自觉地像鹦哥儿一般念了出来:“这有一种光彩——一种完美,一种像希腊艺术一般的对称。”
瑞德听见了深为诧异,眼中不觉露出光彩来,便问她道:“你这几句话是哪里听来的?我也正是这个意思。”
“这是从前他——希礼说过的。”
他耸了耸肩,眼中的光彩顿时消失。
“哦,仍旧还是希礼!”说了他就默然,过了一会才又继续道,“思嘉,等你到了四十五岁的时候,你也许会懂得我的意思,也许也会讨厌现在这种假冒的斯文、这种恶劣的腔调、这种廉价的情绪了。不过究竟会不会如此,我仍旧还有些怀疑。我恐怕你是到死都要专讲虚荣不求实际的。不过我反正活不到那个时候去,我是不会看见你的。我也没有意思要看见,我觉得毫无兴趣了。现在我要到那些旧城市、旧乡村里去搜寻,因为那些地方一定还残存着一些旧时代的形迹。现在我颇有点伤感性。我觉得亚特兰大这个地方太时髦,有些不合我的胃口了。”
“得了,得了。”她突然地说。其实瑞德的话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她觉得他那种冷冰冰的腔调再也忍受不住了。
他也就停下来,很觉诧异地对她看了看。
“好了,那么你是懂得我的意思了,是不是?”他一面问着,一面就站了起来。
思嘉急了,连忙向他伸出两只手,手掌朝上,做出一种恳切哀求的姿势。
“不,”她喊道,“我不懂,我就只知道你不爱我了,你要走了。可是,哦,达灵,你若走了叫我怎么办呢?”
一时之间,他委决不下对她说个谎好呢,或是对她说实话的好。然后他耸了耸肩头。
“思嘉,你要知道,我这个人向来不耐烦把破布补缀起来当一件新衣服看待的。破的总是破的了,不论你补缀得怎么好法,我一辈子都要看见那些补丁的。假使我年纪轻了几岁——”他叹了一口气,“但是我现在快老了,不会再那么痴了,不愿再是那么自己哄自己,不愿那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品尝幻灭之苦了。就是现在,我也不愿意对你说谎。你以后的一切行动,我是巴不得自己能够继续关心的,然而我不能。”
他稍稍抽了一口气,然后轻快而温柔地继续道:
“亲爱的,我是一概不来管账了。”
她默默看着他走上楼梯去,只觉自己喉咙口梗着一块辛酸,几乎要把她闷煞。直至他的脚步声从楼上穿堂里渐渐消失而去,她就觉得世上万般皆空了。她现在已经明白,他那冷静脑子所下的判决,已经不是任何的感情和理性所能挽回了,她现在已经明白,他刚才的话虽然轻描淡写,却是说一句算一句的了。她所以知道这样,因为她已经意识出他身上那种坚卓而不可拔的质地来了——这种质地正是她这许多年来求之于希礼身上而不可得的。
总之,她对于他们两个始终都不曾了解,因而她把他们两个统统失掉了。现在她才仿佛有点儿明白,假如她曾经了解希礼,她就始终不会爱他;假如她曾经了解瑞德,她就始终不会失掉他。于是她不免疑惑起来,究竟自己对于世界上的人有没有一个是真正了解的呢?
这时她心里只有一种麻木的感觉,而她根据自己长久的经验,知道这种麻木感觉是马上就要变成剧痛的。譬如我们的皮肉,当医生动刀之时,只觉麻木不觉痛,但是一会儿之后就要剧痛起来。
于是她又运用她那惯用的符咒,对自己狠狠暗咒道:“我现在不去想它。我若再想就要发狂了。我等明天再想吧。”
“可是,”她的心摆脱了这个符咒而开始剧痛起来,便在里面大喊道,“我决不能让他走!事情一定还有办法的!”
“我现在不去想它,”她又自解自慰地大声喊道,“我要——怎么,明天我要回陶乐去了呢。”这么一想,她的精神就稍稍提起一点来。
从前有一次,她曾为了恐惧和失败而回陶乐,在陶乐的安稳门墙里将息了几天。结果,果然强壮起来,后来果然打了个胜仗。现在她若回到陶乐去一趟,将来一定也能打胜仗。怎么打法呢?她并不知道,现在她也不愿去想它。她现在所需要的,就是一个可以容她畅快呼吸的空间,使她可以静静地痛定思痛,静静地舔着创伤,静静地筹划反攻的良策。她一想到了陶乐,就像有一只阴凉的手来抚摸她的焦灼的心房。她仿佛看见那几堵白粉的围墙,掩映在那正在转红的秋叶里,在那里招呼她了;仿佛看见那一片幽静的乡野黄昏,像一个黑衣教士一般,在那里迎候她了;仿佛那一簇簇棉花叶上的晶莹露珠在她脚下了,那一丛丛郁郁的苍松在她前面了。
她想象起了这么一幅优美的画图,顿时仿佛吃下一服清凉散,心里就觉宽松了许多。她于是索性把陶乐所有的节目一一怀想起来——那古柏森森的夹道,那茉莉芳馥的花香,那一片碧绿的草地,那白花点缀的围墙……还有嬷嬷也在那里呢!她突然想起要嬷嬷来了,又跟做小女孩子时候一般了——她要嬷嬷那个广阔的胸膛让她做枕头,她要嬷嬷那双树桩一般的手给她捋头发。嬷嬷是她跟旧时代联系的唯一链节了。
她这族类本来不知失败的,哪怕是失败在等着他们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的。这时,她就怀抱着这种精神将头翘了翘。她知道自己一定能够把瑞德重新拉回来,她只要对于哪一个男人有了心,她是从来不会拿不到手的。
“我等明天回陶乐去再想吧。那时我就能够忍受了。明天,我想一定有法子可以把他拉回来。无论如何,明天总已换了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