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八六六年一月里一个寒冷的下午,思嘉在那办事室里写着一封给白蝶姑妈的信。这样的信她至少已经写了十封了,说的总是她跟媚兰、希礼不能到亚特兰大去和她做伴的理由。她手里在写,心里却十分不耐烦,因为她知道白蝶姑妈不会把她的信看完的,她只看开头的几行,便马上会放下,又重新写一封信来,信里仍旧说着“我独个人住在这里害怕呀”之类的话。

  她觉得手冷,只得放下笔搓了一会儿。她的脚用棉花胎包垫着,但依然冻得发麻。她的鞋子后跟已经磨穿了,现在拿一片破地毯垫补在那里。她记起了那天早晨慧儿带了那匹马到琼斯博罗上蹄铁去了,于是她心里觉得好笑——马掌坏了便有人给它去换,人的鞋子坏了倒该打赤脚了!

  她又拿起笔来写,但一听到慧儿打后门口走进来,便又重新放下了。她听见他那木腿儿噗地噗地跛进了穿堂,跛到办事室门口才停住。她等着他进去,等了一会儿没动静,便叫了他一声。他这才进来,只见他一双耳朵已冻得绯红,微红色的头发乱蓬蓬的,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嘴上带着一个幽默的微笑。

  “思嘉小姐,”他问道,“现在你家里到底还放着多少钱?”

  “你是打算跟我结婚而来盘问我的家私吗,慧儿?”她带着点反诘的语气问他道。

  “不,小姐。可是我要知道知道。”

  她带着询问的神气瞠视着他,她看慧儿的面色并不十分正经。他原是一向都不怎么正经的,但是她已经看出事情出了什么岔儿了。

  “我还有十块金洋,”她说,“那个北佬的钱就剩这点了。”

  “嗯,小姐,那是不够的。”

  “不够什么?”

  “不够纳税。”他一面回答,一面向火炉旁边蹲下去烘手。

  “纳税?”思嘉重复一遍道,“怎么?慧儿!我们已经纳过税了呀。”

  “是的,小姐。但是他们说你纳的还不够,这是今天我在琼斯博罗听说的。”

  “可是,慧儿,我不懂。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思嘉小姐,我也知道你心烦,有些事情可以不对你说的我就不说了,可是这件事情不能不对你明说。他们说你该补缴的税,数目还差得很远。他们把陶乐的税额定得特别高,比这区里任何地方都要高得多。”

  “但是我们已经缴过了一次,他们总不能要我们再缴一次吧!”

  “思嘉小姐,你近来是不常到琼斯博罗去了,但是不去也好,近来那个地方已经不是女人去的地方了。如果你多去几回的话,你就会知道那个地方近来有许多小畜生、共和党和提包党在那里活动,他们那种行为简直要把你气得跳起来。此外还有许多刚被解放的黑人,他们在街上走起路来,骄傲得昂头天外,叫我们白人简直无地可以自容,而且——”

  “不过这一班人跟我们的纳税有什么相干呢?”

  “就是这个话了,思嘉小姐。也不知是哪一个流氓,把陶乐的税额报得非常高,仿佛这里每年竟可以收得一千包棉花似的。我一听到这消息,就故意跑到那些酒吧间里去鬼混一阵,希望能在人家的闲谈里探听到一点真相。据我探听的结果,似乎有人看中了陶乐这个庄子,所以特别把这里的税额提高,等你缴不出这笔税款,就可以由公家收去拍卖。而且大家都知道你是一定缴不出这笔税款的。至于谁看中了这个地方呢,我还没有探听到确信。不过我看样子大概就是跟嘉菱小姐结婚的那个什而登,因为我跟他提起这事的时候,他便对我来了一阵奸笑。”

  慧儿说完话,往沙发上坐了下去,挼着他那一段残余的腿子。天气冷得很,而且底下那半截木头又镶得不好,因而发痛。思嘉一时找不出话来说,只是愣愣地对他看着。他报告的这个消息简直是生死攸关的,但是他的态度还是那么的随随便便。公家要拿去拍卖吗?那么叫他们大家到哪里去呢?要把陶乐拿去做别人的财产吗?哦,没有这回事的,这是不可思议的!

  近来思嘉专心一意从事陶乐的生产,因而对于外界的事情一点都不去注意了。她家里现在已有慧儿跟希礼两个男人,对于琼斯博罗和费耶特维尔那边的事情有他们会去对付,她就可以一直不离开陶乐。有时吃了饭之后,慧儿跟希礼讨论起家务事情以及陶乐复兴的计划来,她也不大愿意去听,正如从前不愿意去听父亲谈论战争一般。

  不过刚才慧儿提到小畜生,那是她也听到过的,就是一班加入共和党去谋利的南方败类。提包党她也知道,就是那班像蝗虫似的到南方来吸血的北方浪人,他们的全部财产都在一个提包里。就是那个所谓自由人局,她也曾经有过一些不愉快的经验。她也听见过新近被解放的黑人如何如何骄傲的传说。不过那种传说她到现在还不大相信,因为她自己还没有见过这样的黑人。

  有许多事情是慧儿跟希礼通同好了瞒住她的。其实现在复兴期间的种种残酷,比起战争期间还要厉害,不过他们两个谈话的时候,总把那些比较可怕的情形故意避去了不说。而且即使思嘉听见了,也是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的。

  她也曾听见希礼说起南方是被他们当做征服地的了,又说那些征服者的主要政策就是要对南方人施行报复。但是这一种报告对于思嘉一点儿没有意义,她总以为政治是男人家的事。她又听见慧儿说,北方人是无论如何不让南方人抬头的了。思嘉却以为这也是他们男人家白担心事。在她个人说,北佬从来不曾打过她一下,现在不见得就会打她的。现在她就只知道工作最要紧,北佬政府怎么样,去管他妈的!无论如何,战争总已停止了。

  思嘉却不知道一切法律都已变过了,正当的工作已经不能获得正当的报酬了。现在佐治亚州实际已经在戒严法支配之下,北佬的驻军到处都是,自由人局把全权拿在手中,他们照着他们自己的便利制定一切法律。

  这个自由人局是由联邦政府组织的,目的在于管理一切新被解放的黑奴,因而把各庄的黑奴成千成千地吸收到乡村里和城市里去。那些黑奴如果一时找不到工作,就由局里养活他们,并且教坏了他们的心,叫他们对于从前的主人施行报复。现在本地的分局就是由陶乐从前的总监工魏忠负责的,嘉菱的丈夫什而登做他的副手。他们两个就极力在外边散布谣言,说南方人跟民主党正在等候机会,要把所有的黑人重新收回去做奴隶,又说黑人要避免这种命运,就唯有去求得自由人局和共和党的保护。

  他们又对黑人宣传,说黑人跟白人本来就没有什么两样,不久之后黑人跟白人就可以通婚了,而且他们旧主人的土地不久也就要拿出来均分,每个黑人都可以分到四十亩地,还有一匹骡子。此外,他们又用种种方法挑拨黑人的感情,宣传白人待他们如何如何残酷。因此,这个向来以奴主感情融洽著名的地方,也逐渐形成一种彼此猜忌的状态了。

  这个自由人局背后有北佬的军队做后盾,并且被征服地居民的一切行为都要受军法的统治了。谁要碰一碰那个局里的人员,就有立刻被拘的危险。学校里、卫生局里,都已施行了军法,直至于平常人衣服上用的纽扣,以及商品的买卖,任何东西的交易,也无不受着军法的支配。因此思嘉无论卖出什么去,或是买进什么来,魏忠和什而登都有权力加以干涉,而且可以随他们任意标定价格。

  幸而思嘉本人对于这两个人很少接触,因为慧儿劝她专心经营庄子上的事情,把对外的一切都交给他去管。他对人向来心平气和,因而有许多麻烦问题都给他平平安安解决了,解决之后他也不去跟思嘉说。的确,慧儿的外交手段是很可以对付一班提包党跟北佬的。但是现在起来了这么一个大问题,他就不敢自作主张了。这一笔税款数目太大,而且对陶乐是生死攸关的,他不能不让思嘉知道,而且必须立刻就知道。

  当时思嘉听见了这事,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哦,这些天杀的北佬!”她嚷道,“他们吃瘪了我们,叫我们做了叫花子,难道心里还不满足,再要放些流氓出来跟我们捣乱吗?哦,慧儿,我总以为战争停止了以后,就可以没有麻烦了呢!”

  “哦,不是的,”慧儿抬起了一张消瘦的面孔,瞪了她一眼说,“我们的麻烦刚刚开头呢!”

  “他们到底要我们再缴多少税款呢?”

  “三百块钱。”

  思嘉听见了这个数目,便吓呆了。三百块钱!这在她现在简直无异是三百万呢!

  “怎么,怎么?那么我们无论如何是得筹起三百块钱来了?”

  “是的,不过这也不容易吧。”

  “哦,不过,慧儿!他们是不能把陶乐拿去卖的,为什么呢——”

  他那温和暗淡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种憎恨和惨苦的神情,这是思嘉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他们不能吗?怎么不能呢?他们是存心要卖掉你的!思嘉小姐,你要知道,现在我们这个地方简直变成地狱了。他们那些提包党和小畜生人人都可以选举,我们的民主党便大部分不能选举。照他们的规定,凡是民主党人在一八六五年征收册上税额超过三千元的,都没有权利选举。那么像你的爸爸,以及汤家、莫家、方家,都没有选举权了。他们又规定,凡是这次战争在联盟军里当过少校以上军官的,都不能选举。我想本州里面这种军官特别多,就都被剥夺了选举权了。又规定凡在联盟州政府里充当过官吏的,小至录事,大至裁判官,都不能选举!那么简直一网打尽了。事实上是,凡在战争以前稍有一点身份的人,稍有一点财产的人,稍有一点声望的人,都被剥夺选举权了,而且即使是有选举权的人,也要先去对他们做那种表示真心屈服的宣誓!所以我,嗨,我倒是可以选举的,只要我肯去对他们宣誓。因为我在一八六五年的征收册上并没有超过三千元的税额,我也不曾当过少校,也不是有声望的人。我可不愿意去对他们宣誓,我厌恶那些北佬的行为。我宁可一辈子没有选举权,也不愿做这卑鄙龌龊的事。可是像什而登那班家伙,像魏忠那样的流氓,像施家、麦家那样下流的白人,他们都会去宣誓,也就都能选举了。现在他们一朝权在手,什么事不能干呢?他们即使要把你家的税额再增加十倍二十倍,你也奈何他们不得。现在是黑人杀了白人也不算犯罪的了,甚至于——”讲到这里他停止了,同时他跟思嘉都记起了洛夫乔伊一个白种女人被黑人强奸的事来……“现在黑人什么事都能干,就因有自由人局和军队拿着枪给他们做后盾的缘故,至于我们,我们既不能选举,还有什么办法呢!”

  “选举!”她嚷道,“啊呀我的天!我们的事儿跟选举有什么相干呢,慧儿?我们现在是讲税款的事呀。……慧儿,我想陶乐这个庄子是大家都知道的。现在我们要筹这笔款子,我想把这庄子去抵押一下也就可以够了。”

  “思嘉小姐,我看你这个人并不是一个傻子,但是有时候说起话来简直跟傻子一样。你想想看,你想拿这庄子向谁去抵押?谁有这许多钱借给你?而且除了他们提包党之外,还有谁转你这个陶乐的念头呢?人家自己都有地,人家的地也都像你的陶乐这么不稳当,谁还肯再要你的地做抵押呢?”

  “那么我还有从那北佬身上拿来的钻石耳坠子,我们可以拿去卖掉的。”

  “思嘉小姐,你想邻近地方谁有钱买钻石耳坠子?人家连买肉的钱都没有了,谁还买得起首饰?老实告诉你吧,你现在还有十块金洋,已经要算是首富了呢!”

  接着是一个沉默。这时思嘉心里的感觉就仿佛是拿头在碰石壁一般。她已经碰过了不少石壁,但都没有这一次来得硬。

  “我们到底怎么办呢,思嘉小姐?”

  “我不晓得。”她茫然地说,仿佛她已经不愿去管这个问题似的。她现在忽然觉得疲倦起来,疲倦到腰都发酸了。她想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工作,这样奋斗,这样折磨着自己呢?而且为什么每一次奋斗的结果又总是失败呢!

  “我也不晓得怎么办好,”她说,“可是你千万不要让爸爸知道,他要发愁的。”

  “那当然。”

  “你对别人说起过吗?”

  “没有,我刚才就是来找你的。”

  是的,不错,她心里想,谁要有不好的消息,总是第一个来找她的,但是她实在觉得疲倦了。

  “卫先生在哪里?也许他有办法的。”

  慧儿将她瞪了一眼,就像希礼刚刚回家那一天的样子,思嘉觉得他是什么事情都知道的了。

  “他现在在果园里劈栅栏杆儿,我刚才吊马的时候听见他的斧声。但是他的钱未必能多过我们吧。”

  “但我去跟他商量商量总可以啰,是不是?”她一面尖酸地说道,一面就踢去了脚上的棉花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慧儿并不因她这句话觉得难过,仍旧扑在火炉上擦着一双手。“你最好带了围巾出去,外面冷得很哪。”

  但是她并没有带围巾出去,因为围巾在楼上,她懒得去拿,而她要跟希礼去商量紧急问题的心思却是迫切得很了。

  如果希礼只是独个人在那里多么好呢!自从他回来以后,她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体己话。家里人一直都围住他,媚兰一直不离他左右,并且不时要摸摸他的袖子,借以证明他确实是在那里。思嘉看见那种肉麻的样子,心里又重新燃起忌妒的火焰。所以现在,她决计要跟希礼去讲几句体己话了。她想这一回希礼正在园里劈栅栏杆儿,她突然跑去找他,一定是人不知鬼不觉的。

  她从果园里走过的时候,潮湿的枯草冷冰冰地渗入她的脚。她听见了希礼在那里劈木头的声音。原来他们的篱笆都给北佬毁完了,现在正要修补它,得把木头一条条地劈成杆儿,实是一桩十分辛苦的工作。现在她觉得任何事情都非常辛苦了,都非常厌倦了。如果希礼不是媚兰的丈夫而是她自己的丈夫,那够多么好呢!要能够这样,她就可以去把头伏在他的肩膀上,跟他哭着撒着娇,将一身的重担都去交给他了。

  她从一棵石榴树旁边拐过一个弯,就看见希礼倚着一柄长斧站在那里,正拿手背擦着额头上的汗。他身上穿的是一条破旧不堪的本色布裤子,上身一件破衬衫,是嘉乐的,从前嘉乐要出门的时候才舍得穿,现在穿在希礼身上却嫌太短了。他的外衣挂在一根树枝上,因为这劈柴的工作是热得很的。他一看见思嘉走近去,就停住手站在那里等她了。

  思嘉看见希礼身上这么褴褛,而且拿着斧头在那里做苦工,心里觉得很可怜。她的希礼是娇生惯养的,她不忍看见他狼狈到这个地步,她宁可自己去替他劈木头,好叫他到屋子里去躺着休息休息。

  “人家说林肯也是劈栅栏杆儿出身的,”希礼等她走近时就这么说着,“看来我的前程也是无可限量呢!”

  思嘉皱了皱眉头。她不懂,为什么希礼每逢吃着大苦的时候老是喜欢讲这样的风凉话!在她,她是要把这种事情看得非常严重的,因而对于他这种话语有时竟要觉得懊恼。

  她骤然把慧儿听来的消息告诉了他,话语说得很简洁,只觉得把话说了心里就宽松了许多,因为她以为希礼是一定能助她一臂之力的。但是希礼却不吭声,因见她在发抖,便把树枝上挂的外衣取下来披在她身上。

  “那么,”她最后说道,“照你想,我们得把这钱筹起来吗?”

  “是的,”他说,“但是到哪里去筹呢?”

  “我是在问你呀。”她有些懊恼地答道。突然间,她那可以马上卸下担子的观念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他即使是没有办法,为什么也不说几句话安慰安慰她呢?哪怕只说一句话也是好的。

  他微微笑了一笑。

  “我在回来以后的几个月里,就只听见说一个人是真正有钱的,那就是白瑞德。”他说。

  原来上个礼拜白蝶姑妈曾经写信给媚兰,说白瑞德已经带了一辆马车和两匹好马回到亚特兰大来了,口袋里面老是装着满满的绿票。但照白蝶姑妈的意思,他这许多钱的来路总有些不正当。因为白蝶姑妈有一种理论,亚特兰大人大部分以为联盟州国库里有一笔秘密款项落在白瑞德手中了。

  “我们不要谈他吧,”思嘉截断他的话说,“他是一个下作鬼,去谈他做什么?要是这件事没法解决,我们大家怎么好呢?”

  希礼放下了斧头,忽然若有所思地把眼睛看着远处,仿佛看到一个她所不能随去的地方。

  “我也常在这里想,”他说,“不但这里陶乐的人将来不知怎么好,就是整个南方的人将来都不知怎么好呢!”

  她听见了这话,立刻生起气来,就想马上回他说:“整个南方的人你去管他妈的!只要问我们自己怎么办好了!”但是这话她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当初那种疲倦的感觉突然又回复了,而且比以前更加厉害了。谁想得到希礼对她是一点儿也不能帮忙的!

  “你要知道将来到底怎么样,只消看历史事迹就可以知道了。只有那种有脑筋有勇气的人才能够存活下来,没有脑筋没有勇气的人都要被簸箕簸掉。我们能够亲眼见到一次古脱旦眉龙,虽然并不怎么适意,至少是很有趣的。”

  “见到一次什么?”

  “见到一次神道的黄昏。不幸的是我们南方人都曾把自己看做神道呢!”

  “请你看上帝分上,卫希礼!不要站在这里对我说这套废话吧,现在是我们自己到了被簸箕簸掉的时候了呢!”

  她的疲倦的感觉似乎有些传进他身上去了,因为他突然把那漫无边际的狂想收了回来,重新注意到目前的情景上来,便很温和地拿住思嘉的两只手,将手掌翻了过来,看着上面长满的茧子。

  “这一双手是我生平见到过的最最美丽的手,”他一面说着,一面在两个手掌上都轻轻吻了一下,“它们所以美丽,就因为它们是强壮的,上面的每一个茧子就是一块奖牌,思嘉,每一个泡泡就是给你的勇敢和无私的一种报答。我知道你这两只手是为着我们大家,才弄得这么粗糙的——为着你的父亲,为着你两个妹妹,为着媚兰,为着她的孩子,为着那些黑人,也为着我。所以现在,亲爱的,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了。你心里在想:‘这儿站着一个不讲实际的傻瓜,口里尽管讲着关于死的神道的呓语,反把活的人类的危险都不顾了!’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她点了点头,心里巴不得他一辈子将自己的手这么拿着,但是他放开了。

  “你现在来,是希望我能帮助你吧?嗨,可是我实在不能帮助你。”

  他看着那一柄斧头和一堆木头,眼睛里露出惨苦的神色。

  “我的家是完了,我所有的钱也完了,而且我在这个世界上是什么事都不配做的,因为我所属的那个世界已经没有了。我是不能帮助你的,思嘉,我所能做的就唯有加紧学做一个笨拙的农夫,以便帮助你耕种。但是这点帮助也决不能替你保全陶乐。现在我们一家人都全靠你的周济过生活,你以为我不明白我们这种处境的惨苦吗?你这么一片好心对待我跟我的一家人,这种好处是我们无论如何报答不了的。这种情形我是一天一天愈加深刻地感觉着了,我也一天一天地愈加知道自己没有用,愈加明白自己没有能力对付将来的困难了。这是因为我一天一天地在逃避现实,所以愈加不容易去正视新的现实。我这话的意思你懂得吗?”

  思嘉点了点头。她对于他说的话实在并没有怎样明确的观念,但是她悉心静气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的真心话,而形迹上他却仍旧对她仿佛很疏远。她听见他这一番话说得这般诚恳,心里不由得怦怦跳起来,当他再说下去,就要把他爱她的真情也流露出来了。

  “我这不愿意正视现实的脾气实在是我的大不幸。在这次战争没有开始以前,生活对于我向来都不比映在幕上的一个影子更加真实的,我却是巴不得如此。我向来都不喜欢事物的轮廓画得过分清楚,我喜欢凡事的轮廓略带点模糊,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迷雾。”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微微笑了笑,又值一阵冷风刮过去,身上略微抖了一下。

  “换句话说吧,思嘉,我实在是个懦夫。”

  他的什么模糊什么迷雾之类的话,她都把握不住它的意义,至于最后这句话,她是懂得的。她觉得这句话并不真实,他身上并没有怯懦性的。他身上的每条细弱的线条都显示着他的祖先曾经有过若干勇敢豪侠的世代,而且他自己在这次战争里的功绩,她也记得清清楚楚的。

  “你这话就不对了,难道一个懦夫肯爬到葛的斯堡大炮上去轰敌人吗?难道将军对于一个懦夫也肯亲自写信给媚兰褒奖的吗?而且——”

  “这不能叫做勇气,”他疲倦地说道,“打仗是跟香槟酒一样的。它能麻醉一个勇夫,同样也能麻醉一个懦夫。在战场上,是无论什么傻子都会勇敢起来的,因为不勇敢他就没有命。但是我所说的并不是这种勇气。而且我的怯懦性是特别的一种,比起听见炮声就要逃的那种怯懦更不如。”

  他的话说得缓慢而且艰涩,仿佛他说时心里很难过,又仿佛他自己远远站在一边听着而觉得伤心似的。假使这说话的人不是希礼而是别人,思嘉一定要当他是假装的,当他是故意为博别人赞美的。但是她现在觉得希礼并没有假意,而且她发现他眼睛里有一种特别的神情,不是恐惧,也不是辩解,却是一种勉强的兴奋。这时候一阵冷风扫过她那潮湿的脚踝,使她又发起抖来,不过这一回的发抖只有小部分是由风而起,大部分却是希礼的话所致的。

  “可是,希礼,你现在到底害怕什么呢?”

  “哦,我怕的是一种无名的东西。这种东西如果拿言语发表出来,别人听见了一定要觉得好笑的。其中的大部分,就在于生活突然变得太现实了,太切己了,切己到不能不跟生活里的许多简单事实去接触了。譬如我现在在这里劈木头,我心里并不觉得难过,我所觉得难过的是这桩事情所代表的一般意义,我所觉得难过的是我所爱的旧生活丧失了它的美丽了。思嘉,你要知道,在战争以前,生活是美丽的。我觉得那时的生活犹如一件希腊艺术品,它具有光辉,具有完善,具有齐全,具有对称。也许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感觉,这我现在明白了。但是在我,我总觉得十二根橡树的生活确实具有一种美。我是属于那种生活的,我是那种生活的一部分。现在这种生活是完了,在这种新生活里并没有我的地位,所以我害怕了。现在我懂得了我从前所注意所观察的只是一种影戏,凡不具有阴影性质的一切我都避免它。无论是人、是情境,凡是过于真实过于有生气的,我都要避免它。我不愿意这样的人和情境闯进我的生活。就是对于你,思嘉,我也是想避免的。因为你太富于生气、太真实,我呢,却又偏偏怯懦得很,宁可去找阴影和梦境的。”

  “但是——但是——媚兰呢?”

  “媚兰就是一个最最温柔的梦,而且是我自己的梦的一部分。假使这次的战争不曾起来,我就可以快快乐乐地深藏在十二根橡树,心满意足地看着生活的过去,自己却不去加入生活。谁知道战争来了,真实的生活闯到我身上来了。我第一次出去行动的时候——那是在雄牛道上,你总还记得的——我就亲眼看见我那些儿时的朋友被轰成了齑粉,亲耳听见那些将死的战马在那里哀鸣,并且知道我自己每一枪放了出去,总有一个人要倒下地去淌血的,因而心里觉得非常难过。但是这一些,思嘉,都还算不得战争中最恶劣的部分。战争中最恶劣的部分就是我不得不跟他们在一起生活的那些人。

  “你总知道,我向来都过着幽闭的生活,除了少数几个慎重选择的朋友之外,一向是回避着人的。但是这回的战争教训了我,使我知道自己从前的生活的确是别成一个天地,而且我那小天地里的人都是梦中人。战争又使我知道真正的人是怎么样的,但是它并不曾使我知道怎样去跟他们一起生活,而且我恐怕这种共同生活的习惯是我一辈子也学不会的。现在我却已明白,我如果要维持我的妻子,我就不得不到那些跟我全然不同的人的世界里去开辟一条道路了。你呢,思嘉,你是正在抓住生活的双角,要扭得它来就你的范。但是我在这个世界里面还有什么地方是配我出力的呢?我刚才说害怕的,就是害怕这一点东西。”

  当他这么侃侃而谈的时候,思嘉只觉得他心里的感情非常激动,却不懂得它是一种什么感情。她又一直尝试着去把握那些话的意义,无奈那些话的意义竟像是野鸟一般,无论如何把握它不住。她只觉得他在说话的时候,背后一定有一件什么东西在驱迫他,像一条残酷的鞭子似的在驱迫他,却又不懂得那件东西到底是什么。

  “思嘉,现在我已明白我从前那种影戏的生活是幻灭了,但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明白过来的。我想大概就在我第一次在雄牛道上开杀一个人的时候吧。总之,那种生活是过去的了,我决不能再站在旁边做旁观人了。我已经突然地爬上了舞台,掀开了前幕,在这里演着一个角儿,可是我的一举一动都生涩得很,这个角儿一定是演不好的。因为我那个内在的小天地已经没有了,已被一些思想行为都跟我自己完全不同的人们侵入了。这一些人正拿污秽的脚在蹂躏我的小天地,使得我遇到不得不逃避的时候也没有余地可以容身了。我当初在俘虏营里的时候,我还曾经想:等到这场战争完了的时候,我仍旧可以回去过我的老生活,做我的老梦,看我的影戏的。但是,思嘉,现在叫我回到哪里去呢?所以,现在我们大家正在遭遇的这种情境,实在是比战争还要恶劣,比俘虏营还要恶劣,甚至——在我个人看起来——比死还要恶劣呢。……这,思嘉,就是我因害怕而受到的一种刑罚了。”

  “但是,希礼,”她一直听到这里,方才从五里雾中翻出一个筋斗来开口道,“如果你是怕我们要饿死的话,那是,怎么——怎么——哦,希礼,我们总会想出办法来的!我知道我们是有办法的!”

  他那大而灰色的眼睛又回到她脸上来,眼光里面含着一种钦佩的神色。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把眼睛移了开去,看到一个非常遥远的境界去了。这么一来,思嘉就看出他并不在想饿死的事情,不由得自己的心马上又沉落下去。其实她的这种经验已经不止一次了,每次她跟希礼谈话的时候,总仿佛是各人用着一种各别语言的。但是她因爱他至极,所以他每次像现在这样把眼睛看到远处的时候,她的感觉总仿佛是一个温热的太阳突然沉落下去而撇下她在黄昏的寒露里受冷一样。她恨不得立刻跑上前去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搂到自己怀里来,好使他认识到自己是一个血肉做成的人,并不是他书里读到或是梦里见到的一个幻影。

  “挨饿呢,原也是不适意的,”他说,“我所以知道,因为我自己曾经挨饿过,但是我并不怕挨饿。我所害怕的是现在的生活已经失去了旧世界的美,而我却不得不面对这件事。”

  这话思嘉仍旧是不懂,但是她想媚兰也许懂得的,于是她大觉失望了。媚兰跟他一直都说这样的傻话,总不外是诗呀、书呀、梦呀、星呀、月呀之类。现在她自己害怕的东西,他却不害怕。他并不怕胃里空虚,不怕寒风刺骨,也不怕陶乐要落入他人之手。而他所害怕的东西,却是她从来不曾知道也不能想象的。因为在她想起来,现在这个残破的世界里,除了饥饿、寒冷,以及丧失自己的家三件事情以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于是她竟觉得无话可说了。

  “哦!”她这声音里含着的失望,正像一个小孩子打开了一个鼓鼓的包裹而发现里面是空的一般。希礼听出她这失望的调子,便露出一个悔恨的微笑,急忙向她道歉。

  “请你饶恕我,思嘉,我刚才的话说得有些不近人情了。我所以不能使你了解,因为你是不知道怎样叫做害怕的。你具有一个狮子的心,同时又完全没有想象力,这两种品性我都非常忌妒你。你从来不怕去正视现实,也从来不像我这样要想逃避现实。”

  “逃避!”

  这两个字仿佛是他刚才说的许多话里唯一可以懂得的字眼。她以为希礼也跟她自己一样,也是倦于奋斗要想逃避了。于是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哦,希礼,”她嚷道,“你错了,我也是要逃避的呢。我对于这一切都觉得疲倦极了!”

  希礼听见这话,觉得非常诧异,不由得耸起眉毛来,思嘉却已把一只滚热而迫切的手放在他臂膀上了。

  “你听我说,”她很急促地开头说道,急促到毫无停顿,“我对于这一切都觉得疲倦极了,我告诉你吧。我是疲倦到彻骨了,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你知道的,我一直都为着吃的为着钱在这里拼命,我又要拔草,又要铲地,又要采棉花,甚至于要亲自去耕种,简直是一刻儿都忍受不下去了。我告诉你吧,希礼,我们南方是死的了!已经完全给他们北佬、那些解放了的黑人、那些提包党占据去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希礼,我们一块儿逃走吧!”

  希礼瞠着眼睛对她看了一眼,又低着头看了看她的面孔,只见她脸上已经红得跟火烧一样。

  “是的,我们逃走吧——丢了他们大家不管吧!我实在吃不消了,不能再替这些人这么拼命下去了。他们自然有人会来照管的。凡是自己不能照管的人,总有别人会来照管他们的。哦,希礼,我们走吧——你跟我两个人走吧。我们可以逃到墨西哥去的,墨西哥军队里正在需要军官,我们到那里去一定很快乐。我会替你工作的,希礼,我什么事都会替你做。你自己知道你是不爱媚兰的——”

  希礼脸上顿然泛起了一脸无可奈何的神色,想要插进去说一句话,无奈她的话势如潮涌一般,再也没个空隙可以插进去。

  “那一天你曾经告诉我,你爱媚兰不如爱我的——哦,那一天你总还记得吧!我知道你一直都没有变过,这是我可以相信的。你刚才还说她不过是一个梦呢——哦,希礼,我们逃走吧!我一定会使你非常快乐。无论如何,”她又狠毒地补充道,“媚兰是不能使你快乐的——方老医生说过她不能再替你养孩子了,我是能够替你养——”

  他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肩膀,抓得她觉得有些痛起来,这才突然停止她的话,却仍旧是气喘吁吁的。

  “十二根橡树那天的事,我们应该忘记了。”

  “你当我是会忘记的吗?你自己已经忘记了吗?你如果是说老实话的,你能说你不爱我吗?”

  他深深吸进了一口气,然后急促地回答了她。

  “不,我不爱你。”

  “这是谎话。”

  “就算是一句谎话吧,”希礼的声音已变得非常平静,“现在这桩事情也是不能讨论的了。”

  “你的意思是——”

  “你以为我能够离开这里,丢了媚兰跟那孩子不管吗——就算我是十分憎恨他们吧,你以为我会让媚兰去心碎吗?我会让他们去靠人家周济过活吗?思嘉,难道你是发疯了?难道你的心肠竟这么硬了?就说你自己吧,你当然不能丢开你的爸爸跟两个妹妹不管的。他们就是你的责任,犹如媚兰跟小玻是我的责任一样。无论你怎样觉得疲倦,他们一天在这里,你就得替他们负一天的责。”

  “我是能够丢开他们的——我对他们厌倦极了——我对他们疲乏极了——”

  他将身子凑近一步来,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当是他马上要把自己搂进怀里去了。但是不,他只轻轻地在她臂膀上拍了拍,像抚慰一个小孩子似的跟她说起话来。

  “我知道你是厌倦了、疲乏了,所以你现在会说出这种话来。你现在身上负着三个男人的重担呢。但是我将来总会帮助你的——我总不见得就一辈子这么笨拙下去——”

  “你要帮助我就只有一个方法,”她迟钝地说道,“就是你带我离开这里,到别处去重新再起头,重新去找快乐的机会。现在这里是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留恋了。”

  “是的,没有了,”他平静地说道,“没有了——就只剩了我们从前的声誉了。”

  她怀着一腔的热望将他看了看,仿佛是初次跟他见面似的,看见了他那新月形的眼睫毛,看见他的头傲慢地搁在他那光着的颈项上,看见他身上虽然破烂得那么可笑,却仍保存着一种姿态,足以显出他的旧门第和尊严来。她眼睛里裸露着一种祈愿的神情,而他的眼睛像是灰色的天空底下一口山间的池沼,虽则清明却是遥远的。

  她从他眼睛里看出自己那种荒唐的梦想和狂妄的欲愿已经失败了。

  突然的,一阵伤心和疲倦扫过了她,她就将头埋在他手里,呜呜地哭起来了。他从来没有看见她哭过,他从来不曾想到像她这么心气强硬的女人也会哭的,因而不觉有一阵怜惜和懊悔的情感扫过了他。他于是再凑紧了一步,一把搂住了她,让她的头贴在自己胸口上,低声地对她说:“亲爱的!你是勇敢的——你不要哭!你决不能哭!”

  经了他这一下接触,他就觉得她在他的怀抱里立刻起了变化,只见她那袅娜的身体仿佛通过了一种神奇的幻术,又见她抬起头来看他时,她那绿色的眼睛里含有一种温热的文火。突然,希礼觉得天气已经不是肃杀的冬天了,觉得春天又回到人间来了。他又重新经验到从前那种鸟语花香的境地,重新尝味到从前那种热情蓬勃的心情了。他低下头一看,见她那两片殷红的嘴唇正朝上面翘着,便不由得身上起了一阵簌簌的颤抖,情不自禁地扑下去和她亲了起来。

  她只觉得耳朵里起了一种嗡嗡的怪声,仿佛拿一只海螺凑在耳朵上听着一般,而通过了这种嗡嗡的声音,她听见了自己的心在那里突突地跳着。她的身体仿佛融化在他的身体里了,这期间,他们俩的嘴唇一直都胶在一起。他们俩的身体也仿佛合而为一了。

  后来他突然将她放开,她就觉得身子晃晃荡荡地要倒下去,因而不得不急忙抓住身边的栏杆。她把一双燃炽着爱和胜利的眼睛抬起来对他看着。

  “你是爱我的!你是爱我的!你说吧!你说吧!”

  他的两手仍旧搁在她肩膀上,她觉得它们是发抖的,并且觉得它们抖得很适意。她像一团热火似的将身子贴上前去,但是他将她稍稍推开一点,以便可以面对面地看着她,那时他眼睛里那种疏远的神情完全消失了,却是一种充满着挣扎和绝望的神情了。

  “不要!”他说,“不要这样!你如果再要这样,我就马上要对你无礼了!”

  她微笑了,霎时把时间空间一切都忘记了,就只记得他的嘴唇放在自己嘴唇上时的感觉。

  但是突然之间,他抓住了她的身体,将她狠命地摇了起来,直摇得她的头发统统披散在肩膀上。这是因他感到极端的愤怒而起的——愤怒着她,也愤怒着他自己。

  “我们决不能这样!”他说,“我告诉你,我们决不能这样!”

  他一面说着,一面还是继续地摇她,几乎把她的颈梗也快要摇断。她的眼睛已经给自己的头发遮没了,头也被他摇昏了。她于是拼命挣脱了他的双手,呆呆地站在那里对他瞠视着。只见他额头上冒着汗珠,两只手拘挛着,也把一双灰色眼睛睁得大大地瞠视着她。

  “这是我的不是,并没有你的过失。不过,不要紧,以后这样的事情再不会有了,因为我就要带着媚兰跟孩子走了。”

  “走?”她听见了这话,就觉得非常惨痛地说道,“哦,你不能走的!”

  “我非走不可,我对着上帝说!你以为我经过这回的事情以后还能住在这里吗?到了这样的事再要起来的时候——”

  “但是,希礼,你不能走的。你为什么要走呢?你是爱我的——”

  “你一定要我说这句话吗?好吧,我就说,我爱你。”

  说着,他忽然现出非常鲁莽的样子凑近她身边去,倒把她吓得直往背后的篱笆上退缩。

  “我爱你,爱你的勇敢,爱你的顽强,爱你的烈火,爱你那种毫不容情的残忍。你若问我爱你到怎样的程度,那我可以对你说,爱到几乎恩将仇报了,爱到几乎忘记了世界上再好不过的一个妻子了,爱到几乎就在这泥地里对你无礼起来,将你当做了一个——”

  她在一团混乱的思想里挣扎了一会儿,然后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寒冷,仿佛一段冰柱突然插进去一般。于是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如果你心里感到这样——而你却并没有对我无礼——那你就是不爱我的了。”

  “我是无论如何不能使你了解的。”

  暂时两方面都没有话说,只是面面相觑着。突然,思嘉身上发起抖来,因为她重新认出了现在是冬天,重新看见四周围是一片荒芜凄凉的景象,于是她觉得冷了。同时她又看见希礼脸上也已恢复平时那种冷漠的神色,并且还夹进一种凄苦和懊丧的表情,看起来愈加觉得萧瑟。

  她本来是要立刻掉转头撇开了他,跑到屋里去躲起来的,但是她已经疲倦得不能动了,甚至连说话也觉得辛苦,觉得疲倦了。

  “好吧,那么什么都完了,”她过了许久才说道,“我是什么都不剩的了,没有什么可以爱了,没有什么可以奋斗了,你要是去了,陶乐也就快去了。”

  他对她呆呆地看了许久,然后突然蹲下身子去,从地上抓起一把红泥来。

  “不,你说错了,你不会没有东西的,”他说时,脸上又泛起了一个微笑的影子,像在讥笑他自己,同时也在讥笑她,“有一件东西是你极爱的,实在你爱我不如爱它,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那就是你的陶乐。”

  他上前去拿住她一只潮湿的手,塞进那一团红泥,然后将她的五个指头合上。这时他手上已经没有寒热,她手上也已经没有寒热。她对手里的红泥看了一会,一时把握不住任何的意义。她又对他看了看,仿佛觉得他的精神防卫得十分严谨,决不是她自己的手分散得开,也决不是任何的手分散得开的。

  即使你将他杀了,他也决不会抛弃媚兰的;即使他到死都对思嘉怀着如火的热情,他也要竭力设法跟她隔着一段距离,决不肯和她发生任何关系的。总而言之,他那一重铁甲是她无论如何打不破的了。所谓友情、忠实、荣誉这三件东西,他是比她看得重得多的。

  那块红泥在她手里使她觉得有点冷,她又低下头去看了看。

  “是的,不错,”她说,“我还有这件东西。”

  起初,她觉得希礼的话丝毫没有意义,觉得红泥不过是红泥罢了。但这使她自然而然地想起陶乐四周的一片红海来,便觉得它非常可爱,而且记起自己曾经费了大力才把它保存下来。以后她如果要保存它,也还是要费大力去奋斗。她又朝他看了看,自觉任何感情都没有了,便不胜诧异之至。现在她只能够想,不能够感了,无论对于希礼对于陶乐都无所感了,因为她的一切情绪都被掘空了。

  “你也不必走,”她明明白白地对他说道,“我决不会让你们去挨饿的,这也并没有别的原因,就只因我已经替你们挡了头阵了。至于今天这种事,那你放心,以后包你不会再有就是了。”

  说完她就掉转身子,踩着红泥向屋子里走去,一面走一面伸手将披散的头发打成一个后髻。希礼在她背后目送着她,看见她一路走时两个肩膀挺得笔直的。这一种姿势使他深深地感动,比说任何话都感动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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